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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則其久，通則不乏——文人收藏之嬗變 口述│施遠 整理│本刊記者 劉禮福 如今收藏領域熱衷研究的古代文人,，其真正走上歷史舞臺,，并成為歷史進程的核心動力,，是自宋代隨科舉制度的完全成熟之后。正是由于古代文人是士大夫的后備軍,，所以他們玩收藏的理念,、目標與其世界觀、價值觀相一致,，即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致君堯舜等的抱負,、追求中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收藏自然要為此服務。 
施遠,，上海博物館工藝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 研究對象以中國古代竹木牙角雕刻為主，廣泛涉獵傳統(tǒng)文人工藝及現當代工藝美術等領域,。主持策劃上海博物館“竹鏤文心—竹刻藝術特展”（2012）,、“竹素流芳—周顥藝術特展”（2016）、“金石筼筜—金西厓竹刻藝術特展”（2019）和“高齋雋友—胡可敏捐贈文房供石展”（2020）及“2012竹刻國際學術研討會”,。 講文人收藏,，不能不首先談到藏書。畢竟從古至今,，藏書肯定是文人收藏中排第一重要的品類,。
時至宋代，出版業(yè)已非常發(fā)達,，活字印刷的發(fā)明就是明證之一,。因為書籍中記載的皆為古代圣賢的言論、前朝的典章制度,，直接承載的是政治,、文化中最核心的內容，所以藏書極受重視,。當然,，古今藏書的追求不同，在宋元時代的文人看來,，藏書還是從內容的角度來分高下,，追求內容完備性，而不像今天看重的是其古董價值,。排在書籍之后的便是晉唐法帖和名畫,。由于宋代崇尚復古,，儒家尊經，“三代”成為儒學理想的治國狀態(tài),，所以“三代”的銅器成為禮樂文明的載體,，被稱為“吉金”的青銅器也就具有很高的收藏地位，并從古銅器擴展到古玉器,，收藏之風大盛,。在唐代，收藏的重心是以前朝法帖,、名畫為核心,。隨著北宋金石學的發(fā)展，金石拓片類的收藏在文人中間漸漸流行,，但那時還不是收藏的重點,。從北宋開始，古琴也被納入重要的收藏之列,。南宋至元明清,，對北宋名窯瓷器的收藏蔚然成風。時至晚明,，漆器也成為重要的收藏對象,。凡此種種，皆可從《格古要論》等著述中找到相應的記載和品評,。其實在明代中期之前,，文人在收藏事業(yè)方面的眼力和財力并未分離，到了晚明則不同,。隨著文化的普及,，大量專業(yè)文人的出現，且賣文賣字的收入大不如前朝,，文人在經濟上失去了優(yōu)勢,，而當時的收藏市場規(guī)模很大，各色人等參與其中,，盡管從品種來看多半是文人收藏品,，但愈加富裕的商人階層的積極參與，使得古董和時玩成為更加昂貴的奢侈品,，所以文人不能僅憑興趣寄托來收藏,，而是要依靠自己的學問和藝術判斷力來撿漏，去發(fā)現有價值的藏品,，確定古玩真?zhèn)蝺?yōu)劣的標準,，并逐漸積累經驗和修養(yǎng)，開始了學術性的思考,，這是晚明收藏之風不同以往的一大特點,。黃士陵刻 “傷美人之遲暮”青田石印章 3.9×3.9×9cm 另外,，晚明文人還憑借自己的藝術修養(yǎng)和趣味逐漸開發(fā)出許多新的收藏品種，或者重新認識和利用古玩,，如把漢玉鑲嵌在古琴上,，或者做成鎮(zhèn)紙，諸如此類,，將原本經濟價值并不高或者殘缺的老物件改造再利用,，變成收藏品——從一開始只是滿足自我需求，到因其頗具雅趣而為世人爭相效仿,，類似的實例在晚明各類文獻中記載非常多,。
如晚明書畫家、藏書家孫克弘,，就對賞石和硬木雅器收藏的帶動很大,。據歷史記載,，他善于設計硬木雅器,，還在上面用銀絲鑲嵌紋飾和文字，形成一種新的雅玩風格,，風靡一時,。入清以后的文人收藏以乾隆為界分兩階段，乾隆以前的狀況與晚明時期沒有太大區(qū)別——基本延續(xù)晚明的風潮,，但由于乾隆好古,，且在位60年，于是天下收藏盡歸于宮中,。晚明文人尚能奢談自己收藏一兩件晉唐法帖,、宋元名畫，但到了清乾隆時期,，文人就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哪怕市場上出現了類似的藏品，也會很快入宮,，而江南的大收藏家也在年節(jié)賀壽時整批地往宮中輸送藏品,，以至民間的高端藏品趨于枯竭。文人也無力與清代鹽商拼財富,。故此,，清中期文人收藏的主要對象趨于一些不那么貴、皇帝不感興趣的東西,，比如碑志拓本,。碑學的興起一與文字獄有關，二因前朝書法名跡與法帖善本平常難得一見,，為能在書法上繼續(xù)吸收前人的養(yǎng)分,，只能找尋秦漢以來各種碑志的拓本,。從宋代開始興起的金石學，至清更加繁盛,，亦從過去的純粹作為做學問的資料收集,，到清中期以后變成收藏對象，古錢幣,、古銅鏡,、金銅佛像等金石類古董逐漸成為文人收藏的大宗。當乏力收藏名貴古物后,，時玩便成為清代文人開發(fā)的另一片新天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紫砂器。一因紫砂器經濟價值不高,，使用功能強——什么都能做,；二因紫砂上能讓文人充分發(fā)揮才能：刻詩、銘字,、雕畫,。于是，自清代中期之后有雕鐫才能的文人大量涌現,，此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折扇也是繼晚明之后于清中期攀至高峰。但兩個時期的折扇收藏之風表現不同：晚明時文人追求的是扇子做得好,，即扇骨,、扇面工藝精美，為此晚明涌現出很多名存著錄的扇工,；而在清中期,，扇子作為交友的重要媒介，文人恨不得每天換一把,，但最能揚名于世的是有文人書畫的扇骨雕刻,。可溯源自南朝至晚明開始走熱的奇物收藏，有清一代更是大有進展,，不僅門類眾多,，而且形態(tài)愈大，如對天然形態(tài)的櫻木,、竹根等把玩件的重視,，妙趣橫生。清末民國初期的收藏者主體,，仍是“亦官亦藏”的文人群體,，他們對藏品多經考證，重視來源、流傳,，或題記,，或鈐鑒藏印。將收藏與學識相貫連,，成為碩學鴻儒樂享其間的雅事,。進入民國，文人普遍比清朝時更窮,，又有了舊式文人和新式知識分子的交疊,，所以當時的文人收藏主體是以大學教授、學者及傳統(tǒng)文人藝術的踐行者,，如書畫家,、篆刻家等專業(yè)人士。比如,，吳湖帆便是清代上流文人書畫收藏模式的延續(xù),；而郭沫若、魯迅則是新式文人收藏的代表,，他們尋找的目標是適合自己文化,、藝術主張和學術研究的收藏，并非為收藏而收藏,。
當代的文人收藏,，起始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目前還在建構過程中,，并沒有形成自己的特色，但未來可期,。首先,，其延續(xù)晚清民國時注重學術、文獻和資料價值的收藏,，如文人信札,、學術手稿等。收藏者本身是有相當文化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或者是在收藏過程中變成了文人——因為要關注,、學習、研究,，而后著書立說,，也就變成了新時代的文人。這是此前沒有的現象,。在新的文人收藏形態(tài)的構建過程中,，可能會催生出一些接續(xù)傳統(tǒng)文人收藏理念、方式的群體。畢竟現在的很多人受過良好教育,，變成文人較為容易,。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對傳統(tǒng)藝術的重視,，新的文人收藏逐漸構建成為必然,。事實上，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最先進入收藏領域的不以文人為主,，所以收藏的目標更多偏向于商業(yè)投資，而且不是所有文人的收藏都可稱為文人收藏,，比如文人喜歡喝酒,、喝茶，若將茅臺酒,、普洱茶或紅酒,、雪茄、手表等稱為文人收藏,，多少有點不倫不類,。就此還需討論的關鍵是文人收藏如何接續(xù)“文脈”的問題。從古到今,、從貴族時代到文官時代或平民時代,，文人收藏是一脈相承的，首先著眼于藝術,，其次著眼于其作為經典文化與歷史的載體,，再次關注與文人日常從事的文化活動相關的器物。這三個特點是與其他群體的收藏不同的,。所以,，由此來判斷什么樣的東西算是文人收藏，自然不會誤入歧途,，更不會凌亂不堪,。比如進入硬筆時代，頂級的鋼筆歸入文人收藏,，順理成章,；但電子產品算不算，就是一個需要保持開放性的話題——畢竟除了功能性之外,，電子產品缺少學術性和藝術性的支撐,，于此它還有諸多關節(jié)沒有突破。在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中,，歷經數千年發(fā)展的工藝美術中可冠以文人工藝之名的藝術品不勝枚舉,，由此形成的收藏更是蔚為大觀。其實,，文人工藝的概念,，不特指某一類物品，而是一個集合,，與傳統(tǒng)所謂文房雅玩,、清玩的概念大體相同。對此有幾點學術上的考量,，首先是文人和工藝之間的關系,。過去的文人和工匠是各自獨立的，文人最先是這類工藝品的使用者和占有者,；后來成為功能與樣式設計的參與者,，對工藝品的造型、紋飾等提出更加具體的要求,，有些甚至深入到材料選擇與技藝運用的層面,，此時的文人工藝是明確針對文人的需求、反映文人審美而制造的工藝品,。當然,，核心的文人工藝肯定還是文人自己直接參與創(chuàng)作或創(chuàng)造的工藝美術品。
吳湖帆畫竹,、金西厓刻制 白竹秘閣 烏木箑骨 長27cm 寬8.3cm 高2.3cm,；長32.8cm 寬2.5cm 北京保利2015年春拍 成交價207萬元 盛唐之前不存在文人工藝，直至北宋才產生,，這有墓葬出土的實物可以證明,。如藍田呂氏家族使用的工藝品，就已經與盛唐的華美不是同一路數,。在此中間從中唐到五代,，文人工藝審美理念有一個孕育過程，一是源于貴族文人化,，不是文人的貴族是無法完全進入政治中樞的。二是越來越多的庶族進入政治核心,，擁有了一定的財力和權勢地位,，復古思潮因而興起。如韓愈的古文運動,，旗幟鮮明地將審美追求逐漸轉變,，復古到三代圣王的高簡，不再一味追求豪門貴族的奢華,。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向清逸簡雅的美學轉變,。這方面已有豐富的研究成果問世，此處不再贅述。文人工藝的發(fā)展可分為幾個階段：盛唐之前,，中國最高端的工藝品,、最好的材料和工匠都是為宮廷貴族和高級士大夫服務的，文人在美學追求上的特征是和貴族完全重合的,，這從初唐以前詩文格調的追求和審美取向即可窺見,。雖然那時已有明確的文人，如竹林七賢,、建安七子,，文人的出身大多都是貴族，但他們是以文立身,。隨著時代推進,，審美趣味的轉變體現在器物、品種方面,。比如,，越窯、邢窯之重視釉色,，造型和裝飾卻趨向單純洗練,；在排佛過程中，對佛教藝術中華麗繁密之風的摒棄,；伴隨“去胡化”,，將熱烈鮮艷的西域風格逐漸排除。經過長時間的發(fā)展,，到了晚唐時期,，以越窯為代表的瓷器，甚至包括金銀器,、漆器,，都不再是華美飛揚的作風，而開始變得內斂含蓄,。再經歷五代,，尤其是南唐、西蜀的文人皇帝,，在保證宮廷使用的基礎上,，開始注重文人簡素的追求，風潮一直持續(xù)到北宋徽宗和他兒子南宋高宗時,，便將素雅的審美追求推到了頂峰,。宋代以來，文人工藝的美學追求,，第一是簡,，去除繁復的裝飾,；第二是素，注重材料的本體,。此時,，中國的藝術就有了完全和西方不同的一支河流——文人藝術。西方有貴族藝術,、宗教藝術和平民藝術,，但中國還有獨特的文人藝術——純藝術和工藝都包括在內，還包括建筑和園林等,。文人工藝在宋代非常鮮明地建立起來之后,，文人在文房用具、生活環(huán)境等物質文明方面都明確提出了屬于自己的審美追求和趣味,。如,，宋人編輯《文房四譜》時，不僅從功能的角度對其進行審定,，而且還從審美上做出獨特的評判,。圍繞著文房四寶這個核心，文具的品種不斷開發(fā),，種類越來越多——從宋到明,，開發(fā)一直未間斷過。如宋代沒有筆筒,，有筆船,、筆插，但到了明代,，筆筒出現并成為主流文具,，開辟了一個能展現文人審美趣味和才藝的巨大舞臺，各種形態(tài)和材質的工藝都在筆筒上得以施展,。有明一代,，文人工藝也經歷了從簡單到復雜、從單一到多樣的發(fā)展,。文人對用具的文人化,、審美化改造，還體現于生活用具上,，如家具,、游具、茶具,、香具等，根據文人自身的需求,，提出功能和審美的雙向需求,。
宋 仲尼式古琴 通長123.3cm 肩寬21.6cm 尾寬14.6cm 中國嘉德2018年春拍 成交價782萬元 如果說從宋到明代中葉,，文人在工藝上的參與主要還是指導；那從明代中葉以后,，文人則直接參與工藝制作,，參與度更高——或組織匠人進行制作，自己參與某一環(huán)節(jié),，或者獨立完成,。有史料記載，明代有獲罪的大臣在獄中靠制作扇骨,、木器來排遣苦悶,。到了清末民國初期，文人參與工藝制作的目的已經不再是滿足于自身的需求,，而是開發(fā)產品,、進入商業(yè)經營領域。因為晚明以后科舉制度的復雜競爭導致很多文人不得不投身到其他領域來尋找生計和發(fā)展,，部分便介入工藝美術領域,；到了晚清、民國時期,，隨著科舉制度的消失,，文人更不得不投身其他領域，而社會對文人工藝的需求并未中斷,。因此,，進入20世紀，文人工藝的成分就體現得比較復雜,，少數文人還和以前一樣,，將工藝制作視為遣興、交友的一種方式,；很多則變成一種謀生手段,，制作產品，體現文人趣味,；還有不是文人的手工藝者,，按照已經形成的文人工藝標準和模式來制作工藝品。進入20世紀中葉,，文人工藝完全消失,。畢竟整個社會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使得原來具有使用功能的文人工藝品變成了幾乎沒有實用功能的特殊工藝品,。少數人的業(yè)余愛好,，因沒有量而不具有代表性。我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因為，今天人們都在追求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隨著財富積累的不斷增加，第一是讓文物藝術品收藏復蘇,，必然也帶動文人收藏及其玩賞方式的復蘇,。第二是國家將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定為戰(zhàn)略目標，文化的大發(fā)展必然包括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對經典文化的推崇,，對文人風骨與澄澈境界的欣賞，對傳統(tǒng)生活美學的追求,，各種因素的推動下,，文人文化被越來越多地賦予正面意義，自然會催生新的文人工藝品,。尤其在審美和文化領域的復興,，不僅是在形式上的復興，更重要的是審美領域的復興與具體器物功能上的復興,。新中國成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工藝品的制作都是為了賺取外匯，所以很多都是仿古或者按照出口需求來制作,。但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尤其是進入21世紀后，國內的工藝美術已經開始轉向了面向內需的生產,、研究和開發(fā),。因為國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整體文化水平也在提高,，審美追求隨后也在提高,，民眾必然會對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提出更高的要求。于是,，原本在古代盛行于文人群體中的娛樂,、生活方式以及相關的器物，便得以復興,。其實,，古代的文人已經開發(fā)出一個龐大的玩物天地，現代人只要一個個去復原,、發(fā)掘,，就可以讓生活充滿驚喜，更何況還要面對一些新需求，開發(fā)一些新品類,，其中生活樂趣無窮,。畢竟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都不是無源之水,，都有脈絡可尋,，一旦受到重視，首先便是從歷史中汲取營養(yǎng),。
清乾隆 “乾隆乙未年重裝”（漆盒）,、 “大清乾隆年制”（御墨）“龍香”御墨一套（共十方）尺寸不一 北京保利2015年春拍 成交價822.25萬元 但要明確的是文人不是孤立的個人，而是以文會友的群體,。目前,，國內的收藏熱潮還停留在以文物會友的階段，還沒有恢復到古人以文會友的高度,。從收藏投資的角度來講,，已經把環(huán)境建立起來了，先有物的置備齊全,，但核心內容還沒有展開,。不過，這種進程已然開啟,。等到了真正的以文會友階段,，所有的文人收藏都會被推動，文人工藝的發(fā)展和繁榮也會是其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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