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二月      圖片丨曹務傳       編輯丨娟娟

看《紅樓夢》讀到“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節(jié),，鴛鴦問她所用的酒杯是什么木頭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的。你們在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里天天見他,，耳朵里天天聽他,，口兒里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盡管劉姥姥的一番話招來大家哄堂大笑,。我聽著卻倍感親切,，說出了我對樹的感情。

我認識的樹還沒有劉姥姥認識的多呢,。但小時候確乎是天天與樹為伴,。摘了榆樹的嫩葉餾“粑了”，采來槐樹葉喂家兔,，打下槐米曬干了賣到藥鋪去,。清明時節(jié)，在兩樹間系了繩子蕩秋千,；夏天的夜晚,，在樹下摸“知了牛兒”，中午,，在熾烈的太陽下捕蟬,；秋風一起，到村外的林中去掃樹葉,。樹不僅以它婆娑的身影娛人心目，而且還為人們提供生活的必需品,。長大了,，來到城市里，住在高樓上,，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從窗子里看到樹,。清晨再也聽不到樹上的鳥鳴，聽不到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聽不到雨打在樹葉上的“淅淅瀝瀝”,，仿佛遠離了自然,，也遠離了生命。

但總還是能看到樹的,，在畫冊的封面上：或筆直的林蔭道,，秋風染紅了樹冠；或一汪淺溪,，溪中倒映出岸邊綠樹的倩影,。總是吸引我的目光久久地駐留,。有時候在電影,、電視上，談戀愛的男女或者相依相偎而行,，或者說著甜蜜的話,，我的目光卻停留在他們身旁的樹上，那是異地的樹,，有著我所沒有見過的豐姿,，我倒不羨慕劇中主人公的戀愛，我但愿能去那有著美麗的樹的地方一游,。

每當外出旅游坐在車上的時候,，只要路旁有樹，我就不會睡覺,?？粗诼放燥w馳而過的樹，每棵樹都有它特有的姿態(tài),。微風中,，他們輕揚手臂，扭著腰肢,，在跳著自我欣賞的舞蹈,。或者,，兩棵相鄰的樹,，它們是姐妹吧，你看,，它們手拉著手,，同唱著歡樂的歌；也許那兩棵是情侶吧,，它們離得并不近,，但在遙遙地注視著對方,，欲要掩過眾“樹”的耳目，但欲蓋彌彰,，從它們羞澀低頭的動作,，誰看不出來呢？

最令我魂牽夢縈的,，還是小時候房前屋后的那些普通的樹,。

梧 桐

梧桐樹是詩人們很喜歡的一種樹吧，“梧桐樹,，三更雨”,，是詩人很愛的一種意境，又說“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似乎梧桐樹是一種哀愁的樹了,。 

我所認識的梧桐樹，可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姥姥家有一株梧桐，那是很大很大的一株梧桐,，其實,，大約也沒有那么大吧，童年的記憶有時候是欺騙人的,，那時候的所謂大,，到了成年再看，就沒有那么大了,。但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正是它托住了高遠的藍天。白天,，太陽掛在枝頭上,，夜晚，又落滿星星和月亮,。外婆的故事那么綿長,，講呀講呀講到夢里去。春天的梧桐,，開了一樹繁花,，紫白色的，整個村莊都彌漫在花香里,，這些花的鈴鐺“叮?！睋u著，于是春天醒來了,。

少年人是沒有悲秋的情緒的,，所以不記得秋天的梧桐，也沒有感受過“傷心枕上三更雨”的點滴淅瀝,。

榆 樹

倘若我要取個筆名的話,，我第一個詞語就想到“榆樹”，老家有句俗語“榆木疙瘩”,，是形容很笨的腦袋,，因為我就是這樣的腦袋。小時候,，媽媽說,，原本院里只有一株榆樹的，在生我的那年春天,，有天夜里,，一陣風雨把老榆樹的榆錢吹落，風雨過后,，密密麻麻,，長出一院子的小榆樹來。這些樹可比我長得快多了,，等到我在院子里玩耍時,，他們已是高過屋頂了。我對這些樹的熟悉,，就像它們是我的家人,，我知道每棵樹的每個丫杈?？繓|墻的那棵樹,，又高又細，所以后來彎了,，身子傾到外面,。院子正中間的那棵最高最直，但我偏偏最愛爬到它上面去玩,，因為那上面有個坐起來很舒服的枝杈,。每當風來時，我坐在樹上隨風搖擺,，鄰居的奶奶就呼我下來,，怕我被風吹下來，但我不怕,，風過后,，我又隨樹站了起來。有一次,，看到一幅畫,，一個小女孩站到高高的樹梢上,，眺望著遠方，題目叫“盼”,，那多么像我啊,。

西墻邊的一棵樹上，每到晚上,，我家的雞就棲息在上面,。后來讀書，看到有人質(zhì)疑陶淵明的“雞鳴桑樹巔”,，說雞怎么會在樹上的呢,，可真是少見多怪啊，我家的雞,，夜夜棲息在樹上,，白天上去的時候也不少?，F(xiàn)在我每常做夢，還夢到我家院子里的那些榆樹，夢到那些榆樹開出一樹樹繁花,。

槐 樹

老家的屋后種著槐樹,，大約是榆樹比槐樹要受寵,，榆樹種在院子里,，槐樹種在院子外?；睒渖嫌写?，不太容易爬上去，但一到五月里,，卻能開滿樹雪白的花,，非但花香好聞，而且花也好吃,，據(jù)說槐花吃多了要中毒的,，但我偷著吃過很多，卻從沒有中過毒,。

柳 樹

是不是柳樹比槐樹更要次一等,？陶淵明詩里說“桃李羅堂前，榆柳陰后檐”,，我們老家那兒,，柳樹是連種在屋后的地位都沒有，那兒柳樹大多種在村外,、墳上,、河邊。不知道為什么死了人出殯時都要拿柳枝做的棍子，走時,，便把柳棍插到墳旁,，因柳樹好活，過不多久,，這棍子就長成一棵柳樹,，或許是因為多于墳上見到吧，家鄉(xiāng)的人忌諱這種樹,。我家鄉(xiāng)的柳樹可不是垂柳，枝葉都是一根根沖著天空去的,，一副不屈的樣子,。后來我來到城市里，看到垂柳,，我感覺這些柳樹是一種病態(tài)的柳,，我當時想，是不是人們喜歡這種柳樹枝條拂地的媚態(tài),，所以就把原本如白楊一樣昂然挺立的柳樹變成這樣了,，如龔自珍所說的病梅。后來我到南方去,，看到遍地的垂柳,，但是再也沒有見到枝條直插天空的柳樹。揚州瘦西湖邊上的導游說,，揚州人管垂柳又叫楊柳,，據(jù)說與隋煬帝有關(guān)，隋煬帝御筆親賜柳樹為“楊柳”,，我想,，這大概是杜撰，在隋煬帝之前,，《詩經(jīng)》里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句子，可見柳樹在隋煬帝之前就被稱為“楊柳”,。但拂地的垂柳是不是從枝條端直的柳樹栽培而來,，我沒有考證過，就不知道了,。豐子愷曾寫文章贊美過垂柳,，說它低垂的姿態(tài)是“高而能下”“不忘本”?？梢?，直有直的好，垂有垂的好,。我原本的見解是很片面的,。

楊 樹

小時候村后有一片楊樹林,。那時候，村里還有很多像這樣的不屬于任何人而是屬于大自然的樹林,。只要人們不去阻止,，這些樹就會像草一樣遍地生起來，它們的生命力是那樣強,，它們不需要誰來澆水施肥栽培呵護,，只要給它們立錐之地就夠了。現(xiàn)在的人們,，花好多錢買回幾棵如盆景般的樹,，種在路旁。前幾天,，因為天冷的原因,，我看到給路旁的樹搭起了帳篷，好讓樹保暖,。這些樹可真是嬌貴啊,。

對楊樹印象最深的就是它的葉子，“無風也瀟瀟”,，一天到晚嘩嘩地響,，像淙淙的流水，又像颯颯寒雨,?；蛟S是因為它的吟唱太過悲凄了，所以,，它也只是長在野外,、路旁，沒有幸運被人們請到房前屋后,?！都t樓夢》里賈寶玉把自己比作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老楊樹，麝月說：“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體,，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你偏比它,，也太下流了。”我有一次外出旅行,，住在一個旅店里,，旅店在一座大山腳下，入住時,，天還好好的,，可是，到了夜里就聽得下起雨來,，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淅淅瀝瀝,，嘩嘩啦啦,，下個不停，同屋的客人也說下了一夜雨,，天亮到外面一瞧，原來是房后幾株楊樹,，風吹葉動,，發(fā)出雨聲。

秋天來的時候,，楊樹最受人們的喜歡了,，因為它的葉子特別大，等到樹葉落了,，掃起來,，裝到筐里，背回家,，那是最好的燒火做飯的燃料,。小孩子們拿根大頭針，連著長長的線,，串起楊樹葉子,，拿回家燒。

后 記

這是一篇寫在十多年前的文章,，今天重讀,，又有了一些新的體會，最近我學畫畫,，無論畫油畫,，畫國畫，畫的最多的還是樹,，不同的樹被賦予不同的意義,，有時代的、民族的、地域的,、文化的等等影響,。小時候的村子里，也有蘋果,、梨,、桃這些樹，它們有著嬌艷的花,，鮮紅嫩綠的果,，在那樣一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它們是“珍稀”的樹種,，或者在果園里,，被樹籬遮擋，有專人看管,；或者被圍墻封在各家院子里,，它們與我距離較遠，所以我對它們感情也不深,。我想我對樹的感情,，還有來自遠古的祖先的記憶，因為那茫茫蒼蒼的原始森林,，曾是他們的家,，他們對樹的熱愛，在一代一代的遺傳中,，通過血液,，留給了我們。所以有樹的地方,，就有我們的思念,，有樹的地方，都像我們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