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論》是曹丕的得意之作,,太和四年(230),,其子魏明帝曹叡議將“刻石立于廟門之外”。宋初《典論》亡佚,《典論·論文》篇因選入唐李善《文選》得以保存,,其后得有“文藝批評初祖”之譽,。《典論·論文》首創(chuàng)“文氣說”,,曹丕以“氣”評價“建安七子”,其中認為徐干“時有齊氣”,。對此,,《文選》注為“齊俗舒緩”,并以《漢書·地理志》所引“齊詩”為申證,。此說影響最久,。民國時期,許文雨在《文論講疏》中沿承李善的例證,,似將坐實“齊氣”及“齊”為“舒緩”之義,。然而,爭議在清代已經(jīng)產(chǎn)生,,梁章鉅,、胡紹煐最早提出“逸氣”異文。民國時期,,范寧又倡“高氣”,。“齊氣”“逸氣”及“高氣”孰是孰非,,遂成《典論·論文》研究一小公案,。一百年來,名家專文不絕如縷,,然迄未定讞,。 多種解釋莫衷一是 筆者討論關乎注解的義理與文獻的證據(jù)或推定兩個層面,集中在何為“齊氣”內(nèi)涵,、“齊氣”是否是“逸氣”或“高氣”等話題,。以“齊氣”內(nèi)涵而言,包括“齊”指“齊地”的“舒緩”“夸誕”“諧隱”,,以及“齊”非“齊地”的“莊肅”“壯采”“齊一”“平平”“俗氣”“相當”等多種解釋,,莫衷一是。以下首先判定異文是非,。 《文選》中《論文》講到徐干與王粲的區(qū)別時說:“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标P于“齊氣”,李善注:“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干亦有斯累,?!薄稘h書·地理志》:“故齊詩曰: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此亦舒緩之體也,。”“舒緩”由此成為“齊氣”最早的注解,。明胡侍《真珠船》著有“齊氣”條,,“齊氣”及其注釋開始引發(fā)關注。梁章鉅,、胡紹煐依據(jù)《三國志·魏志》注引的“干時有逸氣,,然非粲匹也”,提出“逸氣”異文,。此后,,“逸氣”的證據(jù)陸續(xù)增加,劉文典,、傅剛等舉證有《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類書,。傅剛還發(fā)現(xiàn)日本天理圖書館古鈔本《文選》殘卷(觀智院本)。以上都是有利于“逸氣”的證據(jù),。近年,,范子燁推理“逸”“齊”韻母相似易混,稱“齊氣”本是“逸氣”之誤,,主張“逸氣”最為堅決,。 不過,清儒認為類書多粗制濫造,,“初非為經(jīng)訓而作,,事出眾手,其來歷已不可恃”(朱一新語),,不可作為校書依據(jù),。那么,上述類書對于“逸氣”的證據(jù)將大打折扣,。事實上,,多種類書轉引,文本亦不一致,,難稱精審,。如曹道衡所言,因今存《三國志》《文選》《藝文類聚》等均未見宋前鈔本,,僅憑文獻,,“齊氣”“逸氣”殊難確斷。以下四點不妨先為辨明:第一,“逸氣”的產(chǎn)生時間并不比“齊氣”早,。第二,,《文心雕龍》風骨篇所引《典論·論文》作“齊氣”也難構成實錘。因現(xiàn)存最早的《文心雕龍》敦煌本殘卷并不包括風骨篇,,作為證據(jù)從時間上不早于其他宋本文獻,。只是因《典論》亡佚,《文選》作為證據(jù)更具相對優(yōu)勢,。第三,,《文選》中《與吳質(zhì)書》講,“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逸氣”用來評價劉楨,。曹丕論人論文強調(diào)個性,,其重復以“逸氣”評價徐干的可能性較小。第四,,《論文》及《與吳質(zhì)書》中曹丕樹立“建安七子”,,尤其推重徐干。此由兩文中論人之次序可知,。 細究之,,“逸氣”異文抑或與對“齊氣”的注解不夠圓滿有關。至于范寧所提“高氣”,,從者不多,,其所認為“高、齊形似易偽”,,并說“逸”也是“高”字形誤所致,,似缺少直接文獻證據(jù)。 從三個角度予以梳理 《典論·論文》討論“文氣說”曾以音樂為喻:“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边@至少有三重文化傳統(tǒng)與背景。 一是中國文學的音樂傳統(tǒng)。人類早期文藝具有詩樂舞一體的特征,,所謂“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詩文創(chuàng)作與音樂相為依循,于是詩文中也出現(xiàn)豐富的音樂書寫,。如琴,、瑟、箏,、箜篌,、琵琶、竽,、笛,、笳等樂器意象、題材大量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到《文選》竟專設一類“音樂賦”,。 二是魏晉士人流連音樂的風尚。曹操好詩樂,,建安十五年(210),,建銅雀臺作為演出場所,并增設清商署,。曹丕等也有同好,。《文心雕龍》樂府篇以“氣爽才麗,,宰割辭調(diào),,音靡節(jié)平”來稱贊三曹詩歌的音樂造詣,其他像王粲,、阮瑀,、阮籍、嵇康等,,精通音樂者頗多,。 三是魏晉文論產(chǎn)生于樂論,處于音樂思想發(fā)展的源流之中,?!拔臍庹f”繼承早期音樂思想,開啟以音樂論文的先河,,并促使“音律說”的產(chǎn)生,。音樂比文學更具獨立性,。“音樂作為世界的理念似乎有能力在最直接的啟示中了解事物的本質(zhì),?!边@種哲學屬性決定了音樂理論的成熟要早于文學。 樂論到文論的發(fā)展包括三個階段:一是“樂氣說”,,以聲氣論樂,;二是“文氣說”,以音樂結合聲氣論文,;三是“音律說”,,以音律論文?!皹窔庹f”的淵源是先秦哲學的元氣本體論,。音樂的產(chǎn)生受天地陰陽之“氣”影響,體現(xiàn)在血氣,、人聲之中,。《樂記》稱:“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樂者,,天地之和也?!薄皹窔庹f”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中國哲學思維,。曹丕繼承“樂氣說”,以聲氣寫樂,、論樂,,如“哀弦微妙,清氣含芳”(《善哉行》),;用“氣”來表達音樂的美感,,所謂“比篇章于音樂,蓋有征矣”(《文心雕龍》總術篇),。 “文氣說”蘊含了文學的音樂審美特征與作家的個性聲氣特征,,體現(xiàn)出漢代以降音樂審美向文學審美的滲透?!墩撐摹分v“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指出二人才性之別,。其中“和”“密”都借用了音樂的審美范疇,。如《樂記》講“樂者敦和”,,“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曹丕以樂理釋文理,,引領魏晉以降的論文風尚,,影響了此后的劉勰與鐘嶸。 “音律說”是早期文論向音樂性的一次復歸,。沈約《答陸厥書》:“若以文章之音韻,,同弦管之聲曲,美惡妍蚩,,不得頓相乖反,。”指出音韻與聲曲相輔相成,?!段男牡颀垺仿暵善骸胺蛞袈伤迹居谌寺曇粢?。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羅根澤指出,,“音律是最具體的文氣”,,而文氣是“不可捉摸的音律,不是有規(guī)矩可循的音律”,??芍獜臋C理到機制,音律,、人聲以及文氣是相通相承的,。 音樂的產(chǎn)生、文學的創(chuàng)作都發(fā)端于“氣”,,與血氣,、人聲相聯(lián);“文氣”既是聲音的表現(xiàn),,也有音樂的內(nèi)蘊,;從“樂氣說”到“文氣說”再到“音律說”,是魏晉以降文論發(fā)展的必然,。音樂退場,,文學與音樂分離,,于是產(chǎn)生“文氣說”;繼而“音律說”產(chǎn)生,,并取代音樂成為文學的新伴侶和新規(guī)范,。 “齊”指《周頌》而非《齊風》 劉文典最早對李善注提出質(zhì)疑,稱其“望文生義,,曲為之解耳”,,然并未給出正解。后人在此疑竇中多有探索,,做出了上述多種解釋,,只是有些偏離曹丕論文的音樂背景和徐干論學的實際。 “齊氣”是曹丕賦予徐干最鮮明的標簽,,而他最推重徐干的《中論》,。《中論》最重要的思想或?qū)徝纼?nèi)涵是“中和”,。其治學篇:“教以六德,,曰:智、仁,、圣,、義、中,、和,。……大樂之成,,非取乎一音?!彼嚰o篇:“中和平直,,藝之實也?!睂彺蟪计骸鞍罴抑沃泻?,社稷安以固?!笨梢?,“中和”不僅是“治學立德”,也是“造藝立事”“治國致平”的共通標準與進徑,。 “中和”與“齊氣”是何關系,?“中和”是音樂的審美范疇?!吨姓摗肥苘髯佑绊懽畲?,恰恰《樂論》反復申辯音樂致“中和”的功用,。所謂“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音樂可使君臣上下和敬,,父子兄弟和親,鄉(xiāng)里族長和順,。無論征伐,、禮制,都不可或缺,,所謂“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其中,音樂范疇的“齊”與“中和”對應關系明顯,。 “齊”應指《周頌》而非《齊風》,,李善注徑引齊詩有失偏頗。據(jù)《樂記》,,子贛對師乙說:“賜聞聲歌各有宜也”“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噬陶?,五帝之遺聲也?!R者,,三代之遺聲也,齊人識之,,故謂之齊,。……明乎齊之音者,,見利而讓,。”“聲歌”指《詩經(jīng)》,,依次分為“商”“齊”“頌”“大雅”“小雅”“風”六類,,顯然,此處“齊”指“周嵩”,。對照可知,,“齊”指“周頌”,是“三代之遺聲”,。另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札來觀周樂,,樂工為之歌齊,。”顯然,,此處“歌齊”即為“周樂”,。 總之,《典論·論文》中“齊氣”之辨實由注解不確所引起,。在早期樂論,、文論的發(fā)展過程中,“文氣說”處于“樂氣說”“音律說”之間,,其以音樂論文應予重視,。在音樂背景中,將徐干的才性特點與曹丕推重的《中論》以及《樂論》《樂記》聯(lián)系起來,,“齊氣”并不難解,。 (作者單位:吉林省社會科學重點領域吉劇研究基地)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孫福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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