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華胥氏”

——中華文明的早期開墾者

本刊記者 梁芝芳 劉一偉

一

藍田縣華胥鎮(zhèn),，一個以華胥氏命名的小鎮(zhèn),。距現(xiàn)存的華胥陵遺址所在地孟家?guī)r村不過一里地，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自然最有資格以華胥氏命名了,。這個鎮(zhèn)原名油坊鎮(zhèn),，亦稱油坊街，推想是因為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榨油作坊而得名,。

華胥鎮(zhèn)北枕驪山，南臨灞水,，與白鹿原隔水相望,。驪山屬秦嶺山脈的一個支脈，山勢逶迤,，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駿馬,。灞河從秦嶺山里涌出，自東向西沿著北嶺和南原（白鹿原）之間的川道進入關中,，匯入渭河,。

華胥氏何許人也？

傳說華胥氏生活在8000年前,，稱為史前時代,。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東經(jīng)》說：“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伏羲?！?/p>

《竹書紀年·前篇》里的記載不僅詳細,，而且有類似魔幻小說的情節(jié)，“太昊之母,，居于華胥之渚,，履巨人之跡，意有所動,，虹且繞之,，因而始娠?！比A胥氏在灞河邊上,，無意間踩踏了巨人留下的腳印，似乎生命和意識里感受到某種撞擊,，那一美妙時刻,，天空有彩虹繚繞，便受孕了,，才有伏羲女媧以至炎黃二帝,。

人們自然會追問，那么華胥氏又從何而來,？古人顯然不會把這種簡單的漏洞留給后人,。《拾遺記》里說,，“華胥是九河神女”,。“九”很可能是概數(shù),，河流的名稱今天已無現(xiàn)實對應,，具體方位更無從考據(jù)和確定。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化尋根熱里,，卻偏偏有那么一批考據(jù)派,，不辭辛苦，溯源尋根,，在灞河岸邊尋到了民族始祖奶奶華胥氏陵,。遠古傳說中的氏族和神話中的上古人物，在學者們的考證和實地調查下,，逐漸顯現(xiàn)出真實的歷史面貌,。

曾宏根就是考據(jù)派中的一位。彼時,，他尚未及不惑之年,，擔任《藍田縣志》編輯,，編到華胥氏這一部分時，有諸多疑惑無人能解,，便親身去尋答案,。這一尋，就是大半輩子,。

曾宏根的尋根之旅,，遍及他考證發(fā)現(xiàn)的華胥部落活動范圍：北到陜北延川，南到四川閬中,，西到甘肅天水,，東到山東濟寧。故事大抵是這樣：為了生存,，華胥氏帶著族人沿著黃河流域遷徙,，逐水草而居，采集食物,。更浪漫的學者甚至考證得出,，途中華胥氏在雷澤之地遇到了她的愛情，生了女媧和伏羲氏,，那時候正是母系氏族社會,，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華胥氏誕生,，一說在山東,，原因是太陽從東方起；另一說在山西,，傳說神鳥銜著種子種到花心中,，從花蕊里生出了華胥。

但關于華胥陵寢所在,，卻始終只有藍田華胥鎮(zhèn)這一處,。《藍田縣志》載：“藍田縣內有華胥陵,，史稱三皇故居,。”

曾宏根遍尋華胥氏的生活軌跡,，終于翻閱到有關華胥陵的零星記載：“華胥陵建造宏偉，陵前有廟宇古鐘,，并有官府劃定的寺廟土地供養(yǎng)著圣殿,。陵周古柏參天，氣象森森,，前有祭祀臺,，供人祭祀,。陵上有棵巨大的皂角樹，樹中的空洞可容納四五人在其中打牌,?！?/p>

循著傳說的蹤跡，筆者來到華胥鎮(zhèn)孟家?guī)r村,。廟宇古鐘,、參天古柏、皂角樹早已不知所蹤,，華胥氏的陵寢只剩下一個小角,，化作了一個不起眼的黃土丘，坡旁的洼地和平臺上,，隱現(xiàn)著農家新修的房屋白色的瓷片,，還有老式建筑灰色瓦片的房脊。唯有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陜西省考古學會會長石興邦題寫的“華胥陵”石碑靜默矗立,。

土丘并沒什么奇特，低低的,，靜靜的,，光禿禿的，高約20余米,，周長約200米,。它沒有占據(jù)遼闊的空間，卻實實在在地占據(jù)了邈遠的時間,，蘊藏著華胥氏族的傳奇和文明,，承載著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

二

歷史以文字和口頭傳說保存其記憶,。相對而言,，后人總是以文字確定記憶里的史實，民間似乎向來也不在意史家蔑視的口吻和眼神,，依然津津有味地延續(xù)著自己的傳說,。而關于華胥氏，史家的文字記載和民間的口頭記憶達成了默契,。

華胥氏及其后裔伏羲,、女媧的故事，屢見古籍記載,。如《太平環(huán)宇記》中載：“(藍田)境內有羲母陵,。”又載：“藍田為三皇舊居,，境內有華胥陵,?！?/p>

《春秋世譜》說“華胥生男名伏羲，生女名女媧,，伏羲,、女媧生少典，少典生炎,、黃二帝”,。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中亦有相關記載。按照這個族系家譜,，炎帝和黃帝當屬華胥氏的嫡傳曾孫,，該叫華胥氏為曾祖奶奶了。

學者們從浩瀚的文史典籍里翻檢鉤沉出來的這些文字資料,，鑒證著《陜西通志》的記載：“三皇祠在縣北三十里,，祀華胥氏、伏羲氏,、女媧氏,。蓋伏羲、女媧皆華胥氏所出,，故祀于故里,。”可見,，在藍田有華胥陵和三皇祠廟是信而有征的,。

《資政錄》等史料所記載伏羲母居地的華胥溝、華胥窯,、毓圣橋等遺址,，至今仍在。

華胥鎮(zhèn)以東二里許,，有一條河叫“華胥河”,。河水經(jīng)年累月沖刷而成的一條大沖溝，即華胥溝,。溝東西兩面各有一橋名“毓圣橋”和“毓仙橋”,，相傳是當年華胥氏妊娠女媧和伏羲時跨河之處。溝北面一村名喚雷莊,，就是傳說中的“雷澤”之所在,。

越過華胥溝，就到了宋家村,，原名宋家疙瘩,，當?shù)厝擞纸兴渭液訛场＿@里是歷代藍田縣志所記載的,，華胥氏同子女居住過的華胥渚,。當過村主任的李會安曾聽老輩人講起，華胥氏在冥冥中蔭蔽過宋家村的故事,。20世紀,，有一年關中大旱，村里幾口井都干了,，打不上水,，叫人淘井（在原有基礎上深挖），下去數(shù)米深,，只見濕土不見水,。眼瞅著地里冒了煙，村民無奈到華胥渚打井,，不想幾鍬下去,，干涸的黃土地竟開始往外冒水，居然打出一口自流井來,，澆灌了北嶺數(shù)百畝地,，也救活了村里百十口人。

宋家村南原有一座“三皇廟”,，現(xiàn)早已改建為學校,，但村內至今還保留著刻有三皇功績的古石碑。村北邊半原上的華胥窯,，被圈進了一個古樸院落,，當?shù)剞r民一把大鎖，自發(fā)保護了起來,，這就是華胥氏“感虹”而孕后棲息的地方,。

走進華胥窯，發(fā)現(xiàn)幽深的洞穴直通后山,。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華胥氏偶然發(fā)現(xiàn)了崖畔上的洞穴,，她也帶著族人走了進去,。洞內黑森森的深處，野獸的鳴叫隱隱傳出,。他們沒有遲疑,，握起尖利的石塊向前，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以及同心協(xié)力的圍攻,，加速了這場人獸惡戰(zhàn)的平息,。血肉堆中搖晃著站起來的人類，又完成了一次占有,，從此孕育了遠古人類的一個重要系脈,。

華胥陵周邊村落,，不少仍留存著古華胥氏部落的生活印痕。華胥鎮(zhèn)紅河下游有媧氏村,，而紅河在史書上被稱為女媧溝,。白鹿原上的李華村原名女媧村、女媧堡,。藍田東川的煙粉臺傳說是女媧煉石補天之處,。驪山上的人宗鄉(xiāng)，還有紀念伏羲女媧成婚的磨合溝,。所有這些傳說中的遺跡,，都在提示人們：這里，曾是華胥氏族重要的生息之地,。

史前,，一個無文字考據(jù)的人類童話時代，神秘的華胥國充滿了撲朔迷離,，今天古老的遺址上的斷壁殘垣,，無聲地向人們講述著數(shù)千年前發(fā)生在驪山腳下、灞水之濱這片黃土地上的動人故事,。

筆者抓起華胥陵上的一把黃土,，捻碎了，從指間滑落,，真實地感知到一個民族悠遠而又浪漫的神話如此貼近,。有那么一瞬間，神人交融,，時空飛騰,，于是，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

三

中國的文字中向來喜歡隱藏深奧的秘密,。

原始人類居住的周圍布滿了花,，它也是易得的食物。無論甲骨文或西周的金文,，繁體“華”字都是一株花美,、果繁、樹大的象形字,?！叭A”與“花”在古語中是相通的：《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逼渲械摹叭A”就是“花”,。

學界普遍認為，華胥氏以“花”為圖騰,。在原始人信仰中,，常常認為某個氏族的人都源于某種特定的物種，或與某種動物有親屬關系,，圖騰信仰便與祖先崇拜漸漸融為了一體。在許多圖騰神話中,，某種動物或植物成了這個民族最古老的祖先,。

“華胥”就是“花須”，亦即“花蕊”,。原始社會的人們要生存,，首先須有物質的生產(chǎn)，這是人們生存的基礎,。其次便是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即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在那個時代,，氏族或部落的人越多，戰(zhàn)勝自然的力量就越大,，就愈能生存和發(fā)展,，故而有生殖崇拜?；ㄊ侵参锏木A,，是生命接力的傳遞者。華胥氏部落崇拜花,，自是希望氏族不斷地開花結果,，發(fā)展壯大。

正如《郭沫若全集·考古篇·釋祖妣》說：“古人固不知有所謂雄雌蕊,，然觀花落蒂存,，蒂熟而為果，果多碩大無朋,，人畜多賴以為生,。果復含子，子之一粒復化而為億萬無窮之子孫,。所謂韡韡鄂不,，所謂綿綿瓜瓞天下神奇更無過于此者矣。”

故由崇拜花而形成生殖崇拜,、生生不息的華夏民族,，不僅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也是世界各民族中最具生存發(fā)展能力的民族,。

“華夏”一詞最早見于《尚書·周書·武成》,，“華夏蠻貊，罔不率俾”,?？鬃右暋跋摹迸c“華”為同義詞；章太炎《中華民國解》認為“華夏”之稱得自于秦嶺,、漢江,；何光岳先生在《炎黃源流史》中談到：“華夏族之得名，乃由華胥氏及其嫡裔夏人所構成,?！?/p>

著名學者顧實《華夏考源》說：“胥，疋,，雅,，夏古今通，華胥即華夏也,。上古知母不知父,，伏羲之母曰華胥氏，而古人以用字無,，華胥特為華夏,，遂為華族之名?！?/p>

與華胥氏有血緣關系的,，卻不限于“華族”“華夏族”。西南一帶很多少數(shù)民族,，如彝族,、白族、苗族,、黎族,、水族、壯族,、布依族等,，盡管語言、風俗有所區(qū)別,，但都崇拜伏羲,、女媧,，將其二人視作“始祖”。徐旭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記述：“清初陸次云的《峒溪纖志》里面曾說,，苗人臘祭日報草,，祭用巫，設女媧,、伏羲位,。”今天所見到的“伏羲,、女媧”像,，大多是“人首蛇身”。有意思的是：有人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也發(fā)現(xiàn)了“人頭蛇身”像,，推測就是“伏羲、女媧”,，可見其影響之遠。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云：“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大荒西經(jīng)·女媧》郭璞注：“言女媧氏死而其腸化為此十神,，處此野當?shù)乐幸?。”所謂“十神”,，就是女媧氏中的十個氏族,。女媧氏尚且有“十神”，那華胥氏中或有“百神”也未可知,。

華胥氏族確是中華文明的早期拓荒者,、開墾者，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他們止群婚,、立媒聘、制嫁娶之禮,；造網(wǎng)罟,、狩漁獵、養(yǎng)畜牧,；作書契以帶繩結,，有了簡單文字；伏羲坐于方壇之上，聽八方之氣,，乃畫八卦,，開始了人類從規(guī)律上認識大自然；女媧作笙簧,，產(chǎn)生了人類最早的樂器,，成為中華音樂的起源。

是啊,，華胥文明從來不是一個僵硬的雕塑,，一處被圈起來的遺址，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

當?shù)卮迕裨谌A胥陵前觀看恭祭華胥氏大典 尚洪濤攝

關中驪山南麓,、藍田及臨潼境內，每年正月二十日,，也就是傳說中女媧生日這天,，民間舉辦紀念女媧的盛會，稱為“補天節(jié)”“媧婆節(jié)”,，又稱“女王節(jié)”,。這一天家家戶戶烙鍋盔，稱為補天餅,，由家中女主人（祖母或母親）安排全家食餅,，此外還要向房頂上拋餅，寓意“補天”,，再往地面,、井中扔些象征“補地”。這一習俗代代流傳,，直至今天,。

這方嶺坡地帶整個都彌漫著人類始祖的美麗神話。驪山頂上有“人祖廟”,，是秦漢以前建的女媧祠,，每年農歷七月十五，四面八方的鄉(xiāng)民都來朝拜,，很多婦人依然會向這位摶土繁衍了華夏民族的女神祈求一個白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