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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箋】姚茫父的箋與詩

 小藏身館 2021-03-19

姚茫父

魯迅和鄭振鐸兩位先生于1933年編纂的《北平箋譜》,可謂一部清末民初制箋的“百科全書”,,因?yàn)槿〔倪x題不拘一格的緣故,,在各色花箋中常會赫然出現(xiàn)一些氣韻高古的作品,姚華(號茫父)先生的作品就在此類,。 

我曾單獨(dú)收過《北京箋譜》的一本零冊,,是第四卷。這套六卷本的箋譜是1958年榮寶齋為紀(jì)念不幸遇難的鄭振鐸先生而根據(jù)《北平箋譜》重新復(fù)刻的,,收錄畫箋一如原版,。第四卷中集中收錄的正是民國初期畫壇領(lǐng)袖陳師曾、姚茫父以及金城等人的作品,。其中姚茫父畫箋十二枚,,包括靜文齋制古佛箋、淳菁閣制西域古跡箋,、淳菁閣制唐壁畫磚箋各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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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古跡箋畫圖案出自現(xiàn)屬新疆的雅爾湖與吐峪溝,為人物頭像特寫,,無論是肅穆的天人,、怒目的金剛,還是典雅的天女,、虔誠的供養(yǎng)人,,皆用白描法寫出,,線絲圓潤清爽,人物神情盎然,,頗可見吳道子遺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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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四枚唐壁畫磚箋均為寫意仕女畫,妝容紅麗如桃花,,衣帶簡約博大,,其中兩幅人物半藏在帷幕之后,很合白居易“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境,。姚茫父在日記中記載道,,“吾近得唐磚四,二有墨筆書,,二則墨筆畫,,其價五百元也?!彪m然未必一定是《北平箋譜》中收錄的唐代畫像磚,,但他癡于金石、不惜千金的豪情可想而知,。與之相交甚篤的陳師曾特意題詩佐賀:

娥眉奇絕內(nèi)家妝,,粉墨凋零想漢唐。

好古別開金石例,,弗堂雙甓費(fèi)思量,。 

鄭振鐸在有關(guān)《北平箋譜》的雜記中也有這樣的評論,“他們大膽的涂抹,,頗足以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文人畫的傾向,,自吳昌碩以下,無不是這樣的粗枝大葉的不屑于形似的,?!?/span>

靜文齋所制古佛造像箋,展現(xiàn)了姚茫父最具獨(dú)創(chuàng)性的“穎拓法”——因?yàn)槊P被戲稱為“毛穎公”——以毛筆摹寫出拓片效果,,不但需熟練掌握“雙鉤,、涂抹、畫法”三種技能,,更要能靈活運(yùn)用,、“無縫對接”。1950年代,,郭沫若見到姚茫父的穎拓作品,感嘆它“傳拓本之神,,寫拓本之照,。有如水中皓月,鏡底名花。”而無論白描,、寫意還是穎拓,,琉璃廠肆的工匠們都能如實(shí)復(fù)刻原作的神韻,魯迅先生稱贊民國刻印之法足以為畫家之副,,而且水準(zhǔn)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此言實(shí)在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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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茫父四幅穎拓佛像箋畫的題跋,,皆用蠅頭小字,,或是考據(jù)造像年代,或是錄寫佛經(jīng)偈語,,皆顯出他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如其中一幅周長安觀音造像石刻,他這樣題跋道:在滋陽縣,。此石如佛龕而缺其左邊,。中鏤佛像。右刻大周長安二年,,歲次壬寅年十二月廿二日,。按長安二年,武則天僭位之十九年也,。其月日作(異體字),,正合彼時字體。右邊末尚有施主二字,,其姓則全泐,,名存一直畫,不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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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一幅開皇五年佛造像,,是端方的舊藏,姚茫父記為“《匋齋吉金錄》著錄之品”,,他抄錄了四首古佛偈詩,,恰好將造像嵌在其中:

身從無相中受身,猶如幻出諸形象,;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起諸善法本是幻,,造諸惡業(yè)亦是幻,;
身如聚沫心如風(fēng),幻出無根無實(shí)性,。
假借四大以為身,,心本無生因境有,;
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
見身無實(shí)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幻;

了得身心本性空,,斯人與佛何殊別,。

姚茫父曾自刻一印,曰“信天好古”,。他在給兒子的信中這樣寫道,,“吾事事信天,于好古亦然,。吾生至約,,而購古甚浪費(fèi)。然吾非古董玩物之是役適焉,,而將以為學(xué)問謀也,。學(xué)問之價,不可以數(shù)計(jì),?!笨梢娝摹昂霉拧保^非玩物喪志,,而是為了博物治學(xué),,如果當(dāng)今許多專家學(xué)者能有姚茫父先生一般的宏大氣魄與鉆研精神,恐怕也不會只抄幾句《心經(jīng)》或者百度一下就當(dāng)作各種拓片的題跋了,。 

姚茫父先生的代表作品被選入《北平箋譜》,,不僅僅由于高古的繪畫風(fēng)格在民國初期獨(dú)樹一幟;他高尚的人格操守以及高超的文學(xué)造詣,,也令魯迅,、鄭振鐸與之惺惺相惜。 

姚茫父曾于1913年至1916年擔(dān)任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校長并兼任國文教授,,在女校任教時間恰好早魯迅先生十年,。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后,魯迅先生出離憤怒,,寫下了雄文《紀(jì)念劉和珍君》,,而姚茫父先生亦連作兩首詩,哀悼女校遇難的晚輩學(xué)生劉和珍與楊德群,。其一是:

留得一冬雪,,春來兩度看。
為因埋戰(zhàn)血,,較覺作花寒,。
未霽仍將積,,旋消若已殘。

不成惠連賦,,秋思動長安。

其二是:

宣和不聞陳東死,,南渡胡為死東市,!

千年夷夏禍猶存,碧血又漬綠窗史,。

嗚呼劉楊二女士,!

他借東晉謝惠連所作《雪賦》指代時事的陰冷肅殺,將劉和珍與楊德群比作南宋時因呼吁抗金而被處死的太學(xué)生陳東,,以此來寄托憤懣與哀思,。

1927年4月,李大釗先生等20余名革命志士被張作霖殺害,,其中的方舟烈士,,即是姚茫父在北京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教授過的學(xué)生,,他后任京華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的校長時,,方舟則是學(xué)校的美術(shù)教師。方舟遇難后,,師友集資為他出版《衡山方舟畫集》,,姚茫父不畏風(fēng)雷嚴(yán)迫,毅然在畫集上題詩兩首,,其一是:

生前著意染胭脂,,別樣風(fēng)姿正入時。

畫里玄機(jī)惟守墨,,可憐落筆苦爭奇,。

其二是:

朝浴清波暮白沙,野性由來養(yǎng)不家,。

冷魂黑夜繞洲渚,,孤影依然伴落霞。

魯迅先生在編輯《北平箋譜》的1933年,,同時也為艱辛出版的李大釗文集《守常全集》作序,,其時姚茫父已病故三年,但無論是革命家,、文學(xué)家還是藝術(shù)家,,他們的勇毅豪情,都彼此相通相照,,歷經(jīng)刀霜而不朽,。 

論及姚茫父和鄭振鐸的文字緣分,,則要提及泰戈?duì)柕摹讹w鳥集》。鄭振鐸1922年用白話詩翻譯出《飛鳥集》,,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譯作之一,。姚茫父先生雖不通西文,但于1924年冬讀到鄭振鐸的譯文時,,“怦然于中,,不能自已”,“以國風(fēng)為之,,依意遣辭,,日必?cái)?shù)章,歲盡篇終,?!彼梦逖怨旁婓w轉(zhuǎn)譯的《飛鳥集》,被詩人徐志摩激賞,,認(rèn)為它同林紓憑他人口譯而寫就的小說傳奇一樣,,是前所未聞的佳作。我們今天讀來,,依然音韻瑯瑯,,滿口余香。

如開篇的一首,,鄭振鐸譯文是“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

姚茫父轉(zhuǎn)譯為:

飛鳥鳴窗前,,飛來復(fù)飛去,。

紅葉了無言,飛落知何處,?

如第十七章,,鄭振鐸譯文是“這些微思,是綠葉的簌簌之聲呀,;它們在我的心里歡悅地微語著,。”

姚茫父轉(zhuǎn)譯為:

微思托綠葉,簌簌作喧聲,。

中心似相語,,愉悅不可名。

意境清新,,用字輕巧,,是一派王維田園詩的味道。

再如第十六章,,鄭振鐸譯文是“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個過路人似的,停留了一會,,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走過去了?!?/span>

姚茫父轉(zhuǎn)譯為:

晨興百無營,,坐我綺窗前。

似有行客過,,徘徊結(jié)我緣,。

顧我點(diǎn)頭去,一往不復(fù)延,。

生世只如此,,感之輒喟然。

如第五十二章,,鄭振鐸譯文是“人不能在他的歷史中表現(xiàn)出他自己,,他在歷史中奮斗著,露出頭角,?!?/span>

姚茫父轉(zhuǎn)譯為:

生者積為人,死者陳為史,。
生隨死俱去,,甚事足立矣。

汲汲欲自見,,混混去無已,。

姚茫父憑自己深厚的詩才,直接化入《古詩十九首》與陶淵明,,將有幾分寡淡無奇的白話詩,,譯出了不可言說的空虛和蒼茫感。

再如第十八章,,鄭振鐸譯文是“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所看見的只是你的影子?!币γ8皋D(zhuǎn)譯為:

我身不自見,,我見非真相,。

如將身悟影,謂身亦已妄,。

第五十四章,,鄭振鐸譯文是“我們之如海鷗與波浪相遇似的,遇見了,,走近了,。海鷗飛去,波浪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span>

姚茫父轉(zhuǎn)譯為:

人情鷗與波,相遇即相狎。

鷗飛波更落,,離合成一霎,。

這樣的短句,,無論是闡釋哲理,,還是形象比喻,經(jīng)姚茫父的筆底寫出,,都已經(jīng)是一首首原汁原味的禪詩了,。無論是哪一種風(fēng)格,姚茫父的譯詩都可稱神接古人,,非但讀起來覺得似曾相識,、心有戚戚,即便是插在兩漢晉唐詩選中,,恐怕也很難被挑擇出吧,!只可惜天不假年,姚茫父1930年去世,,而《五言飛鳥集》至1931年才告出版,。不難想見鄭振鐸讀到此書的時候,該是如何的悲欣交集,?他在1933年協(xié)同魯迅編錄《北平箋譜》之時,,一次次地在琉璃廠奔走,跑遍多家店肆去搜集箋樣,,最終集得姚茫父三套畫箋共計(jì)十二枚,,并特意在《北平箋譜序》中予以高度評價:“姚茫父先生作唐畫磚箋、西域古跡箋,,雖僅仿古不同創(chuàng)作,,然亦開后來一大派。”這兩位在現(xiàn)代文藝史上留下深刻足跡的人物素昧平生,,卻能用詩與畫互相致敬,,真可以看做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了,。 

姚華雖未享高壽,,但已是民國蔚然一大家,他以畫家與詩人身份聞名,,同時更是古文字學(xué)家,、戲曲理論家、金石學(xué)家,、曲學(xué)家,、師范與美術(shù)教育家、中國早期憲法起草參與者,。對于這樣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來說,,他的成就即使用一部專著也未必能夠講完。一些學(xué)術(shù)研究者深為姚茫父先生只以幾幅箋畫,、幾座墨盒、幾首小詩為世人所知而感到不平,。但須知曲高和寡,,即使他名滿天下之時,能真正讀懂的又有幾人,?應(yīng)該相信不同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的人如真有所求,,一定會從姚茫父先生淵博的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中受益。而以詩畫為小道的意見,,則有些書呆子的迂腐了,,魯迅和鄭振鐸的眼界早已給出了明證。不妨借用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句,,來作為對姚茫父先生的紀(jì)念:

活得短暫的人——并非需要憐憫,,

貢獻(xiàn)少的人——并非值得悲哀,

生在我們時代的人——活得豐富多彩,,

貢獻(xiàn)出詩歌的人——貢獻(xiàn)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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