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的聲音: 古代文章與文章學(xué)中聲音問題略說[1] 中國文學(xué)史上,,文學(xué)與音樂的關(guān)係極為密切,因而有所謂“音樂文學(xué)”的說法,。[2]既然稱作“音樂文學(xué)”,,那就不僅是以文字為主要的表達媒介了,而且是與音樂的因素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與以文字為中心的文學(xué)相比較,,“音樂文學(xué)”最大的特質(zhì),就在於它首先是音樂的,,也就是說音樂性是第一位的,,而文字的雕琢美化則屬於第二性。 文學(xué)與音樂之離合,,在文學(xué)遷變演化的過程中,,在某些特定的階段,具有關(guān)鍵的意義,。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初的《詩經(jīng)》,,其絕大多數(shù)合樂歌唱是沒有疑問的;[3]之後經(jīng)由楚辭,,[4]到漢賦的“不歌而賦”(《漢書·藝文志》“傳曰”),,賦於是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完全脫離音樂的純文學(xué)類型。漢賦創(chuàng)作中對文字本身的關(guān)注及其體現(xiàn)出的美學(xué)意識,,[5]為此後詩歌文學(xué)趨向華美的追求,,提供了重要的經(jīng)驗:漢魏之際至晉初五言詩美學(xué)由質(zhì)樸轉(zhuǎn)向華美的關(guān)鍵人物,如王粲,、曹植,、陸機等,都是當時的主流辭賦家,;而整個中古前期,,賦與詩的並行,、交錯,始終是文學(xué)史的重要線索,,左思,、謝靈運、鮑照,、江淹,、庾信等都是詩、賦兩方面的創(chuàng)作能手,,這中間賦似乎較之詩更居有核心文類的地位,,[6]北朝的文學(xué)家魏收曾說過:“會需作賦,始成大才士”(《北齊書》本傳),。 在《詩經(jīng)》——“楚騷”——漢賦——五言古詩的脈絡(luò)之中,,文學(xué)逐漸脫離音樂,趨向以文字為中心的文學(xué),,這導(dǎo)致兩方面的重要後果:其一,,文字本身受到從未有過的關(guān)注,從聽覺轉(zhuǎn)向視覺,,[7]講究詞藻之華美,,同時逐漸在音樂之外建立起立足文字本身聲音特質(zhì)的聲韻之美的規(guī)範——這樣的過程是極為漫長的,中古時期的永明聲律運動乃至初唐近體格律的最後成型,,不妨都可以視為此種趨向的結(jié)果,;其二,脫離了音樂,,詩人才能更加個性化地表達自己獨特的經(jīng)驗與情感,,這不僅體現(xiàn)在屈原《離騷》及《九章》一類基本不能歌唱而只能誦讀的作品裡面,而且,,中古的樂府[8]以及宋人的詞作[9]等音樂文學(xué)樣式在發(fā)展中的突破和變化,,也都顯示了這樣的軌跡和特點。 訴諸聽覺的聲音向提供觀看的書面文字的轉(zhuǎn)移,,是早期中國文學(xué)史上文學(xué)演進的基本脈絡(luò),,然而另一方面,文學(xué)的字裡行間,,從來不乏聲音的迴響,。(1)韻文的聲韻性質(zhì)是顯然的,,茲不詳論,。(2)就說所謂的文章,漢賦形式上趨於駢偶,,為講究駢對,、辭藻和聲律的駢文,導(dǎo)夫先路;[10]而辭賦——駢文——四六——八股[11]的線索裡,,與駢偶相伴的聲音講究,,始終未輟。(3)駢偶文字之外,,中古以下單句散行的古文,,比較詩、詞,、曲,,無疑離聲音較遠。某種程度上,,文學(xué)的不同類型與音樂的疏,、密關(guān)係,可以透露出其與聲音因素的遠,、近,。古典詩學(xué)論及聲音韻律,往往與樂論相涉,,從最初的詩論由樂論中生發(fā)而蔚為大國,,[12]到中古援據(jù)音樂範疇而闡說詩的聲律,如南齊永明時代,,發(fā)明四聲為詩,,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還會說“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那時有不少以宮,、商,、角、徵,、羽配合平,、上、去,、入四聲的例子,。[13]古代對於文章的論述,較之詩學(xué)與樂論的緊密關(guān)係,,自然不及,,確實可以說明古代的文章與聲音之道稍隔略遠,但即使如此,,古文也絕非僅供默看的文本而已,,尤其在清代桐城古文家的視野中,,從劉大櫆始,姚鼐,、梅曾亮,、方東樹、張裕釗,、曾國藩,,乃至姚永樸,對聲音之於古文,,有許多的關(guān)注和闡發(fā),。在他們看來,聲音上通神氣,、下主字句,,不僅是學(xué)習文章時涵詠體味的重要途徑,更是創(chuàng)作書寫時綴字成篇的關(guān)鍵因素,。值得進而玩味尋繹的是,,追溯這些清代古文家們突顯聲音追求的譜系,顯示了前代詩學(xué)的影響,,而我們知道,,文類的交互關(guān)涉,從來是文學(xué)異彩紛呈的一大奧秘,。 一,、古代文章中聲音的例說 在觀察古文家們的古文聲音論說之前,我們有必要對古代文章史上一些事實作出非常簡略的勾勒,。 首先,,古代文章,與詩歌韻文一樣,,很多情況下是供人誦讀的,。 雖然說文字的基本功能長於以簡帛或書面的形式展開記述,但古時識字者少,,經(jīng)由閱看文章而獲取知識者,,或許遠不及通過聆聽,可以說,,文章不是沉默無聲的,。比如《莊子·天道》就有如下記敘: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14] 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果桓公不是讀書出聲,,就無法解釋何以身在“堂下”“斲輪”的輪扁,,能對桓公所讀的書言有反應(yīng),提出自己的疑問,。 這樣的情況始終綿延,,前文提到的漢賦是“不歌而誦”的,後世的賦作,,在作者的寫作,、修改和讀者的閱讀、欣賞之時,,也都要考慮到聲音的因素,。如《世說新語·文學(xué)》記載: 庾闡始作《揚都賦》,道溫,、庾云:“溫挺義之標,,庾作民之望。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庾公聞賦成,,求看,,兼贈貺之。闡更改“望”為“俊”,,以“亮”為“潤”云,。[15] 庾闡將“亮”改為“潤”,是為避庾亮名諱,;而“改望為俊”則為“俊”與“潤”協(xié)韻,。《世說新語》的《文學(xué)》篇還有一個賦作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中涉及聲音的故事:“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对唬骸肿又鹗?,非宮商中聲?!幻恐良丫?,輒云:‘應(yīng)是我輩語?!盵16]凡此皆可見賦作重聲韻之事實,,以及那個時代裡文士們對文字聲音的注重。 唐代的韓愈,,宣導(dǎo)“古文”,,曾經(jīng)自述說:“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保ā哆M學(xué)解》[17])這兩句屬於互文,是說韓愈于經(jīng)書百家,,“吟”“披”不倦,。韓愈類似的說法還有:“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至鄧州北寄上襄陽于頔相公書》[18])查看此文,,韓愈所讀的是于頔《文武順聖樂辭》,、《天保(寶)樂辭》、《讀蔡琰胡笳辭詩》,、《移族從》[19]並《與京兆書》,,前三者當是樂辭詩篇,後兩篇則屬文無疑,。足見無論是古典文獻還是當代篇什,,古文家韓愈都是眼、口並施的,。 其次,,閱讀乃至欣賞之中,聲音的因素得到重視,,而學(xué)習文章寫作的過程中,,聲音的因素也極有作用。 宋代蘇洵有《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回顧早年作文不精,,後來取古代聖人、賢人文章反復(fù)“讀之”,讀了七,、八年,,內(nèi)心充實而沛然不能自制,於是著為宏文也就不以為難了: 洵少年不學(xué),,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従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別。時復(fù)內(nèi)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shù)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它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20] 此文之中,“讀之”凡三見,,“讀”即是出聲誦讀,,宋儒朱熹《滄州精舍喻學(xué)者》解說得最為分明: 予謂老蘇但為欲學(xué)古人說話聲響,極為細事,,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如韓退之,、柳子厚亦是如此,,其答李翊書、韋中立之書,,可見其用力處也,。[21] 朱熹特意強調(diào)蘇洵“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深入體味的即是所謂“說話聲響”,,並視韓愈的閱讀為蘇洵之同調(diào),。確實,蘇洵通常誦讀學(xué)習甚至沉浸古典,,以期達到文筆縱橫的境地的方法,,在韓愈那裡已然如是了,韓愈《答李翊書》: 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xué)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wù)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wù)去之,,乃徐有得也,。[22] 此文韓愈所學(xué)習的是所謂“三代兩漢之書”,,他用了“觀”字,,似乎是否出聲誦讀還不夠明確;不過,,我們從前文所引他的自述,,已經(jīng)知道韓愈對古典和當代文獻是採取“吟”、“詠”方式的,。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朱熹將蘇洵“學(xué)古人說話聲響”的方法與韓愈相聯(lián)繫,認為其間是一脈相承的,。後代桐城古文家中的姚範特拈出此點,,《援鶉堂筆記》所言(卷四十四)可謂宋人的回聲: 朱子謂:“韓昌黎、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處學(xué)?!贝苏嬷闹钫?。[23] 姚範的文字并不是嚴格依循朱熹的,但主旨沒有差錯,;他突出強調(diào)了“作文”也就是文章寫作與聲音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這種關(guān)聯(lián)實際是在學(xué)習寫作的過程中通過誦讀得到實現(xiàn)的。 我們知道,,姚範與桐城文派淵源極深,,與劉大櫆往來甚密,他也是姚鼐的伯父與經(jīng)學(xué)導(dǎo)師[24];對古文與聲音之關(guān)係有上述的觀察,,實與桐城文人對文章的見解有關(guān),。 二、桐城諸家的文章聲音論 如上所述,,古代的文章誦讀雖然可謂一個綿延久遠的傳統(tǒng),,而在文人的意識中,文章的聲音,,大約始終僅在習讀古文和文章寫作的實踐中迴旋,;對聲音之於文章的意義,到清代的桐城文人方有較為深切的理論關(guān)注,,較之詩學(xué)傳統(tǒng),,顯然要晚了很久。 桐城派的文章書寫及其理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以說是中國古文傳統(tǒng)的集成和總結(jié)。在這個系統(tǒng)內(nèi)部,,向來以方苞,、劉大櫆、姚鼐為中心,,構(gòu)成歷時的發(fā)展脈絡(luò),。回顧這幾位公認的桐城古文大師,,方苞主“義法”,,與文章的聲音問題似乎沒有什麼牽扯;劉大櫆則屬異軍突起,,他與方苞原即有一定的差別,,最初亦未必尊崇方苞,他師事吳直,,“同時方侍郎負盛名,,先生猶以為不可意也”。[25]《國史·文苑傳》說:“大櫆雖遊學(xué)方苞之門,,所為文造詣各殊,。方苞蓋取義理於經(jīng),所得于文者義法,;大櫆並古人神氣音節(jié)得之,,兼及莊、騷,、左,、史,、韓、柳,、歐,、蘇之長?!币ω狙永m(xù)了劉大櫆的方向,,對文章的聲音在理論和實踐上都頗為重視,至於姚鼐的後學(xué),,言之者更可謂蔚然成風,。 試略做疏理,則大致可看到,,桐城古文家在(1)文章通過有聲誦讀以求得對古文的深入體味,,(2)認識聲音在文章中的關(guān)鍵作用,(3)熟讀古文以與古人同一聲氣進而撰作文章等方面,,都有清楚的自覺意識和積極的嘗試實踐,;這些論說,從文章的閱讀學(xué)習,,到文章的內(nèi)部構(gòu)成,,最後到文章的撰寫創(chuàng)作,對聲音的重要和作用形成了一個連貫的,、系統(tǒng)的認識,。 (一) 誦讀文章以證入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桐城文人繼續(xù)了古代文章誦讀的傳統(tǒng),。 這個誦讀的方式,在桐城文人內(nèi)部,,是從劉大櫆開始,,而為姚鼐承續(xù)的。張裕釗《答吳摯甫書》記錄:“往在江甯,,聞方存之[26]云:長老所傳,,劉海峰絕豐偉,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姚惜抱則患氣羸,,然亦不廢哦誦,但抑其聲,,使之下耳,。”[27] 桐城宗師,,一再向後學(xué)指示聲音因素在古文中的重要性,,強調(diào)從聲音從誦讀才能深入文章肌理,,姚鼐《與陳碩士》教誨陳用光:“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入,,不知聲音,總為門外漢耳,?!盵28]他的《與石甫侄孫》也說:“深讀久為,自有悟入,。若只是如此,,卻只在尋常境界。夫道德之精微,,而觀聖人者不出動容周旋中禮之事,;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矣,。”[29] 如果說出諸聲音的誦讀,,是深入文章堂奧的基本途徑,,這些觀念大抵尚是唐宋古文家的延續(xù),那麼在桐城文人這裡逐漸清晰的誦讀之法,,形成一定之規(guī),,便是顯著的進展了。姚鼐《與陳碩士》言及: 大抵學(xué)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30] 文韻致好,,但說到中間忽有滯鈍處,,此乃是讀古人文不熟。急讀以求其體勢,,緩讀以求其神味,,得彼之長,悟吾之短,,自有進也,。[31] 姚鼐以“急讀”、“緩讀”分別體味“體勢”和“神味”的讀誦之法,,為桐城後勁曾國藩所延續(xù),,他在指示其子的《諭紀澤》裡說:“如四書,、《詩》、《書》,、《易經(jīng)》,、《左傳》諸經(jīng),《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讀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32]曾氏所謂“高聲朗讀”,、“密詠恬吟”與姚鼐“急讀”,、“緩讀”可以比類,“雄偉之概”正是一種“體勢”,,“深遠之韻”與“神味”大抵同趣,。[33] (二) 音節(jié)的文中地位 其次,我們要提出:桐城文人不僅強調(diào)誦讀以瞭解前人文章之法,,更將聲音因素置入文章理論內(nèi)部,,確認其地位和重要性。 劉大櫆《論文偶記》是桐城古文論的經(jīng)典論說,,其中論“音節(jié)”上通“神氣”,、下主“字句”,具有關(guān)鍵意義: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論文而至於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34] 在劉大櫆看來,,“神氣”、“音節(jié)”,、“字句”分別屬於“最精”,、“稍粗”、“最粗”三個層面,,三者間的結(jié)構(gòu),,可以說是兩兩相關(guān),虛實相生:“神氣”是最高妙而“不可見”的,,相對而言,,“音節(jié)”是其“跡”;至於“字句”最為落實,,是呈現(xiàn)“音節(jié)”的規(guī)矩,。這樣,“音節(jié)”便處於文章非常關(guān)鍵的核心地位上了,。 說到虛實兩層面,,劉大櫆的後學(xué)姚鼐,有更為細緻卻也更為簡捷的分疏,,他提出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之說,《古文辭類纂序》: 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xué)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則禦其精者而遺其粗者,。[35] 其末句,,透露了習學(xué)古人文章的步序,即由格律聲色之粗而進抵神理氣味之精,。[36]這一由踏實而蹈虛的步序,,其實也是寫作實踐的門徑,劉大櫆《論文偶記》: 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37] “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云云,,正是寫作的步序,;而成文之後,其“神氣”(或如姚鼐所說的“神理氣味”)的體現(xiàn),,則有待“讀之”,、“詠之”,是聲音之關(guān)鍵性由此可見,。 前邊說過,,劉大櫆的神氣、音節(jié)和字句的三元結(jié)構(gòu)中,,兩兩皆有關(guān)涉,。下面試做進一步詮說。 先看字句與音節(jié),。試以虛字之運用為例,?!墩撐呐加洝罚?/span> 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量鬃又畷r,虛字詳備,,作者神態(tài)畢出?!料惹貞?zhàn)國,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zhì),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懋,,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後神態(tài)出,何可節(jié)損,?[38] 如何運用虛字,是古代文章的大關(guān)節(jié),,劉大櫆提出了自己的觀察,,認為戰(zhàn)國及宋文“虛字詳備”而顯“疏縱”,漢,、唐“斂之”故“勁質(zhì)”,、“峭硬”。不妨以范公偁《過庭錄》所錄為例: 韓魏公在相,,曽乞晝錦堂記于歐公,。云:“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表n公得之,愛賞,。後數(shù)日,,歐複遣介,別以本至,,云:“前有未是,,可換此本?!表n再三玩之,,無異前者,但於“仕宦”,、“富貴”下各添一“而”字,,文義尤暢。[39] 虛字之用,,可獲音調(diào)上悠長迴旋之效,,進而體現(xiàn)文氣、神理,。 次看神氣與音節(jié),。“神”,妙不可言,,且言“氣”,。文章與氣的關(guān)係,,自曹丕《典論·論文》以來,,屢屢可見,而“氣”之所指不一:(1)或謂體質(zhì)之“氣”,,如張裕釗《答吳摯甫書》:“閣下謂:‘苦中氣弱,,諷誦久則氣不足載其辭?!a撨儦q亦正病此,。往在江甯,聞方存之云:“長老所傳,,劉海峰絕豐偉,,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姚惜抱則患氣羸,,然亦不廢哦誦,,但抑其聲,使之下耳,?!盵40](2)或謂內(nèi)在蓄養(yǎng),韓愈《答李翊書》:“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盵41](3)而桐城古文家所謂的“氣”當指文章氣脈,南宋戴復(fù)古有詩曰“議論波瀾闊,,文章氣脈長”(《東谷王子文死讀其詩人有感》),,而桐城文人則明確將其與聲音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桐城後期巨擘梅曾亮《與孫芝房書》曾從文氣的連貫與否論斷古文與駢文之別[42]: 古文與他體異者,,以首尾氣不可斷耳,。有二首尾焉,則斷矣,。退之謂六朝文雜亂無章,,人以為過論。夫上衣下裳,相成二不可複也,,故成章,。若衣上加衣,裳下有裳,,此所謂無章矣,。其能成章者,一氣者也,。欲得其氣,,必求之于古人周秦漢及唐宋人文,其佳者皆成誦乃可,。夫觀書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誦之而入於耳,,益一官矣,。且出於口,成於聲,,而暢於氣,。[43] 好的古文應(yīng)該脈絡(luò)清晰、一氣貫注,,如何表現(xiàn)出來呢,?就像周秦漢唐宋的佳篇,能夠“成誦”,,誦讀出於口而成其聲,,有助於文氣之暢一。 這樣由劉大櫆建立構(gòu)架,,而桐城後學(xué)時加補充,,形成了關(guān)於古文中聲音之關(guān)鍵作用的理論,乃是前此所無的,。 (三) 涵詠文章以成文 最後,,在桐城派的古文創(chuàng)作觀念之中,聲音的因素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熟誦古人文章,,而後可以文氣暢達,自成文章,,這是韓愈,、蘇洵的舊途徑,桐城文人做了更詳盡的發(fā)揮,,比如方東樹《書惜抱先生墓誌銘後》就說“精誦”之後“闇通其氣”,,然後可以“自為之以成其辭”: 夫?qū)W者欲學(xué)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誦,沉潛反復(fù),,諷玩之深且久,,闇通其氣於運思置詞、迎拒措注之會,,然後其自為之以成其辭也,,自然嚴而法,達而臧,;否則心與古不相習,,則往往高下短長,齟齬而不合,;此雖致功淺末之務(wù),非為文之本,,然古人之所以名當世而垂為後世法,,其畢生得力,深苦微妙而不能以語人者,,實在於此,。[44] 我們?nèi)绻容^之前韓愈、蘇洵的議論,,可以說主旨是一致的,。那麼桐城古文家的新異之處何在呢?還是在於對聲音因素的突顯和說明,。 劉大櫆《論文偶記》下引的一條,,重在由字句求音節(jié)復(fù)求神氣,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都“相似”冥合,,而後文章自然擲地有金石聲: 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xué)者求神氣而得之於音節(jié),求音節(jié)而得之於字句,,則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shè)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後,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fā)金石聲。[45] 雖然劉大櫆的觀念裡,,“字句”,、“音節(jié)”、“神氣”構(gòu)成三個層次,,但是在上邊的文字之中,,最後他強調(diào)的只是由與古人“音節(jié)”之“合”,進而“神氣”的“相似”,,可見“音節(jié)”才是劉大櫆真正在意的層面,。 三、文章重聲音與詩文貫通 桐城派古文家,,延續(xù),、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文章誦讀方式,並且做了更細緻和具體的推進,,尤其突顯古文的聲音因素,,可謂空前。那麼,,我們要問:其間緣由何在呢,? 我們可以知道的是,當時桐城諸古文大家究心於文章之際,,於詩學(xué)未嘗不深造有得,。姚瑩曾列數(shù)桐城的詩學(xué)傳統(tǒng),說:“海峰出而大振,,惜翁起而繼之,,然後詩道大昌。蓋漢魏六朝三唐兩宋以及元明諸大家之美,,無一不備矣,。海內(nèi)諸賢謂古文之道在桐城,豈知詩亦有然哉,!”[46]以劉大櫆論,,固以古文名家,而亦長於詩,,時人程晉芳至以為其“詩勝於文”,,[47]姚鼐之於晚清詩風也很有影響,,[48]其弟子如梅曾亮、姚瑩,、方東樹等多能詩,,其後曾國藩、吳汝綸亦莫不如是,。桐城古文家們兼長於詩歌,,因此還有“詩與古文一也”[49]的說法。 以力倡“音節(jié)”之重要的劉大櫆論,,桐城詩論家方東樹《昭昧詹言》中曾指認其《唐詩正宗》之選“專取高華偉麗,,以接引明七子”。由此觀察,,桐城文人之論古文,,與七子論詩似乎確有合契之處。試看後七子巨擘王世貞所重之胡應(yīng)麟《詩藪》所言: 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diào),、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diào)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zhí)。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diào)鬯,,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俱融,,興象風神,自爾超邁,。譬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diào),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後花月宛然,。[50] “興象風神”與“體格聲調(diào)”虛實相生,而入手在“體格聲調(diào)”,,而後漸臻“超邁”之“興象風神”,。此一模式,與我們前邊分析過的劉大櫆“字句”而“音節(jié)”而“神氣”(《論文偶記》),、姚鼐“格律聲色”與“神理氣味”之說(《古文辭類纂序》),,大體從同,。 曾被目為桐城中興主角的曾國藩,“詩學(xué)亦本桐城,,正如其古文”[51],,對詩可謂勞神竭精,曾有諭子書論讀詩乃至作詩之中聲音的重要,,《諭紀澤》: 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diào)?!戎愿呗暲收b,,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diào),,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diào)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瑯瑯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新詩改罷自長吟”,,又云“鍛詩未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澹經(jīng)營之時,,亦純在聲調(diào)上下工夫,。[52] 如若細繹此節(jié)文字的淵源,或許可以一窺桐城文人重文章的聲音,,與詩學(xué)的格律聲調(diào)之說間的潛緒:曾國藩所謂“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云云,,襲自前引姚鼐“急讀以求其體勢,緩讀以求其神味”(《與陳碩士》),,不過姚以論文,,而曾以論詩;且“密詠恬吟,,以玩其味”,,當自清代承續(xù)明人格調(diào)說的沈德潛《說詩晬語》轉(zhuǎn)出: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闭娴米x詩趣味。[53] 將沈德潛與曾國藩的兩段文字放置在一起來看,,正顯示出這位桐城中興大家與格調(diào)詩學(xué)溝通的消息,。隨後文中“使古人之聲調(diào),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diào)湊赴腕下”云云,豈非正是劉大櫆所謂“爛熟後,,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fā)金石聲”(《論文偶記》)? 曾國藩之論,,與格調(diào)詩學(xué)合契,,透露其淵源消息;而承襲劉大櫆,、姚鼐讀古文之法,則表明桐城內(nèi)部詩與文之情理相通,。由此逆觀之,,我們似乎可以推論:桐城古文家之重聲音,應(yīng)當與桐城傳統(tǒng)自劉大櫆,、姚鼐以下諸家熟於詩學(xué),,持詩、文一理態(tài)度,,[54]受詩學(xué)啟發(fā)而移以論文有關(guān),。 [47] 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八八條:“桐城劉大櫆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于文也,?!保ū本喝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82年,,第363頁) [48] 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四二“明清人師法宋詩 桐城詩派”,。 【本文發(fā)表於《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5期。感謝陳引馳老師授權(quán)發(fā)佈,。】 編輯:汪宇航 李猛 |
|
來自: heshingshih > 《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