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線

馬明高

一

第一次見到你,，就驚訝于你的柔順,、長挑、優(yōu)雅和精致,。盡管我對此已經見的很多了,，但終究沒有想到，你是如此之美,。

那是在古城平遙的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會上,，我在形色各異、琳瑯滿目的民間奇藝中遨游,。萬花叢中,，我驀然回首，你正在“燈火闌珊處”,，婷婷玉立,，凝眉低目，楚楚憐人,。我立刻渾身就有了一種“眾里尋他千百度”的驚艷之感,。我轉過身，撥開眾人折回去,，走到了你的身旁,，默默地望著你。你似乎覺得有一個人在看你,。你仿佛內心微瀾卻不失優(yōu)雅地看著我,。可能是你的雅致和沉靜慫恿了我,。我細細地盯著你一動不動地看著,。你居然還是那樣的低眉順眼。我竟然大膽地摸了摸你那細長細長的腰,，還有你那畢挺而柔細的睫毛,。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你叫湖筆,，出生在浙江湖州的善璉鎮(zhèn),。你嫻靜大方的姿韻倩態(tài)迷住了我。筆桿是選用斑竹做的，紫褐色的竹皮上撒點著點點斑痕,。慈眉善目的老師傅對我說,，這叫美人淚。朱角收口,，管頂嵌一段淡得發(fā)白的翠玉,，白嫩細膩地泛著溫潤的光。筆毛是用羊亳做的,，細軟柔韌,。我長長地抒了一口氣，說：這大楷,、中楷,、小楷的一套五枝，“福,、祿,、壽、喜,、慶”,，我都要了！還有那俏麗而雅美的筆架,，我也要了,！老師傅說：可惜就這一套了，這幾天展覽還有用,。我眼睛睜得圓圓的,，戀戀不舍。老師傅見我這難受的樣子,，眼一閉,，手一揮，狠了狠心,，說：拿去吧,！誰讓她遇見了你。

就這樣,，我把你——我心愛的湖筆——請回了家,。

二

來到了湖州，我才聽到了更多的關于你的傳說和故事,。

這里就是湖州,。清麗而典雅，人和而物阜,。天光云影,，青山綠水,，曲橋魚池,，亭臺樓閣,，自古便是一處錦繡之地。它是太湖流域大運河水系屬浙江省的一座小城,，聽說是太湖周圍唯一一座以“湖”命名的城市,。這里古稱“吳興”，有“吳興三絕”之說,?！稙醭炭h志》記載：“元馮應科制筆絕天下，時稱趙子昂字,、錢舜舉畫,、馮應科筆為'吳興三絕’”。離開湖州,，順著鄉(xiāng)間公路,，朝著東南的方向，就到善璉鎮(zhèn)了,。這是位于湖州與杭州接攘交界的一個小鎮(zhèn)子,。湖州的人說這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生產湖筆。下了車,，不用走幾步,，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有來頭的歷史悠久的古鎮(zhèn)。古風猶存,。這一帶方圓十里的人都把蒙恬供奉為湖筆的創(chuàng)始人,，尊為筆祖，還建有蒙公祠,。既然如此,，何不先去你的老祖宗那兒看看？蒙公祠就座落在村西邊的永欣寺旁邊,。有一條平緩悠靜的小河從它的旁邊流過,。人們說也是為了紀念蒙公而叫蒙溪。有蒙溪河,，就有了蒙溪橋,。還有一個公園，叫湖筆公園,。不過,，在這么多的景致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蒙公祠,。其祠六角單檐,，黑頂紅柱,，正門朱漆銅環(huán)，雖不是很大,，卻也古雅莊重,。西南北三面均圍繞著刻有精美石獅的欄桿。鎮(zhèn)上的說,，平日正門不開,，人們只走偏門，只有農歷三月十六和九月十六才開正門,。因為這兩個日子分別是蒙恬筆祖和筆祖娘娘的生日,。到這時候，全國各地的人來這里朝拜的人很多,，還要連唱幾天大戲,，舉行盛大的迎神廟會，以示紀念,。祠前院殿內供有蒙公恬君,、娘娘卜香蓮及太子坐像，蒙恬將軍頭戴元帥帽,，身著黃龍袍,，濃黑的劍眉之下,是一雙明亮犀利的大眼，長須飄逸,，氣宇軒昂,。娘娘頭戴九鳳冠，雙手垂拱,，低眉賢惠,，儀態(tài)祥和。小太子也是雙手垂拱,，卻是面帶笑意,，一派喜氣，十分可愛,。后面便是正殿及寢宮,。樓前中央擺放的是三人的行身像。祠里的人說,，這行身像是供那兩個好日子里抬起來游行用的,，不是泥塑，而是用木料精雕而成的,。整個祠院一前一后,，雖然不大，卻也被翠綠茂盛的柏樹和梧桐環(huán)繞掩映,，加之地上綠茵夾道,，顯得幽靜而清和,。試想蒙恬大將軍一生久經沙場，馳騁南北,，戰(zhàn)痕遍體,，征塵滿身，卻最后能在這運河懷抱和大湖之濱如此幽靜之地,，永受世人敬奉,，也算是天有天道地有人心之幸事啊,！

鎮(zhèn)上關于蒙公和湖筆的傳說眾說紛紜。我倒覺得《歸安雜錄》里講的有些公允,，曰：“善璉古稱蒙誤,。相傳秦始皇東巡稽（今紹興）、郵拳（今嘉興）,，命護駕大將蒙恬屯兵游城,，鎮(zhèn)搞吳越。蒙納卜夫人,，隨征塞上,。卜夫人，字香蓮,，賢而惠,，取羊毛、兔毫制筆,，書于帛,，仕尉皆順其才。后蒙恬遇難,，夫人攜幼子穎,，由門卜遷，沈且伴歸故里隱居,，授鄉(xiāng)民以制筆三枝,。漢武帝時縊封蒙恬，立祠以祭,，稱其地為蒙溪,。”可能是卜香蓮看見丈夫每天批閱公文,，十分辛苦,。因為當時的筆，是把竹桿端部劈開,，筆毛夾在中間,，用絲線纏牢后,，再涂上漆才能使用。卜夫人見狀,，一直思謀改良毛筆,，于是“以枯木為骨，鹿毛為拄,，羊毛為被”,，后又用兔毛為被，蒙恬開始試用,，不沾墨,，隨手扔在了窗外的石灰炕里。過幾日,，無筆,，又拾起那天扔去的筆蘸墨書寫，筆變得流暢而聽話,。原來是石灰水無意中對油性大的兔毛進行了脫脂,。于是很快就推廣到仕尉那里去了。

湖州蓮花莊路那兒,，有一個“中國湖筆博物館”,。館很大，歇山頂卷棚,，飛檐翹角,，亭臺樓榭，十分壯觀而典雅,。里邊的毛筆更多,，大的小的，形形色色,，讓人很是震驚,。湖筆源流、文物陳列,、制筆流程,、工藝展示、現場演示等等,，令人眼花繚亂,。博物館的導游介紹說，大書法家王羲之一生喜愛湖筆,，曾撰寫《求筆帖》四處尋訪好筆,。永和四年（公元348年），王義之任吳興太守,，時尚金銀銅和琉璃象牙等奢華筆桿,，他撰文《筆經》大加批駁,，說筆桿越重，反而影響書寫的發(fā)揮,。湖州盛產竹子,，何不用其制作筆桿？于是,，輕靈秀雅的竹梗便成為湖筆筆桿的首選,，也因此成為當時湖筆的一大特色。三年之后,，王羲之改任會稽內史,。在永和九年的暮春之際，用從湖州帶去的鼠須筆和繭紙,，王羲之酣暢自如地寫出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隨朝書法家智永禪師為王羲之第七世孫，云游四方,，見善璉民風淳樸，便歸宿這里,，一住三十余年,，孜孜不倦臨池習書，又與筆工切磋技藝,，使湖筆更合乎書家習寫,。他把用壞的五簏筆頭舍不得扔，埋在蒙公祠旁的曉園,，置一碣石,，親書“退筆冢”三字,。他最后在此抱筆圓寂而終,。其君在潮州三十年，各方文人紛至沓來,，求書道,，覓湖筆，竟將永欣寺的門檻踏破,，只好用鐵皮包上,，成為天下有名的“鐵門檻”典故。

關于你的傳說和故事太多了,。人們都很鐘情于你,。特別是那些書畫家們，對你更是疼愛有加,，幾乎是天天離不開你,，時時在想著你,，寵著你，幫著你,，一心想把你妝扮得更俏麗,、更伶俐，更可人,。王獻之,、顏真卿、杜牧,、蘇東坡,，還有錢選（即錢舜舉）、趙孟頫即趙子昂）,、吳昌碩,、沈尹默等都為湖筆的改良做過突出的貢獻。尤其是“日書萬字”的趙孟頫,，非?？粗毓P的制作方法和質量。稍不如意,，就拆解重制,，直到滿意為止。他對毛筆的要求過于嚴格,，近乎苛刻,，常常命筆工師傅從數十枝筆毫中選出最好的制成一技。真可謂漂亮的里邊選漂亮的,，百里挑一,，人中挑鳳，鳳中挑精啊,。

三

世人都仰慕你的俏麗,、雅致、精美,，卻不知道你的懷胎,、出生和成長是多么得艱難而曲折，復雜而漫長,。

制筆行業(yè)有句話,，叫“筆之所貴在于毫”。唐詩人白居易在《筆詩》曰：“千萬毛中揀一毫”,。明人解縉在《筆妙軒》贊美湖州筆工陸文寶時云：“聞君制作非尋常,，尖齊圓健良有方。”從此,，“尖,、齊、圓健”就成為湖筆的“四德”標準,。每枝湖筆的制作從皮毛剝離到最后成型,，都要經過擇料、水盆,、蒲墩,、結頭、裝套,、擇筆,、刻字7個步驟，揀,、浸,、梳、落,、拔,、抖、絞,、連,、裝、擇,、刻12道大工序，128道小工序,，才能實現其好的質量與品相,，此乃為“精”；選材要求必須摒棄斷頭,、無鋒,、曲而不直、扁而不圓的毛料,，選取有毛鋒,，柔而有骨、長短適宜的同款毛,，一一進行粘接處理,，達到“尖、齊,、圓,、健”的“四德”標準，此乃為“純”；其外型要求達到“光,、白,、直”，純凈的筆頭配以湘妃竹,、翠玉和象牙等制作的筆桿,，優(yōu)雅流暢清麗，此乃為“直”,。只有如此,，才能稱得上湖筆之“精、純,、美”的“三義”標準,。

要想達到這“三義四德”的高標，制作出一技上乘的湖筆,，必須經歷一番細致入微,、繁復考究的120多道工藝程序，而且全靠純手工完成,。因為其工序太復雜了,，如今，就是在善璉鎮(zhèn)基本上己經找不到會整套工序的筆匠了,。據鎮(zhèn)上的人說,，在善璉制筆的工人，基本上都是每個人掌握一道工序,，再由多個家庭作坊合作形成整個制筆的流水線,。就是如此，一個人學習一道工序,，沒有兩到三年的時間不行,。可見其難啊,。擇料,，主要就是對筆頭的各類毛料進行拔取、分揀和歸類,。,；羊毛則以杭嘉湖地區(qū)的羊為主，釆其脖頸和腋下又嫩又白且?guī)тh穎韻毛才行,。鋒穎,，行話叫“黑子”，指羊毛端一段半透明有韌性的毛穎,。其越長越透明,，毛料越好。要按其長短、粗細,、色澤,、有鋒無鋒、鋒長鋒短不同,，分揀成十幾種類型的筆毛料待用,；兔毛亦稱紫亳，以野兔背上的紫黑色毛為最佳,，需將兔皮浸泡于水中,，并按一層兔皮一層草木灰疊放，一段時間后兔皮腐爛,，然后拔下,，如此不致于損傷毛亳。兔毛的分揀更為復雜,，還要按純黑,、純白的“純色”和黑白交錯的“花毫”進行擇揀。狼毫則要取黃鼠狼尾巴上的毛,，更為稀缺,；水盆是在水盆中對筆毛料進行浸洗、篩選,、梳理,、整形，加工成半成形的筆頭,，由于毛毫種類不同,，要求也不同，工序也不同,，所以是湖筆制作最復雜,、最關鍵的的工序之一，叫“水盆工”,。一般多由女子來做，所以被尊稱為“水盆娘娘”,。她們一年四季把手泡在水盆中,，還要加一些輔助的化學用料，冬天長凍瘡,，夏天皮膚爛,，十分辛勞，令人敬佩,；結頭也叫扎毫,，將水盆做好的半成品筆頭進行結扎，師傅牙咬著線，左手拿羊毛并拉緊線,，右手拿工具不停地拍打,。結扎好后用溶化的松香滴在筆頭根部，使其不易脫落,；筆桿的加工主要是蒲墩,，師傅坐在一個蒲墩上對制作筆管的竹梗進行檢驗和分選，按《易經》中第一卦“乾”卦卦辭“元,、亨,、利、貞”分為四個等級,，并把干裂,、蟲蛀、皮色蒼老,、粗細不均的剔除,；裝套就是把經精選的筆管竹梗進行挖孔，然后把結扎好的筆頭安裝其中,，再給裝好的筆配制筆帽,；鑲嵌也是個有藝術含量的細活兒。師傅根據不同種類毛筆的筆管,，用湘妃竹,、鳳眼竹以及象牙、紅木,、檀木等材料為筆的主桿進行裝飾,，再用牛角或琉璃、有機玻璃進行鑲嵌,，分筆頭端鑲頭和筆管端鑲尾兩部分,；擇筆也很關鍵，師傅要在把筆頭正式安裝黏結在筆管里之前,，進行最后的一次最細致的“修筆”,，將筆頭中的斷毛、雜毛,、沒有鋒穎的毛,，就著光一根一根地剔出，達到“尖,、齊,、圓、健”的品質要求,；刻字該是最后的收尾了,，老師傅戴著眼鏡,，要在筆桿上鐫刻筆的品名和生產廠家的名號了。字要大小勻稱,，且字距均勻,，或箓或楷，都要看師傅的文化底子和功夫了,。不過,，這最后一道工序現在都讓機器做了。也不錯,！你要什么字體有什么字體,，還能鎦金著綠，但就是缺少一點手藝人的匠心匠味,。

你,，就這樣“家有小女初長成”，女子十八大變樣,，越來越多脫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大美人了,。

四

你，終于出閣了,。

一個又一個的書畫家們是多么給愛你呀,！別看他們吹牛拍馬說大話，長發(fā)背頭捻胡須,，可是一旦離開你,，他們就什么都不是。你要用充滿柔情的飽滿情懷,，去那一張又一張潔白的紙上,，舞蹈著，流暢著,，抒發(fā)著,，飄逸著他們的胸壑、襟懷,、情思,、力量，還有氣象和品格,。

王羲之為什么愛你呢,？因為你能柔軟出他的“入木三分”，力透紙背,；柔軟出他的“變古法為新法”；柔軟出他的信筆靈動,、親切自然,、精妙絕倫,、動人心魄。因為你能柔軟出“永和九年”,，從“永”字開始,，一字連一字，強和弱,，明和暗,，精致與糙略，稟陰陽而動靜,，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一以貫之,，連續(xù)不斷,，筆斷意連，“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良辰美景,，高朋滿座,，當然是人生之樂。你緊接著又柔軟地舞蹈出“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你始終在貼著他的心在柔軟的舞蹈,，終于舞蹈出了大書法家的精神境界,，一切良辰美景，不過是過眼云煙,，從一開始的無限歡欣,，竟然引發(fā)出的是無盡的哀痛,。這是一種多么大的哀痛啊,！

趙孟頫為什么愛你呢,？因為你能柔軟出他的“悟道于心”，“天地精神”,；柔軟出他的“識于目,，記于心，觀于面”,；柔軟出他的形神兼妙,、水墨酣暢、真氣彌漫,、天機燦爛,、呼之欲出、令人叫絕,?？纯此哪菑垺墩{良圖》，你居然柔軟細膩地舞蹈出我們都看不到的狂風,，但我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有一陣狂風，從左到右刮過畫面,，讓馬的鬃毛逆向橫飛,，讓牽馬的人舉手遮臉，使他的袍袖衣襟,，和他的長髯都迎風亂飛,。你竟然能讓那馬彎曲的腰身，那人擋風的神態(tài),，柔軟地舞蹈得讓這幅畫七八百年后還有懸念,，緊緊地揪住人心。

是的,，中國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書畫愛好者都愛你,，都喜歡你。因為你不僅外表柔順,、長挑,、優(yōu)雅和精美，更可貴的是你用你的生命,，柔軟地舞蹈出了他們的“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柔軟地舞蹈出他們的智慧情懷,，苦心孤詣和君子品格,；舞蹈出深情的中華詩意畫風，典雅的東方神韻,；舞蹈出天地文心的造化，博廣自然的精華,；舞蹈岀儒釋道的哲學和中華精神質樸的形象,；舞蹈出人類生活的多樣化、人類文化的多元化和人類生命的創(chuàng)造性,。

柔軟的精神舞蹈,，是你永遠的生命的魂。

 （責任編輯：楊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