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特征確實符合《講話》的基本精神，《講話》的要點,，第一也是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這是政治傾向,；第二是先普及后提高——趙樹理主要是“先普及”,；第三是改造世界觀，到群眾中去——趙樹理本來就從群眾中來,。所以普通高等教育九五教育部重點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為趙樹理列了專章,。同一本書里，張愛玲,、錢鍾書,、梁實秋都沒有這樣的“待遇”。打個比方,，坐火車他們是沒有專門車廂的,，魯迅有兩個車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都是一個專用車廂,，趙樹理也是一個車廂?！吨袊F(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說：“無論從新文學發(fā)生以來就始終在探索的大眾化課題來看,，還是從解放區(qū)文學與當代的歷史關聯(lián)來看，趙樹理的出現(xiàn)都是重要的文學史現(xiàn)象,?！?span>

這里有兩個關鍵詞，一是“大眾化”,，一是“解放區(qū)”,。

周揚等人說趙樹理體現(xiàn)《講話》精神，有部分道理,。但是如果認為1943年9月出版的《小二黑結婚》是按照《講話》精神而創(chuàng)作的,，是貫徹為工農兵服務指示的最早的主旋律文學，那就是誤會了,。因為延安文藝座談會雖然在1942年5月2號到24號召開,，但毛澤東的“講話”最早卻是在1943 年10 月19 號的《解放日報》上才發(fā)表,，載入《毛澤東選集》則是1944 年5 月。而《小二黑結婚》寫于1943 年5月,。所以應該說《小二黑結婚》和《講話》是不謀而合,，是農民作家和政治人物在解放區(qū)推廣大眾化文學的理論與實踐的某種重合。

當然,，任何偶然都是多種必然性的交叉點,。

趙樹理：農民喜歡的評書故事體

趙樹理，山西晉城市沁水縣尉遲村人,。1906 年出生于一個農民家庭,，他的父親一生務農，會看風水,，是《小二黑結婚》里保守迷信的二諸葛的原型,。趙樹理小學畢業(yè)后教書，后來就讀于山西省立長治第四師范學校,，之后又教書,，又被炒，被懷疑是共產(chǎn)黨,。1930 年24 歲起邊流浪邊寫作,，1937 年真的加入共產(chǎn)黨。教書,，編報,，做過區(qū)長、公道團團長,、報刊編輯,，總之起初是黨的基層文化干部。他最早的作品也是“五四”文藝腔的,。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的作品在農村沒有讀者,，農民不接受。所以到了1943 年《小二黑結婚》就轉用了一種農民比較喜歡的“評書故事體”,。這種故事體后來有很長久的影響,。比如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故事會》，印數(shù)長期上百萬,，是一本非常暢銷的雜志,，專門給農村人講故事的，形成一種農民喜歡的評書故事體,。

《小二黑結婚》的原型是趙樹理聽來的一個真實故事,。山西左權縣（原遼縣）芹泉鎮(zhèn)橫嶺村,，一個僅13 戶人家的村莊,，民兵隊長岳冬至和一個婦女會主任智英祥戀愛,，幾個把持鄉(xiāng)政權的干部，村長石獻瑛,、青年部長史虎山,、救聯(lián)會主席石羊鎖，說他們在地里搞腐化（當時岳家訂了童養(yǎng)媳,，智英祥也已被家里許婚給一個商人）,，用這個罪名把岳冬至迫害致死（一說原意“教訓教訓”，失手誤殺）,?？h政府偵訊后，懲辦了兇手,。趙樹理到案發(fā)的村中調查,，令他驚訝的是，兩個受害年輕人的家庭,，也不同情岳冬至和智英祥的自由戀愛,，認為打死岳冬至固然不對，但教訓教訓是理所當然,，村里人也持同樣的論調,。正好那時邊區(qū)政府頒布《妨害婚姻治罪法》，趙樹理就在這時把這個故事改寫成了《小二黑結婚》,。

如果按照故事原來形態(tài)寫,，其實是一部男版《我在霞村的時候》。故事中的焦點人物,，既不是被迫害打死的民兵隊長及女友,，也不是把持政權的兇手，而是眼見著自己的兒女被害死,，還認為搞自由戀愛應該被打的雙方父母以及鄉(xiāng)親們,。這是一個解放區(qū)里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故事，雙方父母包括鄉(xiāng)親,，既是受害者也是迫害者,。這也是一個啟蒙加救亡的故事，一個喚醒鐵屋中沉睡者的故事,。

但是趙樹理改寫了這個故事,。小二黑、小芹依然是無辜的好人,，迫害者金旺,、興旺，依然是反面形象村干部。趙樹理改了什么,？他將愚昧到殘酷的雙方家長和鄉(xiāng)親,，變成了只是迷信愚昧但可以改造的中間落后群眾二諸葛和三仙姑。再加上了更高的政權——區(qū)長像包公一樣的斷案,，把悲劇改成了光明結尾,，邪不壓正。

這么一來,，對照《講話》——批判了階級敵人,，團結了落后群眾，歌頌了自己人,，政治標準有了,。真實素材里，金旺,、興旺的原型是幾個同樣喜歡年輕婦女主任的村干部,，最后由假裝未成年的青年部長史虎山頂罪，其他人一起照顧史虎山的家人,。落后群眾受教育后仍然羞愧難當,，智英祥遠嫁黑龍江后，智母（三仙姑原型）上吊自殺,。

《小二黑結婚》的成功并不僅僅因為符合政治標準,，趙樹理在藝術上對“五四”小說傳統(tǒng)也有突破。從魯迅,、許欽文,，到葉紫、沙汀,、艾蕪,、吳組緗，還有蔣牧良,、魏金枝,、沈從文、蕭紅等,，鄉(xiāng)土文學的傳統(tǒng),，基本上都是作家進城后懷念反思自己的鄉(xiāng)土背景小鎮(zhèn)記憶。但趙樹理寫的不是鄉(xiāng)土文學,，是農民文學,。他不是由上而下的以同情、感慨的態(tài)度看農民,，而是試圖自下而上模擬農民的白日夢,。在內容上,，一方面輕松免去受害人家長以及鄉(xiāng)親的幫兇看客責任，改為只是迷信虛榮,。二諸葛看風水,，三仙姑愛打扮、貪財?shù)?，都是可以改造的習性,。另一方面更盼望包青天式的官員來拯救農民,。在形式上,，趙樹理放棄“五四”時期如《孔乙己》《藥》之類橫截面小說結構，重新使用了以故事情節(jié)為中心的評書體：每一節(jié)介紹一個人物,，連成一段一段故事,，也不是完全章回體。他用了農民感興趣的故事語言——是農民能聽懂的語言,，并不真正是農民自己說的語言,。（真正模仿農民說的語言，那又是純文學的工作,，后來賈平凹《秦腔》等有試驗,。）真正寫農民語言，農民不一定喜歡看,，農民喜歡以故事情節(jié)為中心的評書體,。《小二黑結婚》其實是混合了“新文學教員”工作和舊式說書人文體,，把鄉(xiāng)土文學改造成了農民文學,。

在周揚等評論家看來，《小二黑結婚》為工農兵服務很有成效,?！跋绕占霸倨占啊保鸬搅藞F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目的,。其實《小二黑結婚》也是“有經(jīng)有權”,。權宜的方面，就是符合當時邊區(qū)農村讀者的審美需求,。如果說李伯元,、徐枕亞、魯迅等人的假想讀者應該有中學以上文化,，那么延安文藝的假想讀者可以是小學程度,?！敖?jīng)”的方面，其實《小二黑結婚》也貫穿了通俗文學的基本原則,。在某種意義上,，香港的翡翠臺、湖南的芒果臺,，和《小二黑結婚》一樣,，也一直貫徹《講話》的“先普及”的精神。第一,，以情節(jié)主導敘事,；第二，人物善惡分明,；第三,，大團圓結局。今天出版商判斷作品是否暢銷,，第一還是看故事,；第二，判斷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重要標志,，就是有沒有絕對的壞人,。曲折故事和善惡分明，從來是通俗文學的兩大標志,，在這個意義上,，《小二黑結婚》標志著20 世紀中國小說中通俗文學與革命文學開始合作。

雖然有善惡分明,，但是讀者最感興趣的,，卻還是二諸葛、三仙姑等中間人物,。只有這兩個人物比較接近圓形人物,，二諸葛是趙樹理寫自己父親，自然筆下留情,。三仙姑當時被人嘲笑,，后來人們也會思考：為什么中年女人不能打扮，為什么臉上涂粉就叫“驢糞蛋上下了霜”……趙樹理在20 世紀五六十年代仍然一直提倡“中間人物論”,，后來受到批判,，因為政治潮流越來越要求文學歌頌英雄。趙樹理很有骨氣,，一度被推崇為“樣板作家”,，身為“趙樹理方向”，依然一直堅持自己的感覺,，寫農村寫農民,。

《小二黑結婚》：從寫“官”到寫“人”再到寫“民”的轉折

把《小二黑結婚》放在從晚清到當代的小說人物系列里,，我們更可以看出它的關鍵性轉折意義。

晚清四大名著,，主要批判諷刺黑暗社會現(xiàn)實,，主人公是各級官員，而且貪官清官,，都是壞官,。民眾，不管地主還是仆人,，不管是小姐還是妓女,，總之是被欺負受冤屈?！懊瘛钡木唧w階級成分,，并不細分,。界線最清楚的就是官與民,，官欺民、官壓民,。

到了“五四”,，小說人物轉了——首先官少了，幾乎沒有了,。整個現(xiàn)代文學里邊以官員為主人公的作品屈指可數(shù),，《動搖》和《華威先生》是罕見的例外?！拔逅摹毙≌f或者描寫官方的爪牙幫兇（康大叔,、孫偵探），或者寫“仕途” 如墮落（魏連殳,、狂人）,。與晚清相比，“五四”作家重點寫民和官的相通之處——就是人,，就是國民性,。阿Q 是雇農，做夢也想地主女人,，并驅使小D,；吳蓀甫是資本家，又是失敗的英雄,；覺慧,、覺民與高老太爺抗爭，價值觀卻有相通之處,；華威先生的虛張聲勢后面是失落恐懼,；等等,。

《小二黑結婚》的轉折意義在于：第一，官員又重新成為重要角色,，無論是負面角色金旺,、興旺，還是主持正義的區(qū)長,，各有善惡使命,，從此官員重回中國小說中心舞臺。而且以后在區(qū)分官員善惡時,，還有好官辦壞事,，或者好人變壞官（或者反過來壞官反省頓悟），或者壞官卻又幫助民眾等不同變化,?？傊缎《诮Y婚》以后，在中國小說里又會反反復復看到很多官員身份的主角,，以及由他們的上下級及不同陣線所組成的“新官場”,，一直到21 世紀，迄今沒有衰減跡象,。中國古代小說中歷史悠久的“忠—奸”對立的情節(jié)模式,，在晚清被“新小說”瓦解，在“五四” 被轉化為貧—富,、新—舊或中—外矛盾（《子夜》）,，到延安又重新出現(xiàn)了官場的“忠—奸”之分，并產(chǎn)生了新的官民模式,，不僅是官欺民,，同時也有官助民,，官救民,。

第二，官有忠奸,，民亦兩分,。小二黑,、小芹先進，二諸葛,、三仙姑落后,。先進都是一樣的先進，落后卻有不同的落后,。因為“落后”的后面有非常豐富的社會內涵,，一是年輕人要反家長權威，背后是宗族祠堂文化（族權）,；二是二諸葛的迷信,，關系鄉(xiāng)間的知識和信仰系統(tǒng)（神權）,；三是三仙姑的勢利，說明普通農民仍有窮富差異以及性別歧視,。后來趙樹理別的小說,，還有其他寫農村的《創(chuàng)業(yè)史》《艷陽天》等，作家最花筆墨的,、讀者最感興趣的,，就是那些落后的群眾是怎么一步步地被勸、被幫,、被改造（或很難被改造）,。所以好官對壞官，是政治框架,。先進群眾幫落后群眾,，是藝術內容。從《小二黑結婚》的人物四分法,，后來發(fā)展到20 世紀50 年代《紅旗譜》的窮富國共階級斗爭模式,，農民“落后”的豐富內容其實被簡化了。直到半個世紀之后,，農村中的政權,、族權與神權的復雜關系,，在20 世紀90 年代《白鹿原》等作品中才被高度重視,。

從寫“官”到寫“人”，再到寫“民” ,，在20 世紀中國小說的發(fā)展脈絡當中,，《小二黑結婚》在有意無意之中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