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舒蕪

“紅學(xué)”專家的著作，已經(jīng)出版了不少,，今后還會多起來,，也應(yīng)該多起來。而我這本小書,，則只是《紅樓夢》的一個普通讀者的讀后雜談,，同那些專家著作不是一類。 

所謂《紅樓夢》的普通讀者,，就是這樣一些人：他們識的字,，夠看懂《紅樓夢》的大概故事。他們讀的本子,，總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刈钔ㄐ凶钜椎弥?，解放以后大抵就是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據(jù)程乙本校點加注的本子,。他們買到——更多的是借到這樣一套《紅樓夢》,，打開書來就急于看正文，前面的“出版說明”之類都懶得細(xì)看，甚至干脆跳過去不看,。他們識字有限,，文史知識更有限，對于《紅樓夢》中大量的名物,、典章,、詞語之類，本來應(yīng)該勤翻注釋,，勤查詞典,；但是他們大抵不求甚解，能大致意會過去的就意會過去,。除非遇到妙玉招待寶釵喝茶用的那個“”,，才不得不查查注釋；有人連這也不查,，從上下文文猜想那是一種特別珍奇的杯子,，也就差不多了。他們是把《紅樓夢》當(dāng)小說來讀,，當(dāng)作同其他小說一樣的小說來讀,。他們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大觀園,，進(jìn)入了怡紅院,、瀟湘館，對其中人物或愛或憎,，與人物同悲同歡,，甚至將身化為寶玉或黛玉，去歌去哭,，去生去死,。這時，他們又已不僅是把《紅樓夢》當(dāng)小說來讀,，而且是把它當(dāng)作真實生活去經(jīng)歷,，去體驗，去品味,。他們讀了還要談,，邊讀就邊談，談人,，談事,，談理，談情,，談美丑,，談賢佞,，談聚散，談恩仇,，談某事之原可圓成而嘆其竟未圓成,，談某事之本難避免而幸其居然避免；甚至一個力主“娶妻當(dāng)如薛寶釵”,，一個堅持“知己唯求林黛玉”,，爭得面紅耳赤，幾以老拳相向,。他們談到這樣的程度，態(tài)度當(dāng)然是嚴(yán)肅的,，是真正把《紅樓夢》當(dāng)成了生活教科書,。但是他們談過就了，從未想到筆之于書,，更不會把這些談?wù)撟悦鼮椤凹t學(xué)”,。 

我就是這樣的《紅樓夢》普通讀者中的一個。不過,，我想把從來口頭談過就了的,，記一點到紙面上來。

《石頭記新評》（局部）,，清刻本,，紙，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

我不是在這里故作謙虛,。我還怕記不好普通讀者的談?wù)摗?nbsp;

試想,，當(dāng)日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寫這部《紅樓夢》，是為誰寫,？寫給誰看的呢,？難道他預(yù)知或者期望將來有一門“紅學(xué)”，特地寫出來以供專家鉆研的嗎,？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一首云：“荒村有客注蟲魚,，萬一談經(jīng)引到渠，猶勝秋亡姓氏,，沙鍋門外五尚書,。”難道曹雪芹著書黃葉村,，也是出于近似的心情,，把身后聲名的萬一之望,，寄托在再續(xù)三續(xù)《皇清經(jīng)解》上面嗎？當(dāng)然不是,。他是為千千萬萬普通讀者而寫的,，是寫給千千萬萬普通讀者看的。當(dāng)時,，詩詞歌賦才被尊為“文學(xué)正宗”,，白話小說則被鄙為不登大雅之堂、不入著作之林的貨色,。曹雪芹并非寫不好詩詞歌賦,，然而他卻把畢生主要精力用來寫白話小說《紅樓夢》，這是為什么呢,？他說：他是要將自己“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集,，以告天下”,。這樣的內(nèi)容，要用白話長篇小說才寫得清楚,。他又借了“石頭”的口說：“只愿世人當(dāng)那醉余睡醒之時,，或者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彼颉疤煜隆薄笆廊恕奔磸V大普通讀者說話，要用白話長篇小說的形式,，他們才愛聽,。 

而普通讀者也正是沒有辜負(fù)曹雪芹的希望。自從手鈔本《石頭記》出現(xiàn)在北京廟市之日起,，自從《紅樓夢》排印問世之日起,，并不是首先有專家買了回去，韋編三絕,，皓首窮經(jīng),，發(fā)現(xiàn)它是偉大作品，而后精選門徒,，指授微言大義,，衣缽相傳，以至于今,；而是首先受到普通讀者的歡迎,，一傳兩，兩傳三,，越傳越廣,，越談越熱鬧,，這才引起專家的注意，吸引專家來做種種研究,。盡管許多普通讀者很可能一輩子只讀過一兩遍《紅樓夢》,，而“紅學(xué)”專家們畢生精力所聚，當(dāng)然總讀過幾十幾百遍,；但《紅樓夢》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還是建筑在普通讀者身上,，《紅樓夢》的價值還是由普通讀者發(fā)現(xiàn)，靠普通讀者承認(rèn),，經(jīng)普通讀者確認(rèn)的,。過去并無“水學(xué)”、“三學(xué)”,、“西學(xué)”而《水滸》,、《三國演義》、《西游記》還是眾所公認(rèn)的著名小說,。同樣，兩百多年來,，《紅樓夢》如果沒有任何一個“紅學(xué)”家拿它來研究過,，《紅樓夢》還是《紅樓夢》；但如果從來就沒有一個普通讀者來讀它一遍,，那么它早就從文學(xué)史上消失了,，——不，那么《紅樓夢》的名字就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文學(xué)史上,。 

圖片選自《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是的,，普通讀者，這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作為單個的普通讀者,，例如我這樣一個人，是渺小的,，平凡的,，無足輕重的。但是,，作為普通讀者的整體,，卻是巨大的，永恒的,，衡量一切和判斷一切的,。豈但是《紅樓夢》呢？古今中外的一切優(yōu)秀小說,，都是獻(xiàn)給普通讀者,，訴諸普通讀者,，希望普通讀者看得懂，看得有趣,，看得有益的,。因此，任何小說里面,，普通讀者看得出來的內(nèi)容,，才是作品的客觀存在著的內(nèi)容；普通讀者看得感動的地方,，才是寫得好的地方,；普通讀者讀之得益的東西，才是陶冶性情,、塑造靈魂的東西,。這是永恒的普遍的規(guī)律，不會改變,，也絕無例外,。這里所謂普通讀者，都是指嚴(yán)格意義上的“普通讀者的整體”這個范疇,。某一時候之內(nèi)的所有普通讀者,，和所有時候之內(nèi)的某一個普通讀者，可能把低劣作品誤認(rèn)為偉大作品,，也可能把偉大作品誤認(rèn)為低劣作品,；但是，所有時候之內(nèi)的所有普通讀者,，即在時間和空間,、縱的和橫的意義上作為整體的普通讀者，則永遠(yuǎn)是一切小說的文學(xué)價值的最公正最敏銳的衡量者和判斷者,。對一切小說都是這樣,，對《紅樓夢》也是這樣，不管它多偉大,，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舒蕪《紅樓說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專門的小說研究者當(dāng)然也是十分重要的，非有不可的,。有了專門研究者,，有了科學(xué)的專門研究，才能將千千萬萬普通讀者的零碎的分散的意見集中起來,，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變成系統(tǒng)的條理化的理論,，指導(dǎo)讀者更正確更深入更細(xì)致更開闊地、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地去閱讀,，去欣賞,，去理解，去分析,。有了專門研究者,，才能代替和代表普通讀者，去搜集資料,，考證史實,，審訂版本，?？蔽淖?，節(jié)省普通讀者的精力和時間，替他們做大量的必需的而又為他們所沒有時間和條件去做的事情,?！都t樓夢》首先是靠它本身的力量吸引讀者，而歷來“紅學(xué)”專家們的努力,，在更加擴(kuò)大《紅樓夢》的影響方面,，其卓越貢獻(xiàn)也是不容抹殺的。

但是,，任何專門的小說研究,，都應(yīng)該是從普通讀者來,，又回到普通讀者去,。最廣大的普通讀者對作品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永遠(yuǎn)應(yīng)該是任何專門的小說研究的出發(fā)點,，又是歸宿點,。因為，小說作者原來就是要訴諸一切讀者——包括普通讀者和高級讀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所以小說研究者(本身是高級讀者,，同時又代表普通讀者)除了這個出發(fā)點和歸宿點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什么出發(fā)點和歸宿點,。一切專門的小說研究,，凡是或多或少能夠昭闡文心、裨益讀者的,，必然都是沒有離開這個出發(fā)點和歸宿點的,；反之，凡是歪曲原意,、貽誤讀者的,，究其原因,，不是沒有從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出發(fā)，就是沒有歸宿到那里去,。在這個意義上,，普通讀者的整體，既是任何高級的小說研究專家必須服務(wù)的對象,，又是任何高級的小說研究專家必須服從的裁判,。對一切小說研究來說是這樣，對“紅學(xué)”來說也是這樣,，不管它多復(fù)雜多深奧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魯迅（1881—1936）

我認(rèn)為，并非“紅學(xué)家”的魯迅的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系列精辟論述,，正是從普通讀者來,，又回到普通讀者去的光輝典范。我就是在下列四個根本問題上,，用魯迅的指南針,，時時給我自己校正大方向。 

第一,，《紅樓夢》是哪一類的小說,？魯迅把它列入“人情小說”。這是根據(jù)作品的題材和寫法,，來做出分類,，正符合于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因此,，我也始終認(rèn)為《紅樓夢》是一部人情小說,，而不相信它是什么“政治小說”。按照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只有梁啟超的《經(jīng)國美談》之類,，或者擴(kuò)大范圍到《新華春夢記》乃至于《金陵春夢》之類，才能稱為“政治小說”,，除此之外,，很難再有新解。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初版本（二冊）,，北京大學(xué)新潮社1923年版

第二,，《紅樓夢》是寫什么的？普通讀者會認(rèn)為這是個怪問題：當(dāng)然就是寫書中那些人的悲歡離合的,，還用問么,？魯迅也正是這樣的看法。他認(rèn)為，全書所寫,，“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中國小說史略》)。曹雪芹在書中借“石頭”之口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同上),。因此，我也不去“別求深義”,，不相信古之“揣測之說”,，如魯迅所指出的“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集外集拾遺補(bǔ)編·<絳洞花主>小引》)之類,，也不相信今之“揣測之說”,，如什么“愛情掩蓋政治”之類。今所揣的“政治”,，似與古所揣的“排滿”同類,；然而其中還有雍正奪嫡等等，那么又已羼入了一部分宮闈秘事了,。

第三,，《紅樓夢》書中的人和事，同作者本人及家庭的事是什么關(guān)系,？普通讀者看小說就是看小說,，有時也會想到這里面可能用了作者自己的和自家的事做材料，但想過之后還是看小說,。魯迅也正是既肯定了胡適考證出《紅樓夢》為作者自敘傳的功勞(見《中國小說史略》和《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而后來又特別指出：曹雪芹用自己做模特兒寫出了賈寶玉之后，普通讀者所見就只有賈寶玉,，和曹雪芹倒不相干了,?！爸挥刑胤N學(xué)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雪芹“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里”(《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guān)>的關(guān)》)。魯迅還指出：如果有人“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于《紅樓夢》”,，“其幻滅也不足惜”(《三閑集·怎么寫》)。因此,，我尊敬一切有關(guān)曹雪芹傳記的科學(xué)研究,，但我談《紅樓夢》中的人物風(fēng)景就談《紅樓夢》中的人物風(fēng)景，絕不把曹雪芹的生平、家世,、譜系,、姻親、交游,、府邸乃至大觀園遺址之類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里,。 

魯迅《怎么寫——夜記之一》初刊于《莽原》1927年第2卷第18-19期，后收入《三閑集》

第四,，對一百二十回本怎樣估價,？對后四十回怎樣估價？自從一百二十回本問世以后,，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發(fā)表以前,，一百多年間的普通讀者的絕大多數(shù)，全都相信后四十回確是曹雪芹的原作,，讀得最感動乃至拋書痛哭的地方都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這就是說,，即使后四十回全是高鶚手筆,，廣大普通讀者實際上已經(jīng)肯定他續(xù)得成功。魯迅也認(rèn)為：“后四十回雖數(shù)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jié)末又稍振,。”(《中國小說史略》)“寶玉之終于出家”,，“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絳洞花主>小引》)。這是對后四十回的大致輪廓安排的基本肯定,。而在名文《論“睜了眼看”》里面,，魯迅對后四十回保存了寶黛悲劇結(jié)局這一點，更給予了相當(dāng)?shù)暮迷u,；雖然對后四十回的嚴(yán)重缺點,，他也做了許多批評。因此,，我也不相信一切否定,、貶斥后四十回之說。我甚至相信程偉元,、高鶚確實得到八十回以后的曹雪芹原作的殘稿,，他們又做了不少連綴補(bǔ)充，由于他們的思想和才力與曹雪芹的差殊，所以今本后四十回才會這么不統(tǒng)一,，好的地方太好,，壞的地方又太壞，不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筆,。 

賈寶玉與林黛玉

我認(rèn)為,，這四條就是《紅樓夢》的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中最基本的東西，是魯迅所肯定的真理,，也是平平常常的常識,。我努力掌握這四條，來范圍我的談?wù)?，自信借此可以不致大謬于普通讀者的整體,。至于許多更具體的看法，謬誤必多,，那就只是我作為普通讀者之一的不周不正不深不細(xì)之處,，由我自己負(fù)責(zé)。我只想以此與其他普通讀者去交談,，并向各位“紅學(xué)”專家求救,，只要他們覺得我還可談可教，不至于覺得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我就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