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先生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一位學者。我平生所佩服的學者不只一個人,,那就沒法多說了。我是個宗教徒,,那是小時候拜了一位藏密的蒙古喇嘛,,事實上當時剛剛?cè)龤q。這時的我是個有宗教思想的人,。 李叔同先生去世后,,有一部介紹他的書,叫做《永懷錄》,,永遠紀念,。這是接觸過他的人寫他的書,介紹他從年輕時到出家的事跡,??上沂种羞@本小書,被一位朋友借去,,他突然發(fā)病去世,,此書就找不到了。現(xiàn)在寫弘一大師的年譜呀,、出家呀、留學呀,,多是從這本書中引的資料,。我現(xiàn)在所談李老先生的事跡,,也是多半從《永懷錄》中得到的印象。后來我遇到與李叔同有關(guān)的書我都買,,可順手買了之后又順手被人拿走。我現(xiàn)在手中還有幾件舍不得送給人的,。 現(xiàn)在我簡單說說:李先生年青時候家庭的情況是這樣的,,他的父親是位進士,怎么稱呼我記不得了,。這老先生是位鹽商,,考上進土。舊社會的人都希望五福,,講究多福、多壽,、多男子等,, 這在《尚書·洪范》中提到。這位李老先生就納了一個妾,,這位如夫人比老先生小得很多,,這樣就生下了一位李叔同先生。你想想在那樣封建的又是商人又是官僚的家中,,那矛盾不言而喻,,還用詳細說嗎? 后來李叔同先生奉母親之命到了南方,,認識了幾位朋友,,有“天涯五友”之稱,是他年青求學時最好的朋友,。后來老太太去世,,他們還有從前的房子。他出家以后,,還到這房子來過,,里面是供有他母親的遺像還是牌位,我也說不上來了,。他跪在那兒,,叩頭如搗蒜,叩起頭來無數(shù),,傷心透了,,就像是在罐子里搗蒜一樣。我對此感覺最深,,我覺得恨不能在我父母親遺像前叩頭如搗蒜,。但我不配,,連叩頭如搗蒜的資格我自己感覺都不配。這是我的感覺,,我的回憶,。 第二,,他在年青時候有藝術(shù)思想,,他演戲,他演中國戲,,演武生,。從照片看上去是很英俊的武生。他后來到日本去學習,,學什么呢,?在東京美術(shù)學校學習畫西方油畫,學習演西方戲劇,。只是在《永懷錄》中寫得很不具體,。在那學習期間,有一位日本女子與他同居,。這事毫不奇怪,,因為一個年輕人到外國去,旁邊有位外國女子,,很容易一拍即合,。 啟功先生珍藏的弘一大師像 我認為李先生是非常的一字一板。有一件事,,是有一個人跟他約會,,比如說是明天早上九點鐘到家里去。他就在九點以前打開窗戶往外看,,看過了五分鐘,,那人才來。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塞車過了五分鐘?,F(xiàn)在過五個鐘頭來不了都不奇怪,因為堵車嘛,。就因為過了五分鐘,,他就告訴那位客人說:“你今天遲到了,現(xiàn)在過了五分鐘,,我不見你了,。”他就把窗戶關(guān)上了,。你想想,,這種事情,,是不是他故意刁難朋友?不是的,,他就是這樣一種性格,。 記得印度甘地先生到一個地方去開會演講,途中被人打攪了,,晚到了幾分鐘,。他瞧著表說:“你使得我遲到了幾分鐘,你犯了個錯誤,?!笨梢娪《仁バ鄹实鼐褪沁@樣的人,李叔同先生是否學習甘地或別人,,我無法判斷,。但我知道,凡是偉大的人物對于時間的重視,,中外古今南北都應該是一個樣,。我想他這是出于內(nèi)心的一個判斷。 所以我說過,,李叔同先生就是認真,,一切是認真二字。這不是說你欠我一本書,,或是欠一筆錢,,或是你應許什么沒有做到等事,那種認真是很庸俗的,。他在時間上一分鐘都算上,,認為是你犯了錯誤。所以印度的甘地與中國的李叔同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已經(jīng)超出優(yōu)點,,這是一種微妙的相應的感受,使得他對朋友對時間對事情都是這樣,。 還有一事,,是李先生已經(jīng)出家了,有人在一間素菜館請哲學家李石岑吃飯,。這位來得晚了點,。李叔同先生也沒有說什么,在那兒撥念珠,,客人們開始喝酒吃飯,,李先生拿起個空碗,去接碗白開水喝。別人讓他吃菜,,他說我不吃了,,我們在戒律上過午不食,現(xiàn)在巳經(jīng)過幾分鐘,,我不能吃了,。他那天就是什么都沒有吃。過午不食,,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太傻,?什么是過午?過午是什么時候,?很可靠嗎,?這午是中國的子午線?跟外國的子午線是不是一個樣子,?后來大家非常難過,沒有想到他竟然因為客人遲到而光喝水,,什么也不吃,,全場人對他都十分抱歉,讓弘一餓了一頓飯,,晚飯他也不吃了,。事實上他在晚年病死就是胃有毛病,是胃癌吧,?所以這是認真,。 佛將去世時,弟子問佛,,您要是去世后,,我們聽誰的?佛說:以戒律為師,。這是佛說的,。李先生就是以戒律為師。想起來,,李先生一生到死,,一字一板,都是以戒律為師,。我們現(xiàn)在自由散漫,,什么事都可以不按律不按戒來說,算不了什么,。但是李先生認為就應該是這樣學,,就應該這樣做,他對此不懷疑。 我們則還沒有信,,我們就先懷疑,。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吃東西,我有時也不吃肉,,我也不贊成殺某一東西來吃,。可是想起來,,我已經(jīng)殺了的,,那我也吃。別人殺就活該,,我殺就不應該,,這種想法不像話。現(xiàn)在也有禁止殺,、盜,、淫、妄,、酒的戒律,,沙彌戒,這些是小沙彌都要學習的基本五戒,。我們呢,?今天不殺生,明天別人殺了我又吃,,這都合律合戒嗎,?所以,李先生對于戒律如此看法,。本來那天吃飯晚了幾分鐘,,也算不了什么,他就是只喝一碗白水,,什么也不吃,。他就是這樣認真。 日本那位女人跟著他到中國來,,他要出家,,那位女人說日本和尚也有家,也有子女,,你就留我在這兒,。她痛哭,而李先生要跟她劃清界限,,要她回國,。我的想法,,覺得太殘忍了。你就留下她,,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并且,你曾經(jīng)跟她同居要好,,你現(xiàn)在一刀兩斷,,也有點太殘忍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自己是庸俗的人,,對于這件事,我覺得李先生如果留下她,,不也行嗎,?李先生不是這樣。我到現(xiàn)在,,在這兒還是畫個問號,。所以我還是個俗人,他老先生超出三界之外,。這是我大膽地還留下一個問號,。 此外,他不要廟,,他做一般的和尚。他出家在一個廟,,算這個廟的徒弟,,然后各處云游求法。但是他始終沒有說是哪一個廟的徒弟,。杭州西湖邊虎跑是他出家的地方,,現(xiàn)在開放為一個紀念弘一大師的展覽室,門口外有一個紀念塔,,塔里有弘一大師的舍利,。 杭州虎跑大師舍利塔墓 李先生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教書時,有學生豐子愷和劉質(zhì)平,。這兩位都是弘一的大弟子,,對弘一真正生死不渝。 弘一是游方僧,,各處去轉(zhuǎn),。如到了上海,就住在豐子愷家里。他對豐先生說:“我在你這兒吃飯,,你就給我白水煮青菜,,擱鹽不擱油?!必S先生怎么也不好意思,,擱點油在菜里。弘一說:“你犯罪了,,你犯錯誤了,。我讓你不擱油,你還給我擱油,?!边@擱點油算什么?他又在家中跟豐子愷說:“我現(xiàn)在皈依三寶,?!别б廊龑毢螅S先生跪在地上,,弘一對他講,,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是不錯,能夠做到什么什么,,但是你還要多一步想出來怎么怎么樣,。《永懷錄》中有大篇的記載,。像這樣的地方,,都是了不起的。 豐老先生一直到死都秉承弘一大師遺訓,,真叫對得起,。弘一有這樣兩個好徒弟,正是他自己做到了,,才能夠有這樣的好徒弟,。豐先生在“文革”時候還開玩笑。我有個學生在“文革”期間跑到上海去,,看見大伙畫的“黑畫”展覽,。所謂“黑畫”是什么呢?豐先生畫了一個小孩,,抱著個老頭,。題上“西方出了個綠太陽,我抱爺爺去買糖,?!彼f西方出了綠太陽,,我抱爺爺去買糖。這一下子還活得了,?豐先生就挨痛批一陣,,但是也沒有什么辦法,也不能把他槍斃了,。這個學生回來告訴我說:看見一幅最好的畫?,F(xiàn)在想起來,這西方出了綠太陽的畫有趣味,,假定我們?nèi)栘S一吟先生,,沒有不哄堂大笑的。 說到李老先生出家,,是怎么回事情,?他在學校看見日本人的書上說修煉,,七天先少吃,,渴了喝水;到了七天,,就全不吃了,,只有喝水;過了七天后,,又逐漸少喝水,,吃一點稀米湯;然后逐漸能夠由多喝水到少喝水到不喝水,;米湯慢慢到喝稠的,。這樣子由逐漸少吃到不吃,由吃飯改為喝水,,再倒過來,又能吃飯,。他就這樣在虎跑生活,,有空就寫字。開始還有另一位老居士也在那里,,叫做弘傘吧,?那位學習進步速度很快,但兒子出來干涉,,將他接走還俗了,。其進銳者其退速,他也就不出家了,。 李先生不是這樣,,他決定出家,,就從學校走到虎跑,有一位校役挑著行李跟隨,。他進了廟立即穿上和尚衣裳,,倒一杯茶給校役,稱他做居士,,請他喝茶,。唉呀,這位校役聽了非常難過,,他是以和尚身份對待校役,。校役走到虎跑門口,對著廟大哭,??梢娝恢钡剿溃瑢Φ闷疬@位沖著他大哭的校役,,對得起所有的人,。他那位日本女土也大哭走了,她回去也不愁沒有生活,。問題是他出家一切行為都對得起當時對他大哭的人,。 誰刺激了李先生出家的呢?之前,,李先生逐漸在家中添了一個香爐,,燒香,供一座佛像,,添了一掛素珠,,出來也不吃葷,等等,。夏丐尊先生跟他開玩笑,,說你照這樣和尚生活,何不出了家,?這是一位最熟的朋友開玩笑的話,,他無意說的,李先生就真出了家,。夏老先生十分后悔,,說我不應該跟他說這種話。這話刺激他跺腳出了家,。如果論功論過,,夏先生有責任。 現(xiàn)在再來說他在日本畫畫的事情,。他出家前把所刻圖章封存在西泠印社,,孤山墻上挖個洞,,放在洞里封上,上寫“印藏” (“藏”當名詞講)?,F(xiàn)在他的畫出現(xiàn)了一批,,我為什么對這些畫不懷疑呢?因為一是劉質(zhì)平,,他是李先生的弟子,,搞音樂的。李先生寫字時多是劉在旁邊服侍,,寫的字多半是劉卷起來保存,。后來劉先生去世,后人把這些保存的字都捐獻給國家,,這些字都是很少見的,。你說忽然出現(xiàn)一大批誰也沒有見過的弘一大師的字,你能說這都是假的嗎,?劉質(zhì)平所收藏的字要是假的,,那才可以說雨夜樓收藏的畫也是假的。 這事明擺著,,如果劉質(zhì)平收的字是假的,,那位雨夜樓主所藏的畫就應該全是假的。所以我說就應該驗證畫里的圖章與西泠封存的印章,,這可以又是一個證明,。劉藏的字跟雨夜樓藏的畫就相當。我沒有見過那些畫,,也沒有見過雨夜樓主人,,但是我從道理來推定。說李先生沒有在他自己畫上打過圖章,,這事我也不信,。自己辛辛苦苦,畫了一張畫,,能否上頭連個圖章或簽名都沒有嗎,?既然有,也跟孤山墻上印藏的圖章核對就夠了,。從這幾方面論證,假定有人與西泠印社勾結(jié)起來,,在假畫上蓋章,,這怎么可能?我不信,。 大師與學生劉質(zhì)平(左),,豐子愷(右)的合影 為什么我認為李先生的那些畫不可能是假的呢,?第一,就是劉質(zhì)平和豐子愷都是李的學生,,劉先生侍候李先生寫字,,他卷起來保存。后來一下子拿出若干幅李先生的字,。如果現(xiàn)在有人看見劉先生保存的字都未曾出現(xiàn)過,,都是劉先生密藏的,經(jīng)過抗戰(zhàn)和種種費勁保存,,誰也沒有見過,,假定有人沒有看見過,就說都是假的,,這也說不過去吧,?就說李先生從日本帶回來的畫,或者是在國內(nèi)畫的油畫也罷,,水彩畫也罷,,這些東西就是雨夜樓所藏的那些畫。問題就是說許劉質(zhì)平藏那些書法,,就不許雨夜樓主藏這些畫嗎,?這些畫還拿西泠印社印藏校對過。近年因為紀念李叔同先生,,把洞挖開,,用印章對照畫上圖章,是他出家以前打的章,,沒有問題,。你說哪個真哪個假呢?既然是他從前的舊印,,不是現(xiàn)在打上去的,。 所以我覺得那些畫很可能就是他從前所畫,存起來,,沒有人知道,,當時有人收藏了。這就跟劉質(zhì)平收藏的字稍微有不同,,但是經(jīng)過這么些年,,六十多年了吧?那一定要扣住哪一天哪點鐘畫的畫,?怎么個手續(xù),?由雨夜樓主人藏起來?這個就過于苛求了,。依我現(xiàn)在的想法,,為什么我相信他呢,?就說這種畫的畫風,在雨夜樓所藏李先生的畫確實是一種風格,,這種風格在當時,、在后來、在大陸上,,在所有油畫或水彩畫中,,都是自成一家的。所以我覺得雨夜樓所藏的這些畫,,風格是統(tǒng)一的,,是那個時期某個人一直畫下來的。某一個時代畫的,,風格一樣,,我覺得就不應該輕易否定為不真。我沒有趕上李叔同先生時代,,為什么我能夠武斷地判斷就應該是真的呢,?我有這么幾個原因,也是客觀推論就是這么一個情形,。 我想李先生在日本春柳社演戲劇,,沒有留下什么,只有一點照片,,沒有錄像,,也無法要求春柳社都錄下像來,錄下音來,,這是不可能的,。只有李先生自己買的頭套、束腰,,把腰勒得很細,,演那個《茶花女》。這些事都可以串起來,,說明春柳社演過這些劇,,可以得出一個粗略的輪廓。在那個時代,,西方戲劇已經(jīng)傳到日本,,李先生在日本就演西方戲劇,還是認真兩個字可以包括,。他到了日本,,并沒有什么特殊,在國內(nèi)時也沒有說對外國戲劇有什么興趣,到了日本也表演一回,,很認真。他自己的身材究競能不能夠達到化妝的地步,?我不知道,,他就硬這么做。束腰要讓我做我絕不干,,我只穿過戲裝(審頭刺湯)照張相片(笑),。李先生能夠抑制自然條件,,把腰勒細,,戴上頭套,演《茶花女》,,并且臉上表情也不是出家后的樣子,。所以我說他認真,包括他行事,、做人,、求學,對于藝術(shù),,都是這樣的,。 我沒有能夠像劉質(zhì)平收集老師藝術(shù)作品直接的證據(jù),,但是有雨夜樓所收藏的畫冊。我敬佩李先生生平一切事一分鐘都不放過的精神,,我想他不可能畫了若干幅西方風格的畫,,他大批拿來騙人。現(xiàn)在雖不是他自已騙人,,假定說是后人搞的騙局,,假定有人要做李先生的畫騙人,也不合邏輯,。我所認識的李先生生平性格事跡,,一直到出家餓死,他是為戒律不吃飯等,,他肯于這樣做,。我覺得,如果有人要造謠造到這樣一位先知先覺的人,,這樣了不起的出家人頭上,。這人在佛法、在世間法,都是不可饒恕的,。 前幾年我到法國凡爾賽宮參觀,,看梵高等人的畫,也就是這么大小一塊,,價格無比,。至于李叔同先生這人從頭到尾,實在是讓我衷心敬佩,。附帶還說一點,據(jù)說他去虎跑出家時,,他的藏書都分送給學生,、朋友了,他只帶了一本《張猛龍碑》帖,,當然是石印本啦,。他寫的字很受到《張猛龍碑》的影響。我有半本,,我曾給修補,又印出來了,。這個《張猛龍碑》,我也特別喜歡,,所以我覺得李先生把碑帖一直帶在身邊,這不犯戒律,。他念佛經(jīng),,帶一本佛經(jīng)去念,,不犯戒,。 弘一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 至于李先生寫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這書了不起,,他詳細分析四分律,,這四分律非常復雜,劃出各種限,。這書很大的一本,,他自己也十分得意,說我這本書你們要翻印多少本,。因為他是南山律宗的,,這南山律宗在中國已經(jīng)失傳了,,他就重新集注南山資料,他是重振南山雄風,,重開南山律宗,。 我聽說雨夜樓保管了李先生的這些畫,所以,,我講了這些鑒定意見,來做一個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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