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摘《東甌》2021年第4期甌江雜談

華亭鶴唳詎可聞,？

——陸機之死

文/陳魯民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我終于看到了心儀已久的書法國寶《平復(fù)帖》,。佇立在展臺前,，不由思緒萬千，浮想聯(lián)翩,，久久不肯離去,。

《平復(fù)帖》，是東晉文學(xué)家陸機的作品,，距今1700多年,，是現(xiàn)今傳世墨跡中的“開山鼻祖”，比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還要早80年。雖長不足一尺,，只有9行84個字,，卻蓋滿了歷代名家的收藏章記，朱印累累,，滿紙生輝,，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又被稱為“墨皇”,、“皇帖”,。

說到陸機,，不僅是名門之后,，爺爺陸遜、父親陸杭,，都是東吳名將,，更是個大才子，琴詩書畫無一不精,，“少有異才,，文章冠世”，是著名的《文賦》的作者,，人們把他與同為文學(xué)家的潘岳聯(lián)稱為“陸潘”,。晉代詩人謝混評為：“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蹦铣何膶W(xué)批評家鐘嶸評價說：“益壽輕華,，故以潘為勝；翰林篤論,，故嘆陸為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詩品》）“陸海潘江”后來就成了人們比喻文才淵博的專用成語了,。唐王勃《滕王閣序》就寫道：“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大約是1700多年前的某一天,，風(fēng)和日麗，陸機心情頗佳,，用餐完畢,，處理了公務(wù)，又讀了一陣閑書,，突然想起好友賀循,。賀循身體多病，久難痊愈,，不知近來如何,，心里十分掛念，于是提筆給賀循寫信慰問病情,，遙祝病體康復(fù),。因是多年老友，熟不拘禮,，字又不多,，就文不加點，隨便用禿筆寫就,?？墒侨f萬沒想到，這普普通通的一封問病信札,，不過是陸機隨意涂抹的率意之作,，后來竟然成了價值連城流傳千古的國寶，這是后話,。

不過,，好景不長，后來即發(fā)生了改變歷史走向的“八王之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陸機也不幸被卷入其中。

太安二年(303年),，成都王司馬穎與河間王司馬颙起兵討伐長沙王司馬乂,，任命陸機代理后將軍、河北大都督,，率領(lǐng)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等各軍共二十多萬人出征。這些兵將,，看似不少,，但都是缺乏訓(xùn)練的烏合之眾,，且派系林立，互不服氣,，很難指揮,，打起仗來各自為政，沒幾個人聽陸機的,。兩個副將王粹,、牽秀更是陽奉陰違，故意掣肘,，讓陸機這個名將之后每每左支右絀,，尷尬之極。

果然,，仗還沒打,，就先起了內(nèi)訌?；鹿倜暇潦撬抉R穎的大紅人,，想讓弟弟孟超陣前立功,，好為日后提拔積累資本,，就任命他為一個偏將隨軍出征,。孟超自恃有哥哥撐腰,，飛揚跋扈，目無尊長,，一向藐視陸機,，且屢犯軍紀(jì)，還給孟玖寫信告狀說陸機懷有二心,，可能要謀反,。開戰(zhàn)后，孟超又不聽陸機指揮,，貪功冒進,，率兵獨自進軍而大敗身亡。孟玖卻懷疑是陸機借刀殺人,，便向司馬穎進讒言,，說陸機有異志，證據(jù)確鑿,，要早日除掉,。

司馬穎大怒，命大將牽秀秘密逮捕陸機,，立即處死,。這天晚上,，陸機先是輾轉(zhuǎn)難眠，繼而又做噩夢,，夢見一輛黑車帷纏住自己的車子,，怎么都撕扯不開，急出一身大汗,，天亮后牽秀就率人趕到,。陸機自知不免，就脫下戎裝,，穿上白帢,，神態(tài)自若地對牽秀說:'自從吳國覆滅，我兄弟宗族蒙受大晉重恩,，入朝陪侍帷幄,，剖符帶兵。成都王把重任交給我,，我推辭卻沒有獲準(zhǔn),。今日被殺，難道不是命嗎!'隨即,，他又給司馬穎寫了一封信,，剖白自己，自我辯誣,，言辭非常凄惻,。手下士卒都知其無辜蒙冤，紛紛為其鳴不平,，無不深感痛惜,，痛哭流淚。

陸機臨刑時,，突然大霧彌漫,，對面不見人，繼而狂風(fēng)驟起,，軍旗折斷,，暴雪突降,，一會兒工夫,，積雪就有一尺厚，人皆認為這是陸機冤死的象征,。就連奉命監(jiān)斬的大將牽秀也心下躊躇,，害怕是不是上天發(fā)怒了，猶豫著要不要改時行刑,。

雪停了,，風(fēng)止了,。陸機與兩個兒子陸蔚、陸夏被綁縛刑場,，突然想起當(dāng)年秦國宰相李斯被趙高陷害,，赴刑場就戮時的一幕,。李斯看見一起赴死的小兒子，憶起當(dāng)年貧賤時一同和他去游玩的場景,，不禁悲從心來,，哭著說道:“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想到這里,，陸機不禁也涕淚交加，一聲感嘆道:“華亭鶴唳,，豈可復(fù)聞乎! ”華亭在今上海市松江縣西,，草肥鳥多，風(fēng)景迤邐,，陸機曾在這里住過十多年,，常與弟陸云一起游樂、狩獵,，垂釣大澤野湖,，聞風(fēng)聲鶴唳，看鹿跑狐竄,。言畢，陸機慨然就死,，時年四十三歲,。兩個兒子陸蔚、陸夏一同被殺,，弟陸云,、陸耽也隨后遇害。

一代文豪,，就這樣慘遭橫禍,，滿腹錦繡，化作一縷青煙,。

光陰荏苒,， 450多年后，詩仙李白在《行路難》里大發(fā)感慨：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

 　　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華亭鶴唳陸機是聽不到了,，上蔡蒼鷹李斯也看不到了，一代代后人還會照常聽到看到,，聽鶴唳想陸機,，觀蒼鷹而憶李斯，或許會有所感悟,，不無裨益,。人生如夢，逝者如斯,，大千世界,，變幻無常，還是記取一句老話吧： “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總歸詩酒田園,?！?/span>

（陳魯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xué)教授,，河南省雜文協(xié)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