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領著劉姥姥與一眾逛大觀園,,有一段水路是乘船行舟,秋塘中的殘枝敗葉無法讓船暢行無阻,,寶玉便抱怨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p> 黛玉卻竟然說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銈冇植涣糁鴼埡闪?。” 然而令人詫異的倒是,,林黛玉的性格與詩風卻是最接近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陷溺執(zhí)著與纏綿悲凄,,都屬于同一血脈,。 如此一來,黛玉最不喜歡一個有如自我影像的詩人與詩歌,,就如同最不喜歡自己,! 許多人或許會問,這如何可能呢,?事實是:這是可能的,,而且合情合理,世間的復雜與人性的奧秘正是令人驚嘆的神奇所在,。 若加以剖析,,黛玉宣稱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在歐麗娟老師看來,,原因至少有兩個,。 其一,源于整部小說所持的正統(tǒng)詩學觀,,在“詩必盛唐”的格調派價值觀之下,,中晚唐詩都是被貶抑的,例如第七十五回賈政對寶玉,、賈環(huán)的詩作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fā)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guī)矩準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之'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 溫庭筠,、曹唐都是晚唐詩人,,卻被比作難以教訓的難兄難弟,同理,,李商隱也以同代同氣的特質受到排斥,,是為晚唐詩人的共同命運。黛玉的宣稱乃是統(tǒng)一立場之下的順勢表態(tài),。 其二,,在風格、意象,、心靈向度等各方面,,黛玉又確實是李商隱的知音同調,從心理學而言,,黛玉最不喜歡李商隱的這個現(xiàn)象,,反映了分析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G.Jung,1875—1961)所提出的“心理投射”理論,亦即: 如果人們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沒意識到的傾向,,那就是“投射”,。……投射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機制,,每當我們的某個與意識無關的人格特征被激活之際,,投射心理便趁勢登場。 在無意識投射的作用之下,,我們往往從他人身上看到這個未被承認的個人特征,,并作出反應。我們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某些東西,。事實上也存在于我們身上,,然而我們卻沒有察覺自己身上也有。 還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過目不忘的林妹妹,,這次的引詩,居然記憶有誤,把“留得枯荷聽雨聲”錯背為“留得殘荷聽雨聲”,,今天我們要來細讀這首李商隱的《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竹塢無塵水檻清, 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唐 李商隱 一,、一首靜夜懷人之作 本篇為李商隱隔城外宿之時,,即景有感,而寫懷寄情之作,。 從詩題來看,,李商隱所宿之駱氏亭,其所在地有數(shù)種說法,,一說為長慶初年亂臣王庭湊為相士濟源駱山人所筑之亭,;一說為善事權相李吉甫而受到擢用的駱浚所建之池館臺榭,則其地在長安春明門外,。 實則此處未明其確址,,或即某駱姓之人營構于某地之林水居所;馮浩則以為應當即是白居易《過駱山人野居小池》所言,,在京城東南之藍溪,;或則如杜牧《駱處士墓志銘》所言,乃駱峻棲隱之灞陵東阪,。無論位居何處,,“駱氏亭”都是一個讓詩人立足眺望遠方的據(jù)點。 從詩中第一聯(lián)可知,,其地臨水而筑,,周遭綠竹茂生如云,帶有城郊水竹林泉的自然景致,,而與深居城內的被懷思者之間,,乃存在著“迢遞隔重城”的距離與阻礙,由此遂奠定了啟動相思之翅膀的基礎,。 而所懷思者乃崔雍(字順中),、崔袞(字炳章),兩人為對李商隱有憐才知遇之恩的兗州觀察使崔戎之子,,亦為李商隱之從表弟,;此處直稱其名,可見此詩應是二人尚未入仕之前所作,,故馮浩系于文宗大和九年(八三五),,時李商隱二十四歲。 靜夜懷人,作為全詩之主旨或內涵,,乃是詩中常見的人生體驗,。在四下無聲、萬籟皆寂的夜晚,,人類的靈魂平息了白日期間擾攘騷動的浮躁渾沌,,反而得以從窒悶與沉睡中豁然蘇醒,以無比清明之靈視逼近心魂的深處,,讓真正的思念更加活躍而深沉,,形諸筆墨之中,便多誠摯愷切之詞,。 如孟浩然有“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夏日南亭懷辛大》)之句,抒寫其尋覓知音之渴切,,以至于終夜輾轉難眠之情狀,筆調坦率熱切,;而韋應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一詩則說:“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丈剿勺勇?,幽人應未眠?!币郧逖胖P墨敘寫悠遠之情致,,比起孟浩然思念故人時的執(zhí)著濃烈,顯得是淡而有味,。 相較之下,,李商隱此詩就比較接近韋應物這首詩,同樣是秋夜的清景雅致,,懷人之情也含蓄蘊藉得多,,更重要的是兩者都寓情于景,借秋氣之清澄明凈與夜晚之寂然靜默,,將那一份深幽清明的思念之情委婉表出,。 二、竹塢水檻寄相思 這首《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既是因夜宿有感而作,,故首句之“竹塢無塵水檻清”便先從宿處著墨,,所謂“竹塢”,為種植竹林而四面高中央低的地方,;“水檻”者,,乃臨水所建有護欄之臺榭。至于詩中分別所下之“無塵”與“清”字,除了描繪出一種清徹不染的視野,,而展現(xiàn)駱氏亭竹水幽然的清雅景致之外,,仿佛也蘊含著使人心慮澄凈的意味。 獨自不寐的詩人憑欄悠思,,感受到竹林中細葉吟風,、水檻外清澈見底的秋景,四周沉降之夜氣過濾了空中浮游之埃塵,,雖然籠罩在重重秋陰之中,,無法領略到“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的盛夏風光,。 但在如此水清天涼,、清新不染的環(huán)境浸潤之下,空明的心靈反而使思緒感覺都更為纖細敏銳,,而那股油然生起的相思之情,,也就顯得加倍透明而純粹,帶有晶瑩剔透的性質,。 然則,,這種純凈無垢的相思之情,卻不能在無阻無礙的情況下直達懷想的彼岸,,那傾心緬懷的對象一方面是如此遙不可及,,另一方面彼此之間又是如此山阻水隔,以致對難以促膝接語的雙方而言,,連相思都是無比之悠長不絕,。 三、迢迢萬里相思意 所謂的“迢遞”,,與迢迢,、迢遙義同,于此便用以點出距離的遙遠,;而所謂“隔重城”者,,則是在距離遙遠之外更進一步勾勒出重重的阻礙。 重城,,本意是宏偉高大之城,,此處指長安,尤其當時長安亦有內城,、外城之分,,“重”字一方面是實寫其境,一方面則是加強了“隔”字的效果,,如此一來,,這既遠且隔的處境,,便使得相思的雙方落入到更難以相逢的絕望之中。 因此“相思迢遞隔重城”這整句詩,,可以說是李商隱悲劇情懷的典型表現(xiàn),,對李商隱而言,在理想物最終被觸及之前,,總不免橫隔著重重的障蔽阻絕和遙遠難企的空間距離,,使他終究徘徊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而只能徒勞地追尋,、悵然地遠眺,,《無題》詩中的“紅樓隔雨相望冷”是如此,“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亦是如此,。 就在這特屬于李商隱的“遠隔情境”之中,便產(chǎn)生了兩種結果,,一個是導致相思之情更為純粹,,也更為強烈,因為只有純粹的相思之情才能具備足夠的強度超越距離的阻隔,。 而另一個結果便是產(chǎn)生深受困陷的悲劇心靈,,只能在絕望和孤獨里另行開辟存在的意義,那就是以殘缺美或凄清的美感作為心靈之安頓寄寓的所在,,成為心滅腸斷而一無所有的人生中的唯一所有,。 四,、相思無成,,追尋無望 于是末聯(lián)先以“秋陰不散”的物候現(xiàn)象,象征整個外在環(huán)境所施加的濃厚壓迫,,雖無“萬里重陰非舊圃”(《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二),、“百里陰云覆雪泥”(《西南行卻寄相送者》)的四顧茫茫之意,沉重低迷之心緒卻依然自在其中,。 然后在秋陰不散的沉沉陰霾之外,,詩中又復加以“霜飛晚”的描寫,意謂深夜之際開始降霜,,則在亭檻邊眺望竹林水塘的詩人,,應該就可以見到“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的景象,,秋寒更深,,絕望也更進一層。 而秋陰不散,,早已使池中荷花失去陽光而黯然萎落,,一旦晚霜飛降,,那就更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只能徹底地紅消翠減,,再無一絲希望,,遺留下來的僅僅只有幾枝枯荷,如同夏季挽歌般,,勉強作為完全零落前的最后見證,。 至于另一種說法,則是將“霜飛晚”的現(xiàn)象放在一年中來衡量,,解作今年降霜較晚,,如此則語中猶帶一絲慶幸,意謂荷花雖已凋落,,秋陰亦凝結不散,,然而承蒙天意眷顧,今年之秋霜竟然延后飛臨,,故眼前秋陰雖濃,,而池上尚得以殘留枯荷。 以上兩種說法表面上雖有一幸一憂之別,,但其實都無礙于整體詩境之內在脈絡,,因為夏荷亭亭如碧之美,至秋早已無從得見,。 而無論秋霜是當夜初降還是遲遲未至,,都還能爭取到“留得枯荷聽雨聲”那短暫而凄清的美感??莺蓺堉?,猶可聽賞雨聲,此中別具慧心之靈思,,乃擷取自孟浩然《初出關旅亭夜坐懷王大校書》的“荷枯雨滴聞”,,宋代的歐陽修也于《宿云夢館》詩中說:“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成,?!?/p> 這些詩句說的都是聽覺上虛擬巧喻的感官錯覺,而不是風吹雨打的實有其事,。風吹枯荷,,摩娑如雨,仿佛雨打殘枝,,淅瀝成韻,,對詩人而言,風吹枯荷之聲比諸雨打殘枝之音,,彼此實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若就藝術的心靈而言,,那“風吹枯荷,摩娑如雨”之感雖然是從虛幻中形成的錯覺,,比諸“雨打殘枝,,淅瀝成韻”的實況描寫卻意義重大得多,因為它無形中使得秋風與枯荷的自然關系產(chǎn)生質變,,脫化出物我之間嶄新的體驗與詮釋,,而提升了人類的感官能力與審美內涵,有如彈奏樂器一般,,一旦詩人以靈心慧眼啟動想象的指揮棒,,秋風與枯荷在摩娑互動的過程中便奏起了前所未有的天籟。 然而,,這樣的天籟固然是俗眼所難知的藝術意境,,是李商隱身為“人類的感官”(維柯形容詩人之用語)的高度發(fā)揮,但就李商隱個人而言,,這更是他在一無所有中唯一能夠自主的創(chuàng)造物,。 既然李商隱常常面臨相思無成、追尋無望的情況,,而落入“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的無情幻滅,則除了沾衣的眼淚之外,,詩人唯有無中生有,,才能向不斷剝奪他的殘酷命運掙回一些人生的幸福。 換言之,,在廢墟中開創(chuàng)想象的殿堂,,雖然不能改變其為廢墟的事實,卻能夠讓廢墟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價值與意義,,這也是處身在廢墟中的李商隱唯一能夠超越現(xiàn)實的著力點所在,。 一如《花下醉》一詩乃是在“客散酒醒深夜后”的滿目凄清中,,逼出末句的“更持紅燭賞殘花”,,此處“留得枯荷聽雨聲”(《紅樓夢》第四十回林黛玉誤引作“留得殘荷聽雨聲”)也是從“秋陰不散霜飛晚”的四顧荒寒里陡然轉進的嶄新意境。 殘花可賞,,枯荷可聽,,則深夜持燭熒熒、傾耳風吹颯颯的詩人,,確然是打開天眼天聽,,察人之所未察、見人之所未見,,提煉出別具心竅的審美之情趣,,而其幽隱深微的一份心懷亦自在其中,。 而相思無成、追尋無望的李商隱,,便在枯荷殘花中離析出一種殘缺美,,透過幻覺或錯覺產(chǎn)生真實世界所沒有的美感,這就是一無所有的詩人在“所得是沾衣”的眼淚之外,,最后得以真切擁有的人生歸屬,。 -End- 編輯:江健 黃泓 觀點資料來源:《李商隱詩歌》 轉載及合作請加微信: BurningEmpt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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