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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為歷代杰出書家塑一尊雕像,，何紹基的書寫造型也許是眾多大師群像里十分突出的一個,。他既不同于醉眼蒙眬的張旭、拜石癲癡的米芾,、嗆呼奔走的徐渭……也不同于端直危坐的柳公權(quán),、慷慨凜然的黃道周、安然閑適的董其昌……何紹基的書寫狀態(tài),，以當今的時髦叫法,，那是最“凹造型”的。他的動作,，古來罕見,，如武林高手般架勢十足。你看他：高高懸起肘臂,，彎成一個半圓來,，手腕順著彎曲的手臂再繼續(xù)向內(nèi)彎成半弧,；虎口幾乎呈水平狀,，上面若放置一小酒盅大概也不會傾倒；彎腰屈腿,，半扎馬步,，氣沉丹田……每做一個細小的書寫動作,，都要牽動全身的肌肉、神經(jīng),，凝神靜氣,，儼然是大氣功師的招式了。何氏曾形容自己的寫字過程：沒寫幾行字,，就已衣衫盡濕,、汗流浹背了。天??！這哪像是懷素所謂的“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筆墨游戲,，分明是自討苦吃式的自我虐待,。然而，何紹基卻不以為然,，誠如一代武林高手,，在清代書史上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回腕法”書寫了一段書林傳奇。何紹基（1799—1873）,，湖南道州（今道縣）人,。出身書香門第，其父何凌漢曾任戶部尚書,，是知名的書法家,、教育家和藏書家。何紹基八歲時隨父母入京,，曾拜碑學大家阮元,、程恩澤為師。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人,，次年又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他精通經(jīng)史,、律算,，尤精小學，旁及金石碑版文字,，這種深厚的學養(yǎng)也為其日后擅長多種書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同時，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熏陶也造就了他自身正直的君子之風,。作為文人,，何紹基主張“人與文一”“先學為人”，而后直抒性情,，“說自家的話”,，為當時倡導宋詩的重要人物,。常言道“詩言志”，主張“一切豪誕語,、牢騷語,、綺艷語、疵貶語,，皆所不喜，亦不敢也”,。由于性格質(zhì)樸厚道,，加之性情拘檢，因此,，也多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詩教,。這樣的氣質(zhì)，也必然決定其書法的風格走向和情趣表現(xiàn),。縱觀何紹基的一生,，無論以怎樣的書體形式來表現(xiàn)，中間似乎都隱約可見一根本質(zhì)性的主線,，那就是溫厚質(zhì)樸的氣質(zhì),。有時與其說人們選擇一種藝術(shù)風格，倒不如說是風格對象在等待,、尋覓“我”的出現(xiàn),。何紹基書法的起步便是唐代大書家顏真卿。顏書那種正大飽滿,、嚴整端莊,、古穆雄闊、循規(guī)蹈矩而又生動圓熟的風格特征,，一如何紹基與生俱來的秉性氣質(zhì),。在顏真卿諸多作品中，何紹基尤其青睞大字《麻姑山仙壇記》,，其于此碑體會深刻,、用力最多。在全面認識顏真卿的基礎(chǔ)上,，何紹基認為顏書各碑不同,，唯此碑“獨以樸勝，正是變化狡獪之極耳”,，真是愛之愈深,、察之彌精了。何紹基曾于蘇州一個書肆得到一本宋拓本《麻姑山仙壇記》,，捧回家后,，欣喜若狂,，如獲至寶，朝夕面對,，日夜浸淫,，于此碑狠下了一番苦功，“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這也為他一生書風的基本格調(diào)夯實了基礎(chǔ)并在此宋拓本上題跋“歷劫流轉(zhuǎn)、神光炳時,，璞逸厚遠,，實為顏書名碑之冠”。這種不厭其煩,、屢以溢美之詞稱頌大字《麻姑山仙壇記》的舉動,，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仿佛何紹基本人已化身此碑,，他與顏真卿在靈魂深處似乎已成莫逆之交,。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語”，于此著實妥切,。何紹基并不滿足于學顏真卿而獲得的成就,，他轉(zhuǎn)而上溯書法源流，以秦漢篆籀為新的目標,，心摹手追,，力求在線條的表現(xiàn)力上找到自己更自由、更本真的狀態(tài),。他曾說：“余學書四十余年,，溯源篆分?！币驗轭佌媲鋾ň哂袕娏业淖σ馕?，何紹基于此體會愈深，愈能感受到個中奧妙,。他選擇從篆隸入手,，這樣在線條塑造能力上自然就解決了“中怯”的問題，使線條變得厚實圓潤,。為了避免因手指的小動作而造成的線條花俏,，于是，在技術(shù)上,，他不惜舍易取難,，以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精神，發(fā)明了回腕執(zhí)筆法,。這種執(zhí)筆法旨在使毛筆能更好地垂直于紙面,，保證中鋒用筆的高質(zhì)量,，以通身之力運斤于毫端，從而產(chǎn)生氣象萬千的線條魅力,。 
在書學理念上,，何紹基應(yīng)該深受傅山“四寧四毋”思想的影響，所以,，追求質(zhì)樸,、自然、拙趣應(yīng)該也在情理之中了,。哪怕是在以遒麗見長的小篆書體的書寫中,，何氏也在“藏頭護尾”的圓筆技法中摻入了不少隸意，結(jié)字上并不如同朝的另一位前輩碑學大師鄧石如一般,，保持“斯篆”的修長舒展；他根本不顧及“俗形”,，而是像寫《麻姑山仙壇記》一般,，增加運筆上的頓挫感，寧拙毋巧,，并適當加強筆畫間的映帶與筆勢,，以一種行草的理念來進行書寫，字也多趨方形,。因此,，何紹基的書作呈現(xiàn)出一般篆書少有的憨拙，但線條又非?；顫婌`動,，可謂自成一格。由于何紹基經(jīng)常出入于阮元,、程恩澤之門,，受恩師的思想影響是很自然的。彼時,，在鄧石如等人身體力行的倡導下,，碑學之風正如早春新芽般漸漸復蘇，一場轟轟烈烈的崇碑運動正蓄勢待發(fā),。其師阮元在書法理論上曾提出“南帖北碑”論,，竭力推崇北碑書風，何紹基在藝術(shù)觀念上“近朱者赤”,，很快地他也把重心轉(zhuǎn)向充滿生命原初質(zhì)樸氣息的碑刻作品上來,。早先在學習顏真卿的同時，他已經(jīng)對方正,、古拙的歐陽通書法有所涉獵,。這一次,，他挾著深厚的顏家底蘊一頭扎進漢碑的世界里。他的刻苦和勤奮,，可以從其傳世遺留下的諸多臨本里找到明確的證據(jù),，往往一座碑他會不厭其煩地臨上無數(shù)遍，像《張遷碑》《禮器碑》《西狹頌》等漢碑名刻,，都反復臨寫了上百遍之多,。但是，他的臨作并不是亦步亦趨機械式地依樣畫葫蘆,，而是幾乎所有的臨作都打上了深深的“何氏”烙印,。他不求形似，遺貌取神,，全出己意,，但又暗合原碑的精神氣息，誠如莊子所謂的“目擊而道存”,。這是一種高級的臨摹,，對后世啟示非常大。中年后,，何紹基開始以更大的心力專攻六朝碑版,，在行動上，成為繼鄧石如之后極力推崇碑學的主要書家,。正當何紹基躊躇滿志地對北碑體傾注大量心血時,，老天爺似乎也異常眷顧他。1825年,，何紹基于濟南廠肆幸運地覓到一本得奚林和尚所藏的《張黑女墓志銘》及漢《石門頌》拓本,。《張黑女墓志銘》全稱《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志銘》,，簡稱《張玄墓志銘》,，因避清康熙皇帝玄燁諱，故改,。此碑拓本極其稀有,，已是海內(nèi)外孤本，書體峻宕樸茂而結(jié)體扁方,，雖為楷書,，但饒有隸書遺意，神奇莫測,。何紹基將其視如珍寶,，朝夕面對，片刻不離身，用功之勤無以復加,。他在筆記中記錄了自從得到此孤本后,，“旋觀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復入都旋楚,，戊子冬復入都,，往返二萬余里，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他還在《張黑女墓志銘》拓本后題跋稱：“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購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可見,，他真是對之一往而情深了,。這些稀世名碑給了何紹基書法創(chuàng)作以無窮的啟示和滋潤，這種長年的累積,，使他的腕下如有神助,，書作每存古意而又新意迭出。在何紹基傳世的眾多的楹聯(lián)作品中,，那種雍容,、古穆、靈變,、鮮活的藝術(shù)形象正是他善學加苦學,、采百家言而釀一壇蜜的成果。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里曾這樣寫道：“入之愈深……而其見愈奇,?！焙谓B基的內(nèi)、外功是促成其藝術(shù)之花盛放的關(guān)鍵。俗語說,，根深才能葉茂,，有一則記載可以說明何紹基筆頭上的功夫是如何了得。相傳他自廣東赴四川為學政,，舟車勞頓而不廢筆硯,，凡有索書者，一概以應(yīng),，一日可盡百余聯(lián)而毫無懈筆倦容,。須知，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即興創(chuàng)作”??！對一位書家而言，這是最能考驗其藝術(shù)功底和全面修養(yǎng)的,。何氏竟在一日內(nèi)能一氣寫下百來副不同的對子,，這該有多大的儲備量啊,！
不僅在篆,、隸、楷諸體上表現(xiàn)出深厚精湛的筆墨功夫,，何紹基的全面還表現(xiàn)在行,、草領(lǐng)域，并且由于前者的深厚底蘊,，其行,、草書完全熔篆、隸,、楷于一爐,，一唱三嘆，步步為營,，駿發(fā)雄強而獨具面貌,。早年顏真卿楷、行書的基礎(chǔ)使何氏的風格中那股清剛雄奇之氣十分鮮明,。在這類作品中,，何紹基表現(xiàn)得異常浪漫而又古樸，他并沒有王鐸式的連綿,，也不取“顛張醉素”式的激狂,，更不似徐渭式的秋風掃落葉，他以閑庭信步式的節(jié)奏,，以字的組合來處理行間的氣氛,，但又迥然有別于董其昌式的淡雅秀逸,。借著篆隸碑志的深厚底蘊，何紹基如一位舞林高手,，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輕舞飛揚,。何紹基的行草書很少牽絲，幾乎字字獨立,，但他在輕重和字形的大小欹側(cè)上十分講究,，因此空間的節(jié)奏感帶動了整體的視覺，再加上他特有的握筆書寫技巧,，使線條始終能很好地回歸到中鋒的狀態(tài)中來,。在不同方向的運筆中，筆毛的柔軟起伏使線條的表現(xiàn)效果呈現(xiàn)出遒勁圓潤,、回鸞舞鳳之象,。那種如萬年枯藤般立體感極強的線條，其魅力指數(shù)在古代眾多書家中應(yīng)該也是相當高的,。這一書寫方式在手臂的運動方向,、角度、壓力等方面,，也因為特殊,，而造就了書寫過程中字形結(jié)構(gòu)上的異趣。那種空間的舒朗感和筆勢的微妙傾斜,，再配以其特有的線條,，在技巧的揮灑中自然帶出了一種新穎的形式感。越到晚年,，何氏那枯藤般的線條越發(fā)爐火純青,。這種不同尋常的技巧，在何紹基本人看來是如此自適自足,，他曾不止一次自鳴得意地談及，對中鋒筆法的自負也溢于言表,。他曾說：“如寫字用中鋒,，然一筆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韻？安得不雄渾,？安得不淡遠,？這事切要握筆時提起丹田，高著眼光,，盤曲縱送,，自運神明，方得此氣。當真圓,，大難,，大難！”筆者眼前,，仿佛再次浮現(xiàn)出何紹基那凝神專注,、屏息濡墨的畫面——他正回腕高懸著三寸之筆，立定腳跟,，施以通身之力,，從容運筆，汗浹衣襦,，那綿柔而又厚實的線條仿佛是血管流出的生命之液,，從毫端傾瀉出了那一股與山川草木同生呼吸的太極精神、浩蕩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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