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形象

西川｜文

本文節(jié)選自《今天》130期“視野：西川特別專輯”

杜甫的人生經(jīng)歷

中國古代詩人中，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看,，很長壽的幾乎沒有,。杜甫在戰(zhàn)亂中活到58歲，公元712年（睿宗延和元年,、玄宗先天元年）到770年（代宗大歷五年）,。杜甫的一生可以分成幾個階段。首先是早年讀書漫游的階段,，持續(xù)到杜甫30多歲,。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他在洛陽遇到被玄宗賜金放還的李白,，后來他們倆又遇到高適,。那時杜甫33歲，李白比杜甫大11歲,，是44歲,，高適比杜甫大6歲，是39歲,。

對于李杜的關(guān)系,，郭沫若寫過《李白與杜甫》，聞一多也提到過,。很多人都有不同的猜測和解讀,，比如說他們覺得杜甫對李白那么好，李白卻拿杜甫開涮（李白《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可能是偽作）,。也有人猜測兩個人關(guān)系很好，兩人旅行的時候會蓋一條被子（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讓美國的同性戀詩人們想入非非。李白給杜甫寫過兩首詩,，而杜甫給李白寫了很多詩，他們之間主要的交流就是當(dāng)年在一塊兒游歷,。先是在梁,、宋這塊地方，后來兩個人又一塊兒到了蘄州,，分手之后再次見面的時候在東魯,。

無論怎樣，我在《唐詩的讀法》里提到，李白應(yīng)該對杜甫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杜甫在李白身上看到了一個奇觀,。其實杜甫本身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奇觀，只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們把他放在儒家的話語里,。盡管杜甫是個儒家詩人,，但他也曾在詩中說：“禮樂攻吾短，山林引興長,?！保ā肚镆拔迨住て淙罚髿v二年,， 767）——這和李白的影響有關(guān)嗎,？頭兩天我在江西南昌，有一個寫古體詩的學(xué)生還跟我講,，他分析有些古代詩人的詩不合平仄,。我說所有合章法、合規(guī)矩,、合平仄的寫法,，都是小詩人的路數(shù)，對大詩人你沒法這么判斷,。宋代的黃庭堅,，說自己的書法是“老夫之書本無法”。也就是說,，在邁過很多門檻兒之后,，這些大詩人、大藝術(shù)家內(nèi)心就開始有一種自由度,，開始搞破壞,。很多人是跟著章法走的，但大詩人總有破壞章法的能力,，破壞工作有時候就能呈現(xiàn)為奇觀,，而這也是建設(shè)。在李白身上我們看到了這一點,，在杜甫身上我們也能看到這一點,。別人的長篇詩作很多四行一換韻，杜甫可以八行一換韻,，杜甫就敢這么干,。拗體詩，在別人那兒是缺點,，到杜甫這兒就是精彩,。對他來講這是自由,，但對于整個詩歌史來講，他是在給詩歌立新的章法,。所以說,，杜甫也是一個奇觀?！缎绿茣ざ鸥鳌氛f：“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彼髞碓陂L安上玄宗三大禮賦時自謂：“沈郁頓挫，隨時敏給,，揚雄,、枚皋可企及也?！薄@狂勁兒比李白也不差,。讀杜甫寫于大歷三年（768）的《壯游》一詩，對他的豪情快意可以想象一二,。

杜甫人生的第二階段是困居長安的時期,，大概是30多歲到40歲。第三個時期是為官時期,，大概是從他44歲到48歲,，時間很短，正好是安史之亂的時間,。陳寅恪說安史之亂是中國古代史的分水嶺,，之前和之后的中國，幾乎像兩個中國,。日本大漢學(xué)家內(nèi)藤湖南認(rèn)為,，從安史之亂開始，中國進入了唐宋變革期,，跨度從中唐一直到宋,，思孟系統(tǒng)或傳道系統(tǒng)的儒家在中國的影響開始變大，一直持續(xù)到明清,、到今天,。籠統(tǒng)地說起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我們往往會忽略這些變化,。我們漢族人填表寫自己的民族時會填“漢”，可按照傅斯年的講法,，實際上漢朝的漢族到六朝結(jié)束以后就沒有了（見傅斯年《史學(xué)方法導(dǎo)論·中國歷史分期之研究》）,。很難說今天的我們跟漢朝的漢族完全是同一個“漢族”，可能存在當(dāng)時的基因,，但已經(jīng)有很大的變化了,。

杜甫趕上了安史之亂，目睹了戰(zhàn)爭慘烈的情狀,。肅宗朝宰相房琯在陳陶斜和青坂打了兩場大敗仗,，讓唐軍損失慘重。杜甫曾經(jīng)在《悲陳陶》里有一句“四萬義軍同日死”,。部隊大概有四萬多人,，四萬義軍一天全死了，太可怕了,。杜甫跟房琯兩個人是老朋友,，時任左拾遺的他為此要疏救房琯，結(jié)果一下子得罪了皇上,，就回家省親去了,。后又隨肅宗還長安，然后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然后棄官,，于是杜甫離開朝廷，開始進入漂泊的生涯,，也就是他人生的最后時期,，大概是從48歲到58歲，十年的時間,。我們所能知道的杜甫的形象,，主要是來自于他的漂泊時期。他先是向西漂泊,，到達天水,、同谷一帶，后來到了成都,，在嚴(yán)武等人的幫助下筑起草堂,，后又離開成都在湖南湖北這一帶漂泊，直到死去,。

杜甫的晚年形象

1,、孤寂的精神形象

進入杜甫西南漂泊的時期，就進入了杜甫晚年的形象,。杜甫晚年的形象,，可以分為精神形象、肉體形象兩方面,。

首先是精神形象,。杜甫晚年很潦倒,，盡管他得到了高適、嚴(yán)武等人的幫助,。他會毫不猶豫地請求后來做了大官的高適的幫助,。杜甫48歲時寫有一首詩，《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管高適要吃的：“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你什么時候來幫我呀？現(xiàn)在我們不好意思這樣說出口,，但當(dāng)時他們朋友之間可以這么干（杜甫不這么干也沒有別的辦法）,。直到58歲去世之前，杜甫一直在呼吁朋友的幫助,。大歷五年杜甫詩《奉贈蕭十二使君》：“不達長卿病,，從來原憲貧。監(jiān)河受貸粟,，一起轍中麟,。”這里“長卿”指漢代的司馬相如,，患有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杜甫同樣患有糖尿病,，他甚至在《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大歷四年,，769）一詩中自稱“病渴老”。此處他以“長卿病”自指,。在其晚年的詩作中他多次提到自己的糖尿病,，這相當(dāng)于今天的詩人反復(fù)在詩里說自己有腰肌勞損或者什么別的病,！“原憲”就是子思,，窮而不改其操。后兩句用《莊子·外物》典：“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

代宗永泰元年（765）,，53歲的杜甫說自己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去世前一年，大歷四年（769）,，57歲的他在《江漢》這首詩中自謂“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彪m然有人幫助過他,，但他內(nèi)心里是非常孤獨的。與《江漢》寫在同一年的《南征》詩中有句曰：“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杜甫一生的朋友其實都是很高大上的：李邕、李白,、高適,、岑參、裴迪,、元結(jié),，李賀的父親李晉肅（杜甫與李晉肅有遠親關(guān)系，也就是與李賀有遠親關(guān)系?。?，打過交道的還有王維、顏真卿等,。杜甫也與一群畫家交好,，包括被玄宗皇帝稱贊為“詩書畫三絕”的鄭虔、韋應(yīng)物的叔父韋偃,、曹操的后代曹霸等,。韋偃還曾在成都杜甫草堂的墻上畫過畫。這都是赫赫有名,、彪炳千秋的詩人,、藝術(shù)家。所以杜甫的朋友圈按說是很豪華的,，盡管他自己的官不大,。杜甫在晚年應(yīng)該已有較大的詩名，在大歷四年（769）《酬郭十五判官受》一詩中他自謂：“才微歲晚尚虛名”,?？墒窃谶@樣的情況下,，杜甫還是覺得“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從這里可以看出他晚年的精神面貌,。

大歷五年（770），去世之前,，杜甫在《風(fēng)疾舟中,，伏枕抒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一詩中,，令人驚訝地提到了一系列的古人：軒轅黃帝,、虞舜、馬融,、王璨,、辛毗、楊雄,、劉歆（劉棻）,、庾信、陳琳,、潘岳,、蘇秦、張儀,、公孫述,、侯景、葛洪,、許靖等等,。杜甫提到他們，一方面是在用典,，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他仿佛是被歷代人物的身影圍裹著，而他自己,，這個孤老頭,，即將成為這重重身影的一部分，仿佛一個人越孤獨,，他身邊影影綽綽的人物就越多,。這種寫法，在今天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不被允許出現(xiàn)的,。你若在今天在詩中搬用太多的知識、典故，你就是在用你的精英意識侮辱大眾,。

大家都知道杜甫有一首詩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這首詩是杜甫在大歷五年58歲時寫的,，是杜甫臨去世的那一年,。如果不把杜甫的年紀(jì)、精神處境,、身體狀況和這首詩聯(lián)系到一起,，我們就會把它當(dāng)成一首尋常的、但寫得很好的重逢詩來看待而已,。事實上，“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的時候,，已經(jīng)是杜甫生命的結(jié)尾期了,。一旦我們了解了背景，就會知道晚年的杜甫其實是那么孤獨,，在“未見有知音”的情況下遇到一位老朋友,，于是寫下這么一首詩。

2,、衰朽的肉體形象

視覺上,，今天我們熟悉的杜甫的長相，是畫家蔣兆和畫的,。瘦削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杜甫皺著眉頭迎風(fēng)坐在一塊巖石上。這幅畫的模特其實是畫家蔣兆和自己,。前幾年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過很多“杜甫很忙”的惡作劇圖像,，那其實不是“杜甫很忙”，而是“蔣兆和很忙”——沒文化連搞惡作劇都找不準(zhǔn)對象,！那么晚年的杜甫究竟是什么樣呢,？熟讀杜詩的人肯定會注意到，在《春望》這首詩里,，杜甫寫道,，“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首詩寫在肅宗至德二年即757年春,，杜甫才45歲——45歲都“渾欲不勝簪”了。杜甫還有一組詩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肅宗乾元二年，759,，47歲）,，里面有一句，“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古人把頭發(fā)都往上盤，他是垂過耳,，很狼狽的樣子,。在《復(fù)陰》這首詩里，他說：“君不見夔子之國杜陵翁,，牙齒半落左耳聾”——牙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左耳聾，聽不見了,。這首詩沒有明確的紀(jì)年,，有人把它系于大歷二年，也就是767年,，杜甫55歲,。這一年杜甫寫有一首詩直接就叫《耳聾》，詩中說：“眼復(fù)幾時暗,？耳從前月聾,。”看來他是耳聾在大歷二年深秋,。從代宗大歷元年（766）,，54歲的杜甫開始寓居夔州。之后他寫下偉大的詩篇《秋興八首》,。在耳聾之前,。杜甫一直多病，主要是糖尿病,，開始于廣德二年（764）,，時52歲，他在作于大歷二年（767）的那首被元稹稱為“鋪陳始終,，排比聲律,，大或千言”的長詩《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中提到：“飄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倍鸥Φ姆我灿袉栴}（廣德二年,， 764,，《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病肺臥江沱”,。大歷二年,，767，《秋峽》：“肺氣久衰翁”）,，這些疾病使他“衰顏更覓藜床坐,，緩步仍須竹杖扶?！保ā逗瓿幸晥@樹》,，大歷二年，767）可就是這樣,，他還隨身佩戴著作為檢校工部員外郎蒙皇上賞賜的緋魚袋（內(nèi)盛魚符,，上刻官職、姓名）：“莫看江總老,，猶被賞時魚,。”（《復(fù)愁十二首·其十二》,，大歷二年）這一年他寫下《登高》：“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他的《清明二首》，寫在大歷四年（769）,，他57歲，去世前一年,。他在《其二》中自謂：“此身漂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就是已經(jīng)半身不遂了,，右胳膊抬不起來了,，只能伏在枕上，抬起左手在空中寫劃,。他的左耳還是聾的,，牙也掉了很多，頭發(fā)幾乎也沒了,，剩下的就是白發(fā),。這時杜甫一家居無定所，住在船上,，真是很凄慘——我們民族最偉大的詩人,！這是晚年杜甫的身體情況，也是他肉體的形象。

3,、哭泣的杜甫

這樣的身體情況,，與殘酷的國家戰(zhàn)亂疊合起來，導(dǎo)致杜甫一天到晚忙活一件事,，就是哭,。至德二年（757），杜甫45歲,。那時他被叛軍抓住,，被禁在長安，但還有點自由,，能在城中溜達,。他在春天來到曲江池邊，寫下非常有名的一首詩叫《哀江頭》,。他說：“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薄吧倭暌袄贤搪暱蕖钡臅r候?qū)嶋H上杜甫只有45歲,，他就把自己叫“野老”。古人好像一過40歲就覺得自己老了,。杜甫在44歲的時候,，天寶十五年（756），寫過一首詩《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詩是這樣開頭的：“鄙夫行衰謝,，抱病昏忘集。常時往還人,，記一不識十,。”那時候安史之亂剛開始不久,。

后來他遭遇顛簸,，到處亂跑，于代宗廣德元年即763年寫下《天邊行》,。他說“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痹诮吷?，一個人就在那兒哭。廣德二年（764）秋《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其二》：“素交零落盡,，白首淚雙垂,?！贝髿v元年（766）《寄杜位》：“封書兩行淚，沾灑裛新詩,?！贝髿v二年（767）《社日兩篇·其二》：“歡娛看絕塞，涕淚落秋風(fēng),?！蓖荒甑摹队殖蕝抢伞罚骸耙言V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辈粌H杜甫哭，連猴子也跟著人哭,。同年《九日四首·其二》：“殊方日落玄猿哭”,。同一組詩《其四》：“系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蓖荒辍肚锶召绺亼眩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別離憂怛怛,，伏臘涕漣漣?！贝髿v三年（768）《元日示宗武》：“不見江東弟,，高歌淚數(shù)行?！贝髿v五年,，杜甫58歲，快要去世的時候,，他在《逃難》一詩中寫道：“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蓖辏€在《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詩中說：“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痹陬嵟媪麟x,、流離失所的情況下，怎么可能不哭呢,？“身老不禁愁”,，讓我們對杜甫當(dāng)時的處境有了更深的體會,。

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甚至值得深入討論,，我在此只是略微提及：第一,，杜甫雖然總是淚流滿面，但他的寫作卻沒有因此而指向所謂的浪漫主義,，更具體地說,，他不是感傷的抒情詩人。第二,，杜甫的寫作雖然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作品中有明確的言說主體，但與此同時,，他的這些作品又是非個人的,。——這是怎么回事,？

還有一點需要提到：杜甫雖遭逢戰(zhàn)亂,，并且心盼朝綱重振，不吝贊美平叛討賊的將軍士兵,，這被認(rèn)為是“愛國主義”,，但他自己好像不曾做出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的英雄主義行動,。大歷元年（766）,，杜甫在《宿江邊閣》詩的最后寫道：“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贝髿v四年（769）《野望》：“扁舟空老去，無補圣明朝,?！贝髿v五年（770），在《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一詩中，杜甫寫道：“吾非丈夫特,，沒齒埋冰炭,。恥以風(fēng)病辭,，胡然泊湘岸,。”同年,，在《回棹》這首詩中,，他自謂：“宿昔試安命,，自私猶畏天,。”杜甫對時局的“無力”感很明顯,。他不是顏真卿,、顏杲卿那樣的英雄。但哭,、眼淚,、自傷、絮叨,、悲天憫人,，那是杜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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