歲末十一時許，我已從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省城,，趕回到了村莊,，如期正點參加堂侄的婚禮。

鄉(xiāng)村的冬季也是一片霧霾,，在天氣上率先實現(xiàn)了城鎮(zhèn)化,，覓食的麻雀不時在天空中飛過,，似乎在提醒著我已到了鄉(xiāng)下的地界。

婚宴設在閻店大飯店,。興高采烈來吃攤子的孩童們三五成群地走過來,，“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歷史場景并沒有重現(xiàn)，但不時有似曾相識的同齡人和我打著招呼,，讓人心中不免有點“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惆悵,。

就任村長一年多的五弟是主管，他熱情地把我迎進婚宴大廳,，安排我作為主陪在娘家來賓席位就坐,?；閼c儀式已很簡化,，婚宴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水席，仍不失傳統(tǒng)和地道的農家風味,，讓我在舌尖上又返回到了兒時的鄉(xiāng)下,。

在村里住了兩天兩夜，閑來無事,，除了陪老父親拉家常,，就是到村里訪舊探友，和過去的街坊鄰居敘舊,，找發(fā)小聚餐飲酒,，東拉西扯，閑聊亂侃,，從中了解到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變遷和農家人的喜怒哀,，將此現(xiàn)象與思考記錄下來，因顧慮侵犯別人隱私之嫌,，故采取減少故事敘述,、多以綜合分析和使用化名來說事，寫成這篇集散文,、論文,、評論和記敘文為一體的四不像的回鄉(xiāng)筆記。

一,、城墻城門的消失

家鄉(xiāng)伯虞是一個古老的村堡,，早在明崇禎年間就筑成城墻和東西南三個城門，之后雖遭遇戰(zhàn)火和政治運動,，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城墻城門雖然失去了當年巍峨之風采，但基本框架還在,，依然堅守著永恒的職責,，護佑著世世代代的主人。

在我記憶里，有城墻,、城門的村莊才算是真正家鄉(xiāng)的樣子,，而進出東門，并沿著城墻下小徑行走,，似乎就成了那時的生活之路和人生軌跡,。新建的學校，生產隊的耕地,、牛院和羊圈,，都在東門外，甚至古時的官路,，當時重要的公路干線——太茅公路,，也距東門不過數(shù)百十米之遙，因此嘛,，在那個時候,，無論是去上學，還是去生產隊參加勞動,，無論是到縣城趕集,，還是到外村走親戚訪友，東門都為必經(jīng)之地,。

但這次回鄉(xiāng),，突然間發(fā)現(xiàn)當年城門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城墻的殘垣斷壁也所剩無幾了,。站在村口,，看著因為沒有城門遮掩而凸顯的街道，看著因為沒有城墻庇護而裸露出一片新居,，看著眼前不加修飾而面目全非的村莊,，感覺如同遇到了一位衣不遮體的野蠻人，內心里別提有多惆悵和惋惜了,。心想,，這還是我時常夢瑩魂牽的家鄉(xiāng)嗎？分明是,，也分明不是,。如果是，為何我已認不出她的樣子,，難道僅僅是歲月毀壞了她的容貌嗎?如果不是,，為何鄉(xiāng)音還是濃濃未改，為何老院老屋還滯留著祖先的氣息,，還留著記憶中的模樣,。我在這是非模棱兩可的感覺中,，眼眶有點潮濕，欲言卻又哽咽,。

細問之下,，才得知，城門特別是東門的消失,，竟然是被人為的拆除所導致,，更讓人無語的是被當時的村委會組織人馬拆除的，就連城門上方中央鑲嵌的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依然完好無損的村落最重要的標識“古伯圍”磚雕,，竟然也以廉價得不能再廉價的八百元賣給了一個古董販子,。而城墻呢，則是在無人管理的情況下,，被無知且貪圖便利的村民刨土墊牛圈和豬圈了,。

聞聽此言，內心除了痛惜,、悲哀就是憤怒,。古老的城墻和城門,，是家鄉(xiāng)古老歷史的活化石,，也是游子精神故鄉(xiāng)的標記，竟然就這么命遠多舛,，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果是毀于不可抗力的天災人禍，雖然痛惜,，但尚有可理解之處,，但毀于自己人的無知、愚昧和貪婪,，實在令人難以接受,，簡直是匪夷所思。無知與無恥,，造成了多大的災難呀,。

往事不可追，但必須采取措施盡可能挽回,。和發(fā)小聚會的時候,，恰好村長也在座，大家都建議村里要注意保護現(xiàn)有的古建筑遺跡,，抓緊時間,，盡最大努力，將“古伯圍”磚雕盡快追回,，村長回答說已經(jīng)找到下落,，在一個姓梁的古董販子手里,，幸好還沒出手，目前正在洽談回購價格,。大家還建議,，如果回購價格過高，則要采取法律措施,，就如國家采取法律手段追回被盜竊國外的圓明園獸頭文物一樣,。至于古城墻遺跡，也準備告知全體村民,，不得再有任何的人為損毀行為,。

我為家鄉(xiāng)古城墻和城門的消失而嘆息，甚至比為圓明園的嘆息更為深重,。

二,、鄉(xiāng)村教育的凋零

村里的小學就在離我家不到三百米遠的地方。午飯后散步,，信步走到學校附近,，便想進去看看。正值元旦放假期間,，校園大門緊閉,，我便透過大門縫隙瞅看了幾眼，正思謀著返回時,，就聽到值班看門的人打招呼：“老笨,，你回來了呀，進來看看吧,?！闭f著就趕緊抽開門栓，把我迎了進去,。定睛一看,，原來是本家的哥哥呀，哥倆相見,，分為親熱,。

村里學校原本是初中，當時設在村里娘娘廟里邊的院子里,。后來隨著聯(lián)校的成立和學生的增加,，附近幾個村里就共同出工出資，在我村東門外新建了學校,，我的初中就是在新建的學校讀完的,。后來鄉(xiāng)村學校撤并，初中都集中在鎮(zhèn)里了,，學校也就降格為小學啦,。

學校鼎盛時期,，學生人數(shù)多達三百名，每個班都在五十人左右,。那時,，我們村的文化教育水平，在方圓幾十里可是赫赫有名,，首屈一指的,。這是有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原因的。我村耕讀文化底蘊深厚,，社會教育水平較高,，晴耕雨讀傳統(tǒng)源遠流長，土秀才眾多,，能人巧匠輩出,，沒有兩下子，你有資格坐在婚喪嫁娶的賬房里嗎?還有那對聯(lián),、挽聯(lián)等的書法水準和編撰水平,，簡直讓人嘆為觀止，任憑你文憑再高也得汗顏,。清年間出過多名舉人進士就不提了,，文革前考上過的大中專學生也不說啦，單說恢復高考之后吧,，幾百戶人家的村子,，考出去的大中專學生，竟有上百名之多,，伯虞村的教育水平和生源質量，那可是在縣教育系統(tǒng)掛上號的,。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無法想象,，偌大的校園似乎顯得有些荒涼和落寞，簡易狹小的操場,，擺放著三五張課桌的教室,，泄露了學校萎縮的秘密。

原來,，隨著到城里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在村常住的人口越來越少了，相當多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縣城去上學了,，村里學校的學生逐漸萎縮,，六個年級才不到四十名學生，而四年級只有一名學生,。

生源數(shù)量的下降,，是大勢所趨,，難以改變。但說起生源質量下降,，已退休多年的校長王老師卻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是這樣分析的:考出去的學生越多，村里優(yōu)秀人才流出量也就越多,，優(yōu)秀遺傳基因的流失也就隨之增多,，長此以往，生源質量下降就在所難免了,。從遺傳學角度分析,，也有一定道理，但關鍵的原因,，我以為還是教育資源配置的不平衡,、社會風氣導向的偏差和村民重視程度的下降所導致。

讓人敬佩的是,，即使學生再少,，收入再微薄，但老師教學責任心和治學精神仍然一如既往,，哪怕就是一個學生,，也單獨教室，單獨教學,，兢兢業(yè)業(yè),，絕不掉以輕心，絕不會誤人子弟,。

回到哥哥家,，恰好遇到我嫂子的妹妹，真沒想到當年的小丫頭,，現(xiàn)在已是本村小學校長啦,，管理著七個教師、近四十名學生,。談起學校老師的狀況,，我才知道我當年的老師已到了退休的年齡，吃驚之余又感到正常,，可不是嘛,，他們的學生也都是奔六的人了，他們還能不退休嗎,？

也許用不了幾年,，學校就會因為生源缺乏甚至斷流而停辦，村里數(shù)百年的學校教育歷史就會因此而中斷,。

到那時,，一個沒有朗朗讀書聲的村莊還算是村莊嗎,？難道晴耕雨讀的文化傳統(tǒng)就要因此而中斷了嗎？難道鄉(xiāng)村教育就要這么凋零下去嗎,？我不敢想象,，也不忍心想象。

三,、孝道文化的缺失

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沒落或頹廢的重要標志，就是孝道文化的缺失,。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雖仍根深蒂固,，防老靠兒的格局雖然仍難以改變，但其養(yǎng)老的實際作用在大大減弱,，僅僅是作為一種責任義務表面存在來裝潢臉面,，作為一種精神支柱和心理滿足來自我安慰。不容忽視的現(xiàn)狀是,，村里養(yǎng)老問題日益嚴重,，老人們晚年的處境比較凄涼、可憐和尷尬,。

但聊以自慰的是,，養(yǎng)兒送終的責任義務還在依然堅守著。養(yǎng)老未必靠得住,，但送終一般還是沒問題的,，也是老人們和兒女們最關注的人生大事。生前一副鋪蓋,，死后一副棺材,。只要看到兒子給自己做好了壽木，老人就徹底歇心了,，至于贍養(yǎng)的如何,，能忍則忍，好壞無所謂,，餓不著就行了。送終是面子工程,，好面子是國粹,，如果不辦得像模像樣，排排場場,，則必會遭人恥笑,，做兒女的在村里也抬不起頭，所以不管孝順不孝順,，但在送葬時盡可能打腫臉充胖子,，薄養(yǎng)而厚葬,，典型的生前不孝，死后胡鬧,。

但也有違背天理不履行給父母送終義務的人,。嚴重的自私自利之心扭曲了基本的道德觀，破壞了孝道文化,，讓人扼腕,。聽說了兩個不給父母送終的特別列子，至今想來還讓人心里添堵,。有綽號狗子者,，早年就因贍養(yǎng)瑣事和父母鬧意見，最后鬧到斷絕父子關系,、反目成仇并和弟兄們絕交的地步,，父母過世后也不聞不問，怕遭人恥笑而閉門不出,；還有更惡劣者,，有乳名獅娃娃者，顢頇混賬,，時常虐待父母,，不給父母錢糧，置父母于饑寒交迫之中,，直至被老父告上法庭強制支付贍養(yǎng)費后,，才乖乖送上，但從此記恨在心,，借酒鬧事,，棒打老父，老父病故后,，違背天理,，喪失人性，以老父早年將兩間房產送給堂哥為由,，置老父親挺尸炕上數(shù)日而不顧,，拒不發(fā)喪。眼看尸體就要發(fā)臭,，其堂哥無奈,，只有替他辦理喪事。此乃千古奇聞也,。

老人們含辛茹苦將兒女撫養(yǎng)成人已屬不易,，然后再傾其所有甚至打饑荒蓋廈、娶媳婦、嫁姑娘,，在身體許可時還幫著照看孫子輩,。但當他們失去勞動力，沒有了收入來源,，需要兒女們在經(jīng)濟上接濟,、物質上贍養(yǎng)和精神上安慰的時候，養(yǎng)老問題就馬上凸顯出來了,，甚至被兒女們視為負擔,，受歧視，遭白眼,。兒子兄弟妯娌之間,，爭奪利益，推諉負擔,，鬧得不可開交,，傳出了好多讓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匪夷所思的笑話,。

老人們還有一定勞動力的時候，一樣面臨著被啃老的問題,。兒女們固然有生計困難的一面,，但更主要的是缺乏孝敬之心和感恩之情，眼里只有利益而少親情,，只有金錢而無是非,，不僅不能體會父母的艱難，而且還常思謀著啃老,。

不乏這樣的人,，為了給兒子買房、買車,，花多少錢都舍得,，甚至舉債，但對自己父母卻特別摳門,，將父母當成免費的勞力和保姆,，不但不給一丁點的贍養(yǎng)費，而且還時不時想從父母那里通過吃拿借用等手段克扣點,。物質上不能給與贍養(yǎng)也就罷了,，但在精神贍養(yǎng)上也很吝嗇，平時就是連句問寒問暖的話語都沒有,，甚至冷言冷語，惡言相加。但也有聰明會事者,，口惠而實不至,，重諾輕賤，忽悠父母,，蒙蔽視聽,，也遭人嫌，但對其兒子卻是甘當牛馬,，事無巨細,，竭盡全力，耗盡心血,，可憐而又可恨,。

聽說了這樣的現(xiàn)象。就是有不少人,，只要探知父母有了點收入,，就趕忙前去索要或借用，然后再找借口和托辭賴著不還,。人心朝下長,，古今亦然。老人疼兒,，雖有怨言但也舍得,，但兒不憐父，屢屢索取,，貪得無厭,。這些作為兒女的，可否會想到自己也會有終老的那一天,，如果到時候自己的兒女也那樣對待自己,，該如何面對，世事輪回,，因果報應,，不知他們是否想過這一點。

還有些孫子輩的年輕人,，自幼受爺爺奶奶照料,，隔代更親，疼愛有加,，但長大成人后卻無感恩和孝敬之心,，過年過節(jié)，連個簡單的表示都沒有,。更有奇葩者,，身為出租司機,，擔心奶奶不付車費，病重時讓他去送都躲著不去,。

但老人失去勞動力沒有了生活來源后,，悲劇也就發(fā)生了。最讓人感到悲哀和寒心的,，是村里竟有七,、八位老人竟然自尋短見了，原因很多,，不堪忍受疾病痛苦,，為了給兒女減輕負擔，不堪忍耐冷漠孤獨,，不堪忍受生活凄苦,。

辛勞一生，養(yǎng)兒育女,，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告別人世,，不知那些為人子女者，良心可安,，作何感想,，精神上是否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這種狀況,，鄰村里也一樣存在,，鄉(xiāng)下老年人自盡問題，已帶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的確應引起反思和重視,。

公職人員退休返鄉(xiāng)的老年人是最幸運的。因為有固定的退休工資收入,，他們的處境相比之下要好得多,，但一樣會遇到麻煩，雖然麻煩的類別不同,。比如,，怎么花錢也得慎重考慮，每家都在虎視眈眈地監(jiān)督著呢,，一旦用途和金額不被認可,，分配不平衡，就會遭遇兒媳婦或孫子輩群起而攻之,，比如花錢奢侈啦,，給孫子輩的壓歲錢不均、買東西價格不一樣啦等等,。尤其是在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兒子們輪流照料的時候,，遇到的麻煩也就更大了。自己的工資卡不能由自己控制了,，在誰家住,，就有誰家控制和領取，就這還為最后遺留存款數(shù)額大小的真假和分配方式起糾紛呢,。

人生就是一個傳承的過程，生命的傳承,，文化的傳承,，歷史的傳承，但孝道文化的缺失,，則會破壞傳承,，破壞文化，損害文明,，降低著人之所以是人的價值和意義,，不得不大聲疾呼之。

四,、婚戀文化的扭曲

婚戀關系的急劇變化,，對鄉(xiāng)村社會的倫理道德、生活方式,、和諧穩(wěn)定與人口素質都產生了較大的沖擊,。

隨著外出打工潮和互聯(lián)網(wǎng)廣泛運用，原先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婚戀模式早已蕩然無存,，一般都是自由戀愛,，通婚半徑由周圍數(shù)十里擴大到全國各地，村里外省,、外市和外縣的媳婦比比皆是,。這些也無可厚非，有利于在更大的范圍內實現(xiàn)婚配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必然會提高幸福指數(shù),、人口素質與不同文化的融合。

但受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鄉(xiāng)村婚戀文化雖然在總體上還比較規(guī)范,、傳統(tǒng)，但也出現(xiàn)了好多必須正視的社會現(xiàn)象,。比如：彩禮之重猛于虎,，村民苦不堪言；婚前同居,，未婚先孕,，事實婚姻,，糾紛四起，鬧得雞犬不寧,；婚外性關系時有發(fā)生,，難免釀成悲劇，也曾經(jīng)引發(fā)過暴力事件,，影響村里治安,。

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和詩意漸漸失去，現(xiàn)實生活的壓力越來越重,。但我相信,，世事輪回，城鄉(xiāng)轉換,，也許幾十年后,，鄉(xiāng)村又會煥發(fā)出傳統(tǒng)文化的勃勃生機和田園生活的濃濃詩意，鄉(xiāng)村,，將會再次成為每個人夢想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