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

干線

鄉(xiāng)村匠人

（接上部） 

剃頭匠

老遆是挑一副剃頭匠的擔(dān)子走村穿巷的。

那是村人眼中的扁擔(dān),，長長的,，兩頭各按了鐵索掛勾，也有穿了粗壯結(jié)實麻繩的,，一頭呢,，挑著一個泛了黃光的銅盆，那水盆的模樣像是草幅反扣著,，其下,，是一尊燒火用的鐵皮爐子；擔(dān)子的另一頭,，則是一口體積較大的木箱，木箱下面的開門,，放著大件工具,，木箱上方有幾個小小抽屜，專放剃頭用的木梳,、剪子,、大小剃刀、綿笤帚,、小毛刷兒,、豬油胰子、皂莢水瓶子,、堿面鐵盒,、磨刀帆布、掏耳朵的耳勺,、疊起來的圍裙等一應(yīng)家什,，擔(dān)子上還外掛一條木凳，還有專供他坐的馬扎,。

這七七八八的東西,，積累起來也不算少，集中在那副挑 子上就沉甸甸地有了份量,。

中等個頭的老遆,，屬于黑干黃瘦的那種，在鄉(xiāng)村,，常被人稱為“桿子”,，即，干干瘦瘦卻有力氣,。干瘦的老遆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腳步卻是輕捷的,，一副肩膀如驢子的背脊，也耐壓耐磨,。

起初,，老遆挑著擔(dān)子來到羽村，手里的杠子不時地?fù)u動,，他左手握有兩個銅片,，右手拿一根細(xì)細(xì)的銅棍，把銅棍在兩個銅片中一劃拉,，便發(fā)出響亮清脆卻十分悅耳的聲響,。

那聲響是招攬顧客的。

時日長了,，村人遠(yuǎn)遠(yuǎn)聽到那翁翁的有顫音兒的聲音,，就知道剃頭匠老遆來了，一只手便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腦袋,。

五千口人的大村落,，有不同的剃頭匠在挑擔(dān)游走，招攬生意,，嘴子里會喊,，剃頭理發(fā)——；耳朵胡子一起刮——

便有調(diào)皮的娃子搗蛋,，剃頭理發(fā)——眉毛胡子一把抓——

一年半載下來,，村人大多選擇老遆給他們剃頭。

同樣的剃頭匠,，同樣的長子縣圪吵吵口音,，剃頭中一些細(xì)節(jié)的處理，是不一樣的,。

首先,，客人決定剃頭之后，老遆會把那只梯形的帶有三層木斗子的坐凳,，移至客人身邊,，并用身系圍裙一角象征性揩拭一下凳面，示意客人落座,；這小小舉動能讓客人心里熱一下,，拉近了感情的距離；其他剃頭匠卻不會這樣,，非但不會,，大多沒有凳子，可能怕挑擔(dān)過重吧，需要客人自己從家里拿出凳子的,。

同樣的剃頭匠,，都是伺候人的清潔的工種，老遆無論在十字路口或是場院一側(cè),，選定了干活地點后,，會弄些水來，灑灑周邊一方,，再用笤帚三把五把清掃干凈,，讓人看了眼目舒服；其他剃頭匠則不會,，選了一處較寬敞的地場,，放下他一頭熱的剃頭挑子，無論地下有鄉(xiāng)村的磚頭瓦塊破碎石頭,，還是莊禾葉子麥秸蒿草,，他們都能聽之忍之安營扎寨，不會考慮來剃頭者的半點感受,。

同是剃頭匠人,，老遆身上的衣衫，還算周正的,，衣物的顏色呢，一年四委也還分明,。春夏呢,，是淺白或月白色的，秋冬呢,，是淺灰或灰黑色的,，遠(yuǎn)看近看，給人的感覺應(yīng)是比較講究比較干凈比較利索的人,。穿戴利落了,，其它地方也不含糊，他永遠(yuǎn)剃著一顆青幽幽的光腦袋,，村人們就沒見他的頭發(fā)長長過,，光潔的多邊形的土豆腦袋，成了一個剃頭匠人最樸實的標(biāo)志,，也表明他剃發(fā)割須的信念,；老遆的臉也光潔一如他的腦袋。臉盡管寡淡,，鮮有生動表情,，他也絕不讓多余的毛毛草草在臉上滋生。手掌手指呢，是那種顏色青黃形狀修長的態(tài)勢,，這樣的手掌方便于運剃刀抓剪刀拿梳子且靈巧于操作小毛刷兒的,；他細(xì)長的手指上右手上的指甲較長，是刻意留下的,，長長的指甲是給客人洗頭發(fā)時撓頭皮使用的,；即是長指甲，他也打理得整潔光滑,，白凈透明,。其他剃頭匠則不然了，衣衫呢,，因了長時間的未能漿洗辨不出顏色了,，白的已經(jīng)發(fā)青，灰的業(yè)已變黑,，還有白與藍(lán)與灰與黑揉為一體的顏色,，無論上衣或褲子，已僵硬得成了氈片,，且有水洇的大小圖案,，大圖案套了小圖案，無規(guī)則地漫延著,，擴(kuò)散著濃濃淡淡的泔水氣味,，雞窩的氣味或羊圈的氣味兒；不甚講究的剃頭匠們,，不知何故不割去唇上鼻下的那一叢黑中泛白的胡須,，胡須卻長長短短，如山地的麥苗,。他們鼻尖上會懸掛一條清水鼻涕,，吊著、顫顫悠悠,，反射出太陽的光斑,，終于，鼻涕滑落下來,，那一叢灰白的胡須,，成了鼻涕的歸宿。

同是剃頭匠人,，老遆每過十天半月的,，會把自己的圍裙和客人的圍裙清洗一次的。把生意的擔(dān)子挑到黃鹿泉邊,，路也不遠(yuǎn),，水很方便 ,，泉邊有很好的皂莢樹，隨手摘下幾條,，在洗衣石上砸砸杵杵,，搓搓揉揉，連自家的衣衫一起洗了,。漿洗過的圍裙,，舊歸舊，底色保持著泛舊的青白,，圍在客人身上和脖里,，蕩漾出清淡的皂莢香味兒……磨剃刀的帆布條子也一樣，十天半月的,，也同圍裙一樣清洗一次,。每剃完一顆頭，老遆會習(xí)慣性地把使用過的梳子,、毛刷兒,、毛巾兒，包括掏耳勺會一并泡在銅盆里,，洗一洗,，刷一刷的。別看一把木梳子,，每剃過一顆腦袋,，木齒縫隙里遺留下頭發(fā)的同時，也留下了那個人的體味兒,。人體氣味各不相同,，如不清理，讓敏感的人嗅到,，心里會產(chǎn)生不快的,。小毛刷兒更是,，剛剛蘸了皂水刷了客人的臉頰,，又刷客人的鼻洞，不清洗干凈再刷另一個客人,，老遆心里過不去,，也不愿意那樣做。

其他的剃頭匠人卻未必這樣,，就說圍裙吧,，他自個圍的布裙子有一年半載都沒洗過了。原本的白色圍裙早已辨不出色澤,，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污垢污漬累積其上,，既有鄉(xiāng)村地圖也有世界地圖。這在他身上就不說上，剃頭人圍上這樣的臟圍裙,，視覺的不快,，味覺的不快和感覺的不快便一并襲來，想一想,，眼睛看到是穢物,，鼻子聞的是異味兒，脖子里肉體上貼著是又臟又硬又冷又令人難受的圍布,，誰會舒服,，講究的人會嘔吐出來的。還有,，懶惰的剃頭匠們右手的長指甲里常常藏垢納污,，抓捏挖搓的腦袋多了，人就麻木幾分,，心想這次清理干凈了,，待一會挖搓另一顆腦袋時，指甲里又填滿了,，就這吧,，算球！幾只黑污的長指甲,，如粗糙的犁鏵,，犁過被剃腦袋發(fā)叢里，來來回回的,，指甲里被充塞得飽滿時,，便拔出來，由老拇指逐一彈著,，啪——啪——地,，用彈性把幾疙瘩穢物彈到腳底下，再用鞋底一踩一擰,，了事,；被剃者看到眼里，會緊皺一下眉頭的,。

同是剃頭匠人,，老遆的圍裙袋子里，常裝有一包香煙的,，是鄉(xiāng)村供銷社里,，最廉價的白皮煙、工農(nóng)煙,、經(jīng)濟(jì)煙,，九分錢一包的那種,，很自然的，交談一些生活的零碎,，一根紙煙遞給客人,，客人的心理和感情，就發(fā)生一些變化,，就涌起一縷波瀾,，就多少有了一些些感激……羽村民風(fēng)純樸，村民禮節(jié)也講究,，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香煙也一樣是互讓互敬的,，在這小小的不為人留意的一敬一讓中,，人與人的距離，就拉近了幾分,，人與人的情感,，也加強了些許。

其他的剃頭匠未必會這樣,，有的壓根不抽煙,，也從來不備煙，有的剃完頭后,，自個兒坐一邊去抽,，并不去謹(jǐn)讓別人。這便是人與人的區(qū)別,；

同樣是剃頭匠,，老遆卻屬于內(nèi)秀的那種人。臉子雖青黃泛黑,，心眼兒卻活泛幾多,。每每遇到村干部們前來剃頭，如書記,、村長（后來叫大隊革委會主任）,、副書記、副村長,、民兵連長,、大隊治保主任等等所有大小村官們,，他除給們殷勤剃頭,、按摩、刮臉掏耳之外,，老遆是絕不收其剃頭費用的,，即使剃發(fā)人給他剃來那一毛錢,，他也要果決地將那錢塞進(jìn)客人衣袋，嘴子低低說道,，你天天為村里辛苦,，我給你理個發(fā)是應(yīng)該的……時日長了，村干部們自然會心存感激,，私下里交流時會說,，這個剃頭的老遆，誠實,、厚道,。

其他的剃頭匠卻得不到這樣的贊譽，剃頭,、收錢,、天經(jīng)地義，他們固執(zhí)地信奉并執(zhí)行這個理念,，珍惜自個兒的勞動,。況且，剃一顆頭耗費精力花費工夫不說,，還得貼上多少原料啊,。洗頭水是從井里挑來的，得燒房子熱水吧,，得用柴禾炭塊吧,；洗臉洗頭得用胰子吧，那胰子是用豬油和堿面搗制成的,，堿面得買吧,；收到一毛錢，剃頭匠人們認(rèn)為,，就像種田勞作,，在地里收取自家的谷物玉茭一樣，看重著每一次收取的機會,；這樣,，他們就一視同仁，村干部們自然也不會例外,。

這樣,，二年的挑擔(dān)游走不確定地場的剃頭理發(fā)之后，心細(xì)的老遆對羽村的民俗人性自然條件已有了清晰了解,。當(dāng)他向村領(lǐng)導(dǎo)提出要帶上家口落戶羽村時,，村干部的討論會上幾乎是眾口同意的，二年間老遆的剃頭作派已經(jīng)給他落戶羽村亮起了一盞綠燈,，剃刀已給他切割開一條新的謀生之路,。

老遆便成了羽材質(zhì)一份子,。

老遆通過村干部典了村中心供銷社旁側(cè)的兩間空房，作為他固定的剃頭鋪,。

這讓其他依然走鄉(xiāng)串村,，胡同設(shè)攤的剃頭匠人們，好生羨慕,。

因是村子中心,，地理位置極好，人來人往的,，又緊挨村人購買日常用品的供銷社呵,，風(fēng)水寶地呢！老遆讓人油漆了門窗,，屋里墻壁粉刷了一層石灰水,，腳底呢，鋪了一層新磚,，大門懸掛的白門簾上特意請村校吳校長用紅漆寫了“剃頭鋪”三個隸體大字,，厚重沉實，鮮紅奪目,。大門右上方掛一牌匾,，白底黑字，依然出自吳校長之手,，卻書寫著“理發(fā)店”三字,，這是吳校長的意思，他說理發(fā)比剃頭更文雅一些,，而店比鋪呢,，也更清新，反正門簾書有傳統(tǒng)的剃頭鋪了,，牌匾再懸個現(xiàn)代的理發(fā)店,，便可以面對各色人等。

鋪子的外間是剃頭的工作間,，老遆新置了一把新式椅子,，是木質(zhì)的，可以開合成半躺和直坐,，這是根據(jù)剃頭刮臉時客人的各種姿式而制的,，融合著剃頭匠或制椅人的智慧，直坐,，自然是剃頭時的姿態(tài),，而刮臉呢，半躺著則是最舒服的姿式了。尤其對于中老年,，躺著刮刮臉，賽過活神仙,。

以前的梯形木凳也還在,，小柜里可以裝一些零碎，而凳子本身是可以坐人的,。除此之外,，老遆還備了幾只馬扎，可供村人們閑坐或是等待理發(fā)者小憩,?？繅莾海靡豢诤裰氐乃Y,，裝著滿滿的井水,，以供洗頭臉洗毛巾之用；里間置一小木床,，是老遆中午或者勞累時歇棲之處,，里間的空中，橫著幾條竹竿或光潔的木棍,，上面搭著洗換用的十余條毛巾和三四面圍布,。在當(dāng)年，這都是頗為超前的,，里間的木柱上,，系著幾條粗粗的布條子，有帆布條,，也有把粗布疊幾層縫結(jié)實了,，專做披布用的，披布是披擦剃刀的專用物兒,。剃刀呢,，一種是舊式的鐵匠打制的箱剃刀，厚重,、短小,，用起來沉實方便，另一種是新式的洋剃刀,，刀身刀刃較薄,，自然握在手里也輕快。

有了店鋪和門面的老遆呢,，整個人似乎比以前更勤快了,，青黃泛黑的臉子上，常常襲來一縷一縷的潮紅,。不剃頭的時候,，他躲在鋪子和角落里,，弄著自制的胰子，有人說他在自制胰子,，那是用豬的胰臟熬制后再加進(jìn)堿面而制成,，人們也叫黑胰子。有時也見他把些許堿面倒在某個鐵盒里,，放一些水,，讓其凝固成塊狀， 一夜過后,，這塊方形堿皂就可以用來洗頭洗臉了,。

在忙中偷閑里，老遆會到有皂莢樹的人家,，摘取一些成熟的或即將成熟的皂莢條子,，在他的剃頭鋪里，用一尊小石碓敲碎搗料,，榨取汁液,，再兌一些涼水，分別裝在一些玻璃瓶子里,，那可是洗頭發(fā)用的上好皂水,，用它們洗過頭發(fā)，頭發(fā)亦順亦柔亦光亦亮,，更神奇的是還發(fā)黑,，這大多是給村里前來整理頭發(fā)的女人們準(zhǔn)備的。

這一天,，村子里的疙瘩老漢走進(jìn)了剃頭鋪,。

疙瘩老漢有三大，腦袋大,，體格大,，飯量大。后兩項與剃頭無關(guān),，腦袋大卻與剃頭關(guān)聯(lián)甚大,。

疙瘩老漢有三多，大腦袋上肉疙瘩多：圪核大的肉疙瘩,，在腦袋上長了七八顆,；腦袋上的頭發(fā)多，肉疙瘩和疙瘩的縫隙里,，生長著又密又濃的毛發(fā),，灰灰白白，長長短短，如同山坡上的野掃帚,；像門板一樣遼闊臉盤上的胡須多,，那胡須就像他土院里的荒草，無拘無束,，肆意瘋長,。

疙瘩老漢是單身漢。平時,，游走村巷的剃頭匠,，是不敢輕易受理那顆腦袋的,，耗費氣力不說,，怕刀鋒不慎劃破他的肉疙瘩。疙瘩老漢貌相怪異人卻善良,，從不去為難剃頭匠的,，他一月兩月的，去鎮(zhèn)上的剃頭鋪里,。有人說,，鎮(zhèn)上的剃頭匠是他表弟，給他剃頭自然不怕麻煩,；也有人說,，每次剃頭，疙瘩老漢要給剃頭匠兩份酬勞的,。他清楚自個腦袋的非同一般,。

村里剃頭鋪的開張，還有剃頭匠老遆的口碑,，讓遲疑再三的疙瘩老漢,，還是頂了一顆碩大腦袋，走進(jìn)羽村剃頭鋪,。

老遆便抬了眼皮,，熱情地招呼一聲，嗬——老哥來咧,，這會兒正好空著,。

疙瘩老漢笑一下，便坐在那木質(zhì)椅子上,，端坐著,，配合著老遆的一系列動作。

幾把暖瓶里已灌滿了開水,，把臉盆架子推過時,，一只亦寬亦深的鐵盆里，早兌好了偏熱的溫水，給疙瘩老漢洗著頭,，燜著發(fā),，老遆也才驚訝這顆奇大無比的腦袋上，肉疙瘩無序地排列布陣,，讓人看了害怕,。

老遆穩(wěn)穩(wěn)情緒，拿手揉搓抓挖著粗硬如臭蒿一樣的發(fā)絲,，這中間他添了兩次熱水,，直到把那滿腦袋上的頭發(fā)洗透。

透,，是頭發(fā)在熱水中燜的程度,，是正合適剃割的程度，盆里的水,，過熱了會燙傷頭皮,，涼了又燜不下頭發(fā)，頭發(fā)們就皮,，就硬,，就韌，很難剃割的,。只有洗到燜到了“透”的份兒上,，才到了正好剃的火候。

老遆掂了那把最好使的長把剃刀,，下意識地仍在門柱釘掛的披布上,，上下磨蹭著刀刃，使之更加鋒利,，大拇指輕輕碰觸著刀鋒,，便從疙瘩老漢的腦門上，開始了謹(jǐn)慎的第一刀,。

這絕不同于尋常意義上的剃頭割發(fā),。平時，無論遇到怎樣的或圓或扁或偏或尖的腦袋,，頭皮應(yīng)當(dāng)是傾斜而光堂的,，頭皮表面不會有過多的坑坑凹凹崎嶇不平的。疙瘩老漢則徹底顛覆以往,，他敢把羽村東邊臥虎山上的山峁丘陵,、溝澗狹谷長在腦袋上，且長得自由散漫,，毫無章法,。老遆的剃刀,，便緩慢認(rèn)真地游走在崇山峻嶺，陡坡深豁之中,，他的剃刀此時如一臺頑強執(zhí)著的切割機,，在不屈不撓地披荊斬棘，又大刀闊斧地清理障礙,，可謂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這中間,，他使用了黑胰子、白堿面,，他的眼光,、他的精力、他的心思,，完全凝聚在那把剃刀刀鋒上,，讓刀刃游移著，循了發(fā)根漸進(jìn)著,，且把切割的殘發(fā)余毛一點一點累積在刀面上……老遆的左手輕捷快速地拈了去,，他要保證刀面切割時的清潔光亮,，盡量不粘污物……

老遆的額上,，已布滿一層細(xì)密汗珠兒。

被剃過刮過的肉疙瘩,，此時光潔鮮嫩如八月成熟的桃子,，結(jié)滿了同樣被剃得毫發(fā)無存的碩大腦袋上。

老遆要歇歇了,，要緩口氣了,，他先遞給疙瘩老漢一支煙，自個兒也燃了一支,，吸著,，且拿眼窩盯了疙瘩老漢開闊的臉盤，心里謀劃著,，如何對付老漢滿臉的連鬢胡子,。

扔掉煙頭時，老遆拿上事先泡進(jìn)熱水里的毛巾,，兩塊,，左臉右臉各燜一條，片刻,，再燜一次,，然后揭開一邊毛巾，便開始了又一輪的割剃,。

這刮臉不同于方才的剃頭,，剃頭時疙瘩林立,，障礙多多，剃刀的游走是拘謹(jǐn)且緩慢的,。臉上沒有大的阻礙,，何況還是寬展的臉盤，運作剃刀的手便收放自如,，如同新型收割機開進(jìn)平展的玉茭地,。周邊人能聽得見刀刃刮割臉皮的噌噌聲響，吱 ——吱——的美妙拉動,，長而雜亂的胡須們在動聽音響里,，一撮一撮兒地掉于地下……露出一片鐵青臉皮。

就在人們以為搞了一個段落的時候,，老遆卻按了按欲起身的疙瘩老漢,，讓他依然斜躺如舊，他換了一把更輕巧的剃刀,，給他刮眼角,，刮眼皮，那叫開眼兒,，之后呢,，又開刮老漢的耳廓、耳輪,、耳根,、耳垂、耳屏,、耳蝸,、耳穴，且用一把掏耳銀勺,，給老漢掏出雙耳中累積多年的耳垢,，其后呢，又有剃刀的刀尖旋去他寬大算了口多余的鼻毛兒,。

疙瘩老漢舒服得哼哼時,，老遆細(xì)長兩手在給他作簡易按摩，從雙眼角朝太陽穴在緊急舒緩地拉動,，最后,，在鼻梁上方，雙眼之間猛拽幾下,，用剃刀尖兒輕輕一挑,，便挑出一顆紫黑的血滴，這下就給疙瘩老漢釋放多日的火氣啦……

莊戶人的日子,，如同地里的莊禾,，在青青黃黃,、耕種與收獲里度過；莊戶人的光景,，一如莊稼漢腦袋上的頭發(fā),，在稠密與稀疏里，一同被日月的剃刀切割而去,。

剃刀的輕微響動也切進(jìn)羽村鍋碗瓢盆的交響里,，形成凡俗日月的一部分。

十余年就這樣過去了,。

理發(fā)推子的出現(xiàn),，讓村人頗感新奇，也讓剃頭匠老遆感到驚訝,，驚訝里還含有懼怕的因素,。他沒有回避這件與職業(yè)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早早就購買了一把,，那是箭牌手動推子,，先在自個兒腦袋上試推，推著,、推著,，卻不時地挾了頭發(fā)，連拽帶推的樣子,，頭皮便被拽拉得生痛,。老遆便笑了,，覺得新式推子要替代舊的剃刀,，難著哩。一二年后,，村人所買的新式推子就不再夾頭發(fā)了,，蹭圪蹭響著，切割得很快,。村里的年輕人,，也不再剃著過去舊式的光頭或叫作黃河少年頭的發(fā)式，他們學(xué)城市年輕人的樣子,，留新樣式的小平頭或青年頭,。

推子的普及直接影響了剃頭匠的營生，除了剃光頭的些許老漢外,，年輕人幾乎不再進(jìn)剃頭鋪了,，盡管鋪子里早憶備下了好幾把新式推子。后來,，盡管老遆還置辦了電動推子,，盡管老遆也悉心琢磨了中青年人喜歡的發(fā)式,，畢竟每顆腦袋要一毛錢的呀，羽村人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塊使喚,。

羽村的剃頭鋪就一天天冷落了,。

不曾清冷的，是剃頭匠老遆的心,。

剃頭鋪子關(guān)了一個朋有,，以后老遆挑起了多年不曾挑過的擔(dān)子，那可是一頭熱的剃頭挑子,，這回他挑著,，不同于多年前的走村串巷，招攬生意,，他是事先聯(lián)系好的,，到村子里歿人的家戶，是給死者剃發(fā)刮臉,，美容修面的,。

從給活人剃頭，到給死人凈面,，托雖說一樣,，內(nèi)容大致相同，人的感覺卻大相徑庭,。剃頭匠老遆在他眼不花,，耳不聾，手不顫的六旬之后的暮歲時光里,，完成了他職業(yè)生涯的某種跨越,。

五千口人的羽村，村落雖大,，歿人的事總不會見天發(fā)生,。老遆靜面的名氣卻傳到了十里八村，鄰村常常有人駕著毛驢車來請老遆,，連同老遆的剃頭挑子,。這樣，白事人家的喪葬程序里,，由老遆持刀的凈面活計,，總是排在第一，凈面后才可以給死者換壽衣的……

白事人家的院落里,，除卻幫忙者的噪雜聲外,，縈繞著女人們不同聲調(diào)的哭喪，如泣如訴,，如歌如吟,，主管人大呼一場,，老遆來咧——院里便肅穆幾分，便安靜片刻,，整個凈面過程是不準(zhǔn)許哭喪的,，孝子后人們便圍了一圈兒，靜靜觀瞻著老遆的運作,，漸次地,，觀看的眼光就變成觀賞了，悲凄的光線也成了一種欣賞的注目……

剃頭匠老遆嫻熟老到的技藝和干凈利落的手活兒,，贏得了愈來愈多村民的心,。五十年的歲月里，羽村以及周邊村落里,，人們都知道剃頭匠老遆,。

劁騸匠老陜從村巷走過時，總有三三倆倆調(diào)皮娃子尾隨其后,。

老陜長得矮矬丑陋,，穿的破皮爛片，衣褲上還常常蹭著豬圈羊圈牛圈驢圈的糞土,，挎一只辨不清顏色的帆布包子,，糞土也懶得拍掉，娃子也不去呵斥,，兩條短腿匆忙替換著,，去趕往下一家。

娃子們知曉，老陜?nèi)サ南乱患遥皇秦湄i就是騸蛋,，有稀奇好瞧，有熱鬧好看哩,！

老陜快快地走著，帆布包子里的家伙什兒被顛得叮當(dāng)作響,，那是他的劁騸工具，刀子剪子,，鑷子,、鉗子還有針針線線的碰撞，撞擊出零碎聲響,。只要在村路上行走,， 這些響動既標(biāo)明著老陜不同于其他鄉(xiāng)人的身份，也無形中給矮小的他增加些威風(fēng),。

老陜便帶著叮當(dāng)聲響和身后的調(diào)皮孩娃兒,，來到村東頭的張三家,。

張在和張三的婆娘，已在自家的柴門口焦急地等著劁騸匠的到來,。

其實,，心里擔(dān)憂且焦急是自家的兩頭小豬崽。

兩個多月前,，張三的婆娘從娘家哥那里,，抓回兩只小豬娃兒，一公一母,，一黑一白,，小崽子作為小伙伴兒，可勁地撒歡兒,，比著賽地吃食兒,，時日不長，個個肥嘟嘟吃成一骨碌好嫩膘,。毛兒順光溜溜,，腰身圓墩墩。近幾天,，小東西卻不好好吃食了,，一盆剩食倒進(jìn)木槽里，兩只小嘴巴挑挑揀揀,，撈稠棄稀,，還哼哼唧唧，煩躁不安的小樣兒,！ 身上的毛兒呢,，也耷耷地好像春日地埝上剛生長的酸棗刺。女人的心,，慌了,。

張三卻不止一次地看到，公豬小黑前腿搭在母豬小白的腰身上,，雖說是童稚的玩耍,，但那急切作派和無師自通的舉動，讓他意識到,，該請村里劁騸匠老陜動刀子咧,。

老陜便匆忙著顛兒顛兒地來了。

刀子哥,，有勞你咧,！張三熱熱地喚著，遞去一支煙；

刀兒哥,，麻煩你咧,！張三婆娘親親地叫著，端過了半碗茶,。

老陜便笑一下,，干巴的小臉像曬干的紅棗兒。

老陜叫陜刀子,。

這名兒是他爺爺起的,。幼兒時，還在炕上爬著,，爺爺把一串鑰匙,、一把削鉛筆的小刀、一顆糖塊,，還有喂飯的小木碗放在孩娃面前,，看他伸手先逮哪樣?xùn)|西，拿了啥,，便叫啥名兒,。村人的名兒大多凡俗，簡單,、生活化,，圖個孩娃好養(yǎng)活。孩娃小胳膊小手一探,，毫不遲疑地就拿了那把小刀子,。

這樣幼時叫作刀兒，大了就被叫成刀子了,，干了劁騸營生之后,，村人大多叫他老陜，有的干脆叫他老騸,，或騸刀子,。

老陜并不去計較，他覺得名字就是個代號,，叫啥都一樣,。倏忽間被人叫作刀子哥，刀兒哥,，心里滑過一片溫潤,，有一縷被人看重的情緒和感激。他會把這種溫潤細(xì)膩的心思,，用在即將踐行的劁騸事宜上。

晉南汾河以東的鄉(xiāng)村里,，劁與騸是有不同界定的,，母性為劁,，公性為騸。無論公母,，小崽子一旦有了性的意念,，便躁動不安，不思喂食,，跑跳蹦竄,，惹事生非，身骨便明顯瘦削,，發(fā)育便顯然受挫,。此時，主家們便會想到陜刀子,。豬崽也是,，羊羔也好，當(dāng)劁則劁,，當(dāng)騸則騸,，騸豬應(yīng)擠蛋，斬草要除根,。要鄉(xiāng)村,，就養(yǎng)豬的人家，大多不會養(yǎng)一頭公豬去交配,，養(yǎng)一頭母豬讓下崽,，那只是個別的家戶。大多讓豬兒們長到百拾斤上下,，就賣到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食品收購站了,，指望著那些錢過光景呢！豬啊羊啊,，是家里的半個家當(dāng),，就如同馬騾牛驢是農(nóng)業(yè)社的半個家當(dāng)一樣。從這個層面講,，劁騸匠老陜和他帆布包子里的刀刀剪剪,，對鄉(xiāng)村和村民，便有了某種重要作用,。

老陜抽煙的時候,，身子是依在半截子圈墻上的。一對黃豆樣的小眼睛,，瞅著圈里的豬崽,，看其身段和形態(tài)，噴——地吐了煙頭時，也噴出一句話,，小仔蛋子該做咧,！話音涼涼的，卻有鋒芒,，像即將拿出的那把涼涼的劁騸刀子,。

雙手拄著矮矮的圈墻，雙臂一用力,，身子傾著,，刺溜一下，老陜就輕巧地跳進(jìn)圈里,，無聲無息,，把小黑小白嚇了一跳，睜圓各自純真的豬眼,，眊著這個不速之客,。

啰啰啰啰……

老陜嗓子雖沙雖啞，卻有一種神秘磁性,，膽大的小黑兒,，被這喚聲魅惑著，試試探探朝他腳邊走來,。

老陜緩緩伸出右手,。天啦，那是一只奇大無比粗糙無比的大手,，手指關(guān)節(jié)突兀,，手背皮肉如老棗樹樹皮，手心呢,，繭子高高低低層層疊壓,，黑長指甲也粗硬結(jié)實，那是留著專撓豬皮羊皮,、牛皮驢皮的,。

此時小黑兒縮在他的腳下，果然被他尖長指甲撓得舒服貼熨,。

憨憨的小黑兒換了一個躺姿,，閉上豬眼在打哼哼。

胸?zé)o城府的小東西徹底放松下來,，享受著被著力撓癢的快感,。

原本跟著老陜的孩娃們，早已爬在圈墻上,，一對對黑豆樣的小眼珠,，瞅一會小黑,，瞅一會老陜，孩娃們看到,，老陜撓小黑的手,，交換了一下,，右手換成左手了,，右手呢，熟練地探到腰間的帆布袋子里,，捏出一把鋼刀來,，那刀子小巧輕俏，呈了月牙開關(guān),，刀子尾部一下收縮成一把小鉤子,。他把月牙鋼刀暫時銜在嘴里，右手把黑豬腦袋和屁股稍稍一扭,，換一個姿式,，把下腹部位亮在他眼前。

忽地,，老陜彎曲著的膝蓋,，一下就壓住了小腰身，死死頂著,，貼了地面,，使它動彈不得，左手已改撓癢為撥毛了,，黑豬崽毛兒黑油油一片,，肚腹下部卻都顯得稀疏。老陜把一張核桃臉子湊了上去,，細(xì)細(xì)瞅著,，目測了一個最佳位置，右手拿了月牙鋼刀,，在左手?jǐn)D壓的部位,，噌——地一下，快速地割開寸把小口,。

豬圈邊的張三和張三婆娘以及幾個娃子們,，只看到那把月牙鋼刀一閃、二閃,，在日頭下閃一些耀眼光亮,，小黑豬的肚腹便有一小口張開，張三看出那是舊時美女的小嘴兒,，孩娃們則看出是深秋的紅棗兒開裂,，張三女人覺得是八月開裂的石榴,。正當(dāng)他們想象的當(dāng)口，小黑豬炸出了尖亮嚎叫,，極脆極嫩極純的那種,，如同受了委屈的嬰孩。老陜便在這脆嫩的哭叫里,，用刀后的鉤子鉤住了小家伙細(xì)細(xì)精管血脈,，長指甲用勁兒一掐，利刀一樣便切割斷了,，老陜便快速地將小公豬的兩顆小巧蛋丸,，排擠了出來。

圍觀者便看到,，那兩顆蛋丸俏麗可愛又鮮活欲滴，它們不甘心地在老陜闊大的手掌里,，蹦了幾蹦,，躍了幾躍,，彰顯最后一縷雄性活力……

還縫合口口么,，刀兒哥,？張三婆娘擔(dān)心地問。

老陜含糊地?fù)u頭又點頭，隨后就地抓一把泥土涂抹在方才切割的口子上。只見小黑豬翻身起來,，抖動一身的豬毛，叫著逃進(jìn)了窩棚,。

小東西瓷實多哩,，耐實多哩,，結(jié)實多哩,，這幾天得喂幾頓玉茭面糊糊,，稀稀稠稠,，調(diào)理一哈,，三五天后,，一切照常咧！

老陜言罷，拿眼去瞅小白豬了。

小白是小母豬,，母豬膽小,，早早躲進(jìn)圈棚里,。

老陜威逼利誘,，一面用嘴子啰啰啰生發(fā)出極具魅力的召喚,，一面用耙子似的大手從圈棚將小白倒提了出來,。

小白畢竟溫柔，只哼了哼,，便逆來順受,，任老陜對它的揉捏、撫摸,、拍打,、順毛和最后的動粗。

劁比騸少一道式序,，割開小口,，準(zhǔn)確找到輸卵管，只用刀鋒輕輕一摁,，便切掉了,，不像公豬那樣，還得排出蛋丸,。這樣就非常簡單,，手起刀落，片刻便成,。

小白豬也就痛了那么一小會兒,，痛疼里還有少許麻癢,，只嚎了三五聲就已結(jié)束。老陜對主家說,，豬崽子的嚎叫八成是有些害怕,，兩成才是疼的，像小娃兒家打針一樣疼就是那么一下下,，哭嚎是嚇的,。好咧，兩三天后,，小黑兒小白兒全活泛咧……老陜拍拍兩手,，如猴般躍出豬圈。

張三和女人好生感激,，一塊心病眨眼間得以消除,，便端來臉盆讓老陜洗手，便沏好花茶讓老陜慢喝,，老陜笑了一笑,，卑謙地接受了又一輪客氣和作為劁騸酬謝的一包工農(nóng)煙兩毛人民幣，當(dāng)然還有那兩顆剛割下的嫩蛋丸,，又匆匆拐進(jìn)村巷,。他要去村西的李四家，李四家的羊羔該做了,。

老陜發(fā)覺身后仍有娃子跟隨,，便不悅地回轉(zhuǎn)腦袋，一只手夸張地摸向布包,，做一個掏刀了的動作,，嚷一聲，還跟,？小雞股給你割了,！

娃子們怕怕地四散而去。

村西李四是老陜的發(fā)小,。李四家的小公羊該騸了,，老陜屁顛顛趕了過來。

在鄉(xiāng)村,，母羊一般不會劁的,。一大群羊里，除了配種的公羊外,，大多是讓下羔產(chǎn)崽的母羊,，也有個別被閹割了的公羊，整日老老實實吃草，規(guī)規(guī)矩矩放坡,，長到成年羊時,，臘月里呢，要么被賣掉,，要么被殺了分肉,。

村西的李四不像村東的張三對老陜那么客氣，作為發(fā)小的他們更隨意更自由,，暸一眼快晌午的日頭,，李四說，先做吧,，晌午在我這兒吃飯,。老陜便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騸羊與騸豬,，性質(zhì)雖說一樣，方式卻有不同,，使用的工具呢,，比騸豬多了一只鐵夾板，另外,，羊蛋是無須排擠出來的,。這就是鐵夾板的作用。

羊羔兒是一只小山羊,，白絨絨的毛兒,，粉紅的小嘴，咩——咩——地啼喚著,，煞是可愛，那叫聲,，像是撒嬌,，又是小孩娃兒在唱兒歌。

純真的羊羔兒乖乖巧巧,，李四喚一聲便跑到他跟前,，李四抓緊了，張開兩條后腿,，老陜趁機割切寸把小口,，尋到連接蛋囊的精管，便用夾板使勁兒相夾,，夾七八下,，就夾扁了，之后便萎縮，失卻了陽性功能,，同樣起到閹騸作用,。小羊羔也因了痛疼咩咩叫喚，卻不像小豬崽那樣夸張地嚎叫,，羊羔叫聲細(xì)細(xì)的,，好像受了點委屈，松手放了它,，便不再叫,，怯怯地跑去尋母羊了……

李四知道，羊兒以后會安安生和草,，老老實實長大的,。

多年過來后，劁騸匠陜刀子成了羽村不可或缺的人物,，陜刀子自然成了鄉(xiāng)民口中的美談,，笑談和閑談。

先說美談,。

羽村村南的人家大多養(yǎng)雞,，是群養(yǎng)，七只八只,，二三十只不等,，村南靠著土崖，鄰著荒坡,，蟲蟲草草可供雞們分享,。

王老婆子是養(yǎng)雞好手，家養(yǎng)的雞兒們一般都在三十只上下,。

每年春日,，新一茬雛雞孵出后，毛絨絨小家伙很快長大,，兩三月就分出公雞母雞了,。讓王老婆子頭疼的是，每一茬兒都有為數(shù)不少的小公雞,，七只八只的,，一旦長大便飛墻上廈，惹事生非,。鄉(xiāng)村人家養(yǎng)雞兒就是為了多產(chǎn)些雞蛋,，存夠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便趕集賣，補貼家用,。當(dāng)年有句俗話,，一斤雞蛋七分錢，二斤雞蛋一斤鹽，頂事啦,！一個雞群里只能有一只配種護(hù)群的大公雞,，小公雞多了就是個麻煩，互相爭斗,，引發(fā)內(nèi)訌,，集上去賣吧，還太小,，值不了幾個錢,，殺的吃了吧，又沒三兩肉,，還時時挑逗其它小草雞,，惹得大公雞異常惱怒，常常把它們啄得頭破血流,，一派慘象,。

這一天，劁騸匠陜刀子從村南走過,，王老婆子叫住了他,。

刀兒——你整天劁豬騸蛋，割驢子切牛的,，你也不給王嬸治治這些小公雞喲,，看把雞群給禍害的……

王婆子也就這么一說，權(quán)當(dāng)對過路者打個招呼的,。

老陜被人喚作刀兒——心里又滑過一陣親切,，他笑一下，怔一怔,，忽地捕住一只小公雞,，撥開雞毛，看了又看,，掏出月牙鋼刀只一切,，反過刀來用小鉤子鉤一下，再鉤一下,，小公雞皮實，叫也不叫一聲,，兩只雞眼惶惑且愚昧地眨著,，直到放開手讓它跑去。

陜刀子一會功夫就做了七八只小公雞,。

說也神奇,，自被閹割之后，小公雞便不是小公雞了，雖然還有公雞的雞冠,，冠子卻耷拉著直不起來,；身型還是公雞的身型 ，身材卻小了一圈兒,。更奇的是閹雞非但不挑事斗毆,，反而更像一只母雞一樣護(hù)著雛雞，爪子刨到一窩蟲子,，便咯兒——咯兒——地喚著小雞們前來吃食,。如院里來了陌生人，閹雞們?nèi)缗R大敵,，一邊護(hù)著小雞,，一邊抖動雞冠抖動脖毛兒，跳著彈著,，去啄來人的褲腿,。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閹雞們還會孵小雞,。農(nóng)家雞窩的底層是雞們夜里休息的窩棚,，棚子上面還壘有兩三個供母雞下蛋的草窩，母雞欲落窩孵小雞時,，閹雞們會趕走它,，自個落在放有雞蛋的草窩里，一落就是二十一天……當(dāng)然,，也間歇地吃點食喝些水的 ……

羽村村南的養(yǎng)雞人家,，因有了陜刀子，自此不再賣小公雞了,。

再說笑談,。

羽村村北有個叫趙五的人。

趙五喜養(yǎng)狗,。

平常的日子里,，他是要養(yǎng)兩條狗兒的。

養(yǎng)狗有養(yǎng)狗的樂趣,，養(yǎng)狗也有養(yǎng)狗的麻煩,。這種麻煩不是內(nèi)在的，比如喂養(yǎng),、照護(hù),。它表現(xiàn)在外在，如發(fā)情,、交配,、下狗崽等一應(yīng)事宜,。

成熟狗兒們一到了二八月發(fā)情期，主人還是需要操心的,，操心它們爭風(fēng)吃醋咬群架,，操心它們?yōu)榱擞顝匾共粴w，操心它們交配之后狗連蛋扯不開,，遭到調(diào)皮娃子的暴打……這一應(yīng)糟事,，讓喜養(yǎng)狗的趙五頗感頭疼。

某一天從院門出來,，看到劁騸匠騸刀子匆匆遠(yuǎn)去的背影兒,，倏忽間突發(fā)奇想，何不把家里那只半大公狗騸了呢,，省得以后沾花惹草,，尋腥發(fā)騷，安心看家護(hù)院,，乖乖地忠于職守,。

趙五帶了一縷渴望找到老陜，陳敘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后,，老陜半天沉默無語,，只是埋頭吸煙，許久了才說,，劁騸大半輩子了,，從沒動過公狗母狗，你讓我好生為難,，不做行么,，沒聽說守誰家的公狗母狗還得遭劁騸呢。

趙五便懇切地祈求,，好我的騸刀子哩,，豬崽能劁，羊羔可騸,，牛驢馬們你也劁騸無數(shù),，就連公雞們你也可以動用你的月牙刀子的，我這狗兒咋就不可以做了,，行行好,，求你給做了吧……在趙五的殷切要求下，老陜默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趙五的公狗有一歲多，即將長成成年狗了,。老陜一進(jìn)趙五家院子,，那公狗就戒備地沖他哼了幾哼，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想給老陜來個下馬威,，趙五喝斥幾聲，才退到一邊去,。

趙五為麻痹公狗,，從屋里拿出兩塊新鮮骨頭，讓它啃著,，手里卻運作著一根麻繩,，在狗兒全身心啃骨頭時，那條麻繩已套緊了它的四條狗腿,，看看時機已成熟,，趙五雙手用勁一拉，狗兒的四腿已被縛緊,，且斜倒于地下,。

公狗一對困惑且膽怯的眼睛，看著主人,。

汪——發(fā)出不解的懼怕的叫,；

趙五用一個皮圈兒，套在公狗嘴上,。

趙五把最佳位置,，讓給了老陜。

公狗情知不妙,，便可勁掙扎,，趙五雙手按著脖頸，雙膝壓著后腰,，讓其動彈不得,。

老陜操刀的手，還是顫了一下,。

他看到公狗兩只好大的蛋囊,，瓷實且飽滿的，張揚著勃勃雄性威武,。他想到以前騸割過小公馬小公牛公小驢兒——但它是條狗兒呀,，它大可不必挨這一切的，何況,，那兩枚狗蛋,，著實地讓人喜歡。

動手吧,，刀子,！趙四在催了,。

老陜的心一緊，后牙根子咬咬,，但見月牙刀面在日光下一閃,，噌——一下，切割了下去,。

公狗的嘴巴被纏住繃住,，依然能發(fā)出嗚——嗚——的啼喚，它的啼喚是在肚子里循環(huán)的,，上上下下,。它的一對狗眼，起先是無辜地看著老陜,，后來是可憐巴巴地企求著老陜,，有大滴大滴的淚，從狗眼里郁結(jié)著,、漩轉(zhuǎn)著,，又一顆一顆流了下來，淚水流過之后,，雙眼死死盯了老陜,，那眼光里，居然噼噼啪啪燃起了火苗,。

公狗在斷斷續(xù)續(xù)嗚咽著,。

排出兩顆碩大而鮮活的狗蛋后，老陜破例沒有拿走它們,，也沒有拿走趙五遞來的五毛錢,，手也沒去洗一下，便匆匆離去了……

被騸后的公狗自然被去了雄勢,，柔順聽話,，看家護(hù)院，是被鄰人公認(rèn)的一條好狗,。

這條狗對劁騸匠老陜卻極不友好,，那次老陜在村北行騸，路過趙五家大門,，那狗兒就直接撲出來,，汪汪瘋叫著，直朝他褲腿咬去,，嚇得老陜倉惶逃命,，直跑得屁滾尿流……那以后大老遠(yuǎn)聞到老陜的氣味兒，狗兒就發(fā)瘋地追咬,，即使追咬不到,，也要朝老陜逃跑的方向狺狺大半天,，惹得村人大笑。

最后說說閑談,。

這事發(fā)生好多年了,，在地里干活時，農(nóng)人依然能憶起談起,。

那是個早春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柳條抽綠,。

羽村的張三李四趙五們正在二十畝園里犁地耙地呢。犁地的是牛驢,，耙地的則是馬與騾子,。牛與驢是生產(chǎn)隊里的底層牲口，騾子與馬則是大頭牯,、大牲口,。牛驢們干一些粗笨的活路，如春秋的犁地,，冬日的耱地,，牛車?yán)S，拉土墊圈等,；騾子馬兒則駕著膠皮車,，拉麥個子拉谷捆子，夏日碾麥場,，秋日碾谷場,，冬日呢，駕起大車進(jìn)城里上鎮(zhèn)上,，拉豆餅麻糝也運送化肥……

只有春忙時節(jié),，騾子馬兒也拉起木耙，來回梳理老牛們犁過田畝,。

勞動間歇,，耙地人見地垅邊上有一片茂盛的嫩草，愛馬心切,，便給那頭騸過的公馬兒解了籠頭,，讓其盡情吃草。

地垅那邊是鄰村坡村,，坡村的社員們趕著牲口也在犁地耙地,，此時人與畜們都在歇息著，故事便是這時候發(fā)生的,。

吃草的小公馬剛吃了幾口草,，一對沉郁的馬眼一下目擊到路那邊鄰村的地里,，正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馬在地邊站著，小公馬似乎在春日的野風(fēng)里嗅到了小母馬的發(fā)情氣味,，一對尖尖短耳朵匕首般豎立起來,。人們沒注意的是，它的下身,，也有一截生殖器在試試探探的露出,。

人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的時候，小公馬一聲嘶鳴,，飛似地奔了過去,，跑到小母馬身邊又聞又嗅，又舔又舐,，樣子親熱無比,。小母馬也異常興奮，歡快地甩動著尾巴,，噴吐著響鼻,，接受著小公馬的親撫。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雙方社員還在驚奇愣怔的時候,，小公馬似乎鳴叫一聲，忽一下騰躍而起,，兩只前腿搭在了小母馬胯上,，同時，胯下那一條生殖器也伸探了出來……

人們一片驚訝里,，也潛伏著許多期待,。

怎么會這樣！這可是一匹被騸被閹了的公馬呀——

在場的羽村人,，大多是公馬閹割的見證者——

去年早春,，山野泛綠時，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站了很多人,，他們是隊長,、飼養(yǎng)員等等關(guān)注公馬騸割者。

主角當(dāng)然是老陜,，村人叫騸刀子的,。

那時候騸刀子手里掬一把玉米粒兒，走近小馬駒兒,，小馬駒兒又嗅又聞,，便探過嘴子舔了吃。對老陜多了幾分信任。等到馬歡笑吃完時,，老陜忽地抱緊了馬駒脖子,，一條右腿別在馬駒前腿間，一掙一扭一推,，馬駒兒便被輕輕放倒,。周邊幫忙者張三、李四,、王五之類七手八腳上來,，按要求綁縛了馬駒兒前后腿，且按住了馬頭,。

老陜揪住馬駒兒飽圓的蛋囊,，輕輕地?fù)嵋粨帷Ｖ?，曾與隊長和飼養(yǎng)員商量最佳的騸割方案，對馬駒兒施使水騸手術(shù),。水騸是無須排擠出蛋丸的,，尋找最佳部位切割寸半刀口，用手捏緊刀口,，不讓滲出血來,，將月牙鋼刀顛倒過來，用尾部尖細(xì)鋼鉤挑著精囊血管,，老陜便用他的長指甲在精管上來回捋動,，左右揉搓……沒人知道，老陜是懷了沉重心思的,。他的女人給他生了四個女娃,，上面怕他再要生男娃，強令讓做絕育手術(shù),。老陜已五十,，女人也四十又八，肯定不會再生了,，何況,，女人身骨瘦小，疾病纏身,。上面不信,，又動員老陜做了絕育手術(shù)。此時老陜心事重重,，甚或有些心不在焉……他對精管的捋動,，便有些遲疑，有些疲軟，下意識里有些于心不忍……

水騸不同于火騸,，火騸是將事先燒紅的烙鐵頭在精管上輕輕點幾下的,，致使精管被燙炙萎縮，然后,，再將兩顆蛋丸排出擠出,。

捋了十余下，老陜覺得起到了大作用,，便拿出棱形縫合針,，刀口處穿針引線，細(xì)心地縫了四五針后,，又涂了防炎膏油,。

水騸完畢，老陜待馬駒站立起來后,，手蘸了涼水,，輕輕在馬駒腰間拍了幾拍，又用一方紅布蒙了其眼,，他自個拉著馬駒子,，在場院溜達(dá)了幾圈。

這一切,，大伙都看到眼里,，也記在心里的，小馬駒是實實在在被老陜水騸過咧,，今兒,，怎么會性情大發(fā)，欲望忽起呢,？,！

驚奇與疑惑還沒從臉子上褪卻時，那公馬駒兒卻有了狀況,，它雖然強勢地搭在小母馬身上,，畢竟他是水騸過的，它的完全堅挺不起來的生殖器,，只能是不爭氣地懸吊著,，耷拉著，根本無法完成進(jìn)入交配的程序,。

小公馬仍不甘心地努力著,，努力著，只能是徒勞而已,，當(dāng)它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后,，又一聲悲愴地長鳴,，前腿騰空而下之后，瘋狂地朝南邊跑去了,，前邊是羽村一道深深的澗南溝……

鳴叫著的小公馬兒一頭栽向深幽的澗南溝里,。

說也巧，小公馬躍向深溝的第二天,，劁騸匠陜刀子在公社衛(wèi)生院接受了男性絕育手術(shù),，盡管注射了劣質(zhì)麻藥，他依然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痛疼,，他能清晰聽到冰冷的手術(shù)刀及其它器械們在體內(nèi)的運作與切割之聲,。

此后羽村的劁騸匠陜刀子告別了劁騸生涯，同其他失卻了勞動力的老漢們一樣,，在院門口抽煙,，在墻根下曬陽，也如一頭臥著的老牛,，在咀嚼和反芻往昔的夢幻日子……

責(zé)編

張輝

作者簡介：張行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山西文學(xué)院首屆簽約作家、省委聯(lián)系的高級專家,、臨汾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刊物《山西文學(xué)》《黃河》《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篇小說30余部,，短篇小說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讀者》《名作與欣賞》《中國文學(xué)》（英文版）（法文版）轉(zhuǎn)載與翻譯,。先后出版小說集《天邊有顆老太陽》《黑月亮》《傾聽生命》《在故里上空飛翔》；散文集《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田野》《北方的莊稼漢》《祖槐尋根》《故園丹青》,；出版長篇小說《天地之約》《古塬蒼?！返取Ｗ髌吩@人民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獎,，第二屆、第三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山西優(yōu)秀簽約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