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集唐詩是在唐詩巨大影響下形成的一種集句詩類別,，產(chǎn)生于北宋，在南宋獲得迅速發(fā)展,，在金,、元時期走向衰落，但最終在明,、清二代走向了繁榮,。集唐詩既在題材內(nèi)容和近體詩形式上繼承了唐詩的特點，又在詠梅題材,、專題化和開創(chuàng)新形式等方面體現(xiàn)出對唐詩的發(fā)展,。集唐詩的發(fā)展，是唐詩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詩歌追求“新變”的需要,、歷史上的“唐宋詩之爭”以及歷代詩人的連續(xù)創(chuàng)作等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關(guān) 鍵 詞】集唐詩/唐詩/接受/發(fā)展/原因

　　【作者簡介】張明華(1967-　),，男,，安徽阜陽人，阜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的教學(xué)和研究工作（安徽　阜陽　236037）。   

　　唐詩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一座奇峰,，歷來受到后世詩人和學(xué)者的推崇,。在其巨大的文學(xué)影響下，后世產(chǎn)生了一種專門選用唐人詩句寫成的集句詩類別——集唐詩,。集唐詩最早產(chǎn)生于北宋,，此后歷代作品綿綿不絕，即使保存到今天的數(shù)量仍很驚人,?？墒窍鄬τ谔圃娧芯康呐畈l(fā)展,，作為唐詩接受史中重要一支的集唐詩卻一直沒有受到學(xué)人的重視。除了明代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上場,、下場集唐詩曾經(jīng)有學(xué)者專門撰文探討外,，其余的集唐詩尚未見有專文論述。筆者不揣淺陋,，試對歷代集唐詩的發(fā)展及其特點進行分析,。為了避免內(nèi)涵的模糊，本文所說的集唐詩不包括集杜詩與集李詩等專集一家的集句詩作品,。

　　一,、集唐詩的出現(xiàn)、命名及其早期發(fā)展

　　北宋發(fā)展起來的集句詩從一開始就是集唐詩,。北宋最早寫作集句詩的詩人是仁宗朝的石延年(994—1041),，其《下第集句》云：

　　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fēng)舞一場[1]239。

　　此詩首句出自唐代鄭谷《燕詩》,，第二句出自唐代秦韜玉《貧女》,，第三句出自唐代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最后一句雖不知何人所寫,，但從前三句分別出自一位唐代詩人來看，應(yīng)該出自另外一位唐代詩人之手,。如果這種推斷成立,，則石延年此詩已經(jīng)是集唐詩了。比石延年略遲的胡歸仁所寫集句詩也是集唐詩,?！恫虒挿蛟娫挕份d：

　　荊公晚多喜取前人詩句為集句詩，世皆言此體自公始,。予家有至和中成都人胡歸仁詩,，已有此作，自號“安定八體”,。其間如“一第知何日,，無端意不移。欲為青桂主,，誰與白云期,。傍架齊書帙，翻瓢作酒卮,。文明終有托,，休把運行推”,，又“白沙溪繞白云堆，但有何人把酒杯,。專慕圣賢知志氣,，可憐談笑出塵埃。碧山終日思無盡,，清世難群好自猜,。風(fēng)滿老松門晝掩，可憐高尚仰天才”之類,，亦自精密,，但所取多唐末五代人詩，無復(fù)佳語耳,。不知公嘗見與否也[2]。

　　這里明確說胡歸仁的集句詩“所取多唐末五代人詩”,，也可以據(jù)此認為就是集唐詩了。石,、胡二人后,，王安石(1021—1086)、孔平仲(1046或1047—1103)雖然寫出數(shù)量更多的集句詩,，但并沒有對集唐詩表現(xiàn)出多少熱情。令人欣喜的是,，到了北宋后期,，葛次仲(1063—1121)寫出數(shù)量較多的集唐詩。葛次仲的《集句詩》三卷雖然已經(jīng)失傳,，但從殘存的作品看,，其中大多數(shù)是集唐詩。如《考古質(zhì)疑》所列舉的以下幾首詩：

　　落花飛絮正紛紛,，慢綠妖紅半不存,。可惜風(fēng)和夜來雨,，卻將春色寄苔痕,。(鄭谷、退之,、居易,、長孫)(《惜花》)

　　高秋寓目更徘徊，多少鄉(xiāng)心入酒杯,。正被繞籬黃菊笑,，望中難得白衣來,。(吳融、趙嘏,、龜蒙,、趙節(jié))(《九日》)

　　把君詩卷燈前讀，字字清新句句奇,。坐到天明吟未足,，翻將唱作步虛詩。(白,、韋莊,、白、白)(《還人詩句》)

　　不嫌窮巷似漁樵,，自古園林遠市朝,。鵬背負天龜曳尾，飛沉隨分各逍遙,。(韓偓,、杜牧、白,、白)(《窮巷》)

　　無事焚香坐,，逍遙一卷經(jīng)。雨荒深院菊,，風(fēng)約半池萍,。有客過茅宇,，呼兒掃竹亭,。廚人具雞黍，復(fù)設(shè)甕頭清,。(張籍,、齊己,、杜、愈,、杜,、愈、浩然,、同)(《幽居客至》)

　　花片亂飛愁殺人，風(fēng)吹雨灑旋成塵,。百年莫惜千回醉,，三月惟殘一日春。生去死來都是幻,，酒酣睡足最關(guān)身,。西樓悵望芳菲節(jié)，添得臨岐淚滿巾,。(沈彬,、禹錫、翁綬,、令狐楚,、居易、鄭谷,、韓偓,、羅隱)(《三月晦日》)

　　東郊立馬望城池，旋把金鞭約柳絲,。歌酒家家花處處,，春風(fēng)日日雨時時。別來同說經(jīng)過事,，醉后齊吟唱和詩,。得失任渠但取樂，不應(yīng)窮巷久低眉,。(應(yīng)物,、張祜、居易,、齊己,、張籍、同,、龜蒙,、韓翃)(《故人春游》)[3]

　　以上所列這些集句詩都是集唐詩。又如《全宋詩》第22冊收錄其人的《中秋月集句(二首)》和《詩一首》,，也都是如此[4],。

　　石延年、胡歸仁,、葛次仲雖然寫作集唐詩,，但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類作品對后世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從現(xiàn)存材料看,，最早帶有集唐詩標(biāo)志的作品是李復(fù)(1052—?)的《答安陽叔兩絕(集唐人句)》：

　　春風(fēng)吹園雜花開,，漸老逢春能幾回。不嫌野外無供給，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兩人對酌山花開,，青天露坐始此回。嗟我與君皆老矣,，且盡尊前有限杯[5],。

　　前詩中的“春風(fēng)”句出自韓愈《感春四首》其一，“漸老”句出自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四,，“不嫌”句出自杜甫《賓至》,，“一杯”句出自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全都是盛唐著名詩人的詩句,。后詩中的“兩人”句出自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青天”句出自韓愈《感春五首》其一，“嗟我”句出自王安石《示永慶院秀老》(“君”字,，王詩作“公”),，“且盡”句出自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四，跟上首詩不同的是,，此詩用了宋代王安石的一句詩,，可能是李復(fù)誤記成唐人詩句了。這樣,，“集唐人句”可以說就是集唐詩的早期名稱,。略后的黃彥平(?—1146?)又有《歲晚楚亭集唐句》(2首)：

　　百丈牽江色，連檣并米船,。樵蘇喧晚渡,，鷗鷺浴晴天。問舍慚元德,，登樓憶仲宣,。司存兼吏隱，別有一山川,。

　　輦路生春草,，云安有杜鵑。羈棲投老日,，邂逅中興年,。紀(jì)鳳初年逼，遷鶯霽景鮮,。愁寬卑濕地，欣對艷陽天[6],。

　　二詩中可以考出的詩句僅有如下5句：前詩“百丈”句出自杜甫《祠南夕望》,，“連檣”句出自杜甫《舟中》，“別有”句出自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別”字，杜詩原作“自”),；后詩“輦路”句出自文宗《宮中題》,，“云安”句出自杜甫《杜鵑》。其馀眾多的詩句考不到出處,，宋人看到的唐詩數(shù)量比今天要多得多,。兩詩16個詩句中，竟然有11句出處無考,，亦可見出宋代集句詩在唐詩輯佚方面的價值,。南宋標(biāo)明“集唐”的作品尚有宋伯仁《別友人(集唐人句)》和《客樓戲集唐人句》等。

　　最早將“集唐句”,、“集唐人句”簡化為“集唐”的詩歌是南宋后期方鳳(1240—1321)的《三吳漫游集唐》(10首),，如其一云：

　　江上巍巍萬歲樓，今春花鳥作邊愁,。傷心欲問南朝事,，鳳去臺空江自流[7]。

　　方鳳《三吳漫游集唐》組詩的出現(xiàn),，表明集唐詩的名稱正式確生,。對于集唐詩的發(fā)展來說，其意義非常重大,。

　　不僅如此,，南宋還出現(xiàn)了一部專門的集唐詩集——李龏的《剪綃集》二卷。該集今存,，卷上有28首樂府詩,，卷下有92首七絕?！遏褰嫾冯m無“集唐”之名,，然兩卷所收全是集唐詩，是已知最早的集唐詩集,。

　　金,、元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總體數(shù)量和水平不高,，集句詩創(chuàng)作也走向了衰落,。金代雖然沒有出現(xiàn)以“集唐”命名的集句詩，但其實作品并不少,。如呂中孚的《集句》：

　　騷人吟罷起鄉(xiāng)愁,，百感中來不自由。一種人間太平日,，滿衣塵土避公侯[8],。

　　此詩中“騷人”句出自許渾《竹林寺別友人》,，“百感”句出自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一種”句出自羅隱《寄張侍郎》,，“滿衣”句出自李山甫《曲江二首》其一(“公侯”,，李詩作“王侯”)。由此可見,，此詩是一首實實在在的集唐詩,。在李俊民《七言絕句集古》120首中，有大量的集唐詩,，可以確定的有《南游》,、《自遣》、《雨后出郊》,、《韓食》,、《寒食席次》、《小桃》,、《看花》,、《感花》、《惜花(二首)》,、《暮春》,、《遣興》、《春感》,、《約同歸》,、《江村》、《贈別》其一,、其三,、《秋懷》、《洛中》,、《席上》,、《憶昔》、《南征》,、《老將(三首)》,、《感征夫家》、《從軍》,、《聞角》,、《聞笛》、《漢女》,、《有別》,、《怨別》、《寄遠》,、《恨別(二首)》,、《感舊(三首)》,、《悼征婦》、《春夜》,、《睡起》、《無睡》,、《謾書》,、《寄情(三首)》、《秋夜》,、《有感》,、《戲答》、《戲遣(二首)》,、《偶見》其二,、其三、《聽歌》,、《寄懷》,、《悲故宮人》、《懷古》,、《舊游》,、《關(guān)中》、《過梅溪舊居》,、《登山陽郡樓》,、《王公樓上會飲》、《送客之南宮》,、《答籌堂》,、《夜集》、《戲書》,、《十日遣興》,、《宮柳》、《對花》,、《宿橫望》,、《妓為尼》、《新居》,、《寒食野外》,、《贈別》、《柳》,、《春望》,、《寒食夜雨》、《早行》,、《訪隱者不遇》,、《李道者》,、《仙廟(二首)》、《聽琴》,、《落梅》,、《塞上》、《登樓》,、《醉眠》等86首,，超過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

　　元代的集唐詩不多,，就今所知,，僅有無名氏的《唐人集句》一例，而且已經(jīng)佚失了,。任士林《書唐人集句后》云：

　　“活剝張昌齡,，生吞郭正一”，昔人所譏也,。自王介甫,、石曼卿始集古人句為戲，孔毅父遂刻意為之,，蘇子瞻已不恕矣,。近世百家衣盛出，能不無“天吳與紫鳳,，顛倒在裋褐”之失耶?某氏子新意如硎,，久事游歷,，使能原性情之感,，知禮義之所止，儒先生當(dāng)避閥閱,，如搜掠未窮,，鼓不足而諷席，雖李商隱之“祭魚”,、楊文公之“衲被”,，只見其勞，而發(fā)亦止耳!名山大川,，清氣未歇,，其必有以語之者,。試挾此以行[9]。

　　以上分析表明,，集唐詩雖然出現(xiàn)得很早，在宋代尤其是南宋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可是其在金,、元兩代的進步不大,。這與集句詩在金、元兩代衰落的總體趨勢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