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蘇軾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要想欣賞蘇軾的這一首《八聲甘州》,，首先我們便要對蘇軾當年寫作此詞之時代背景及心情，略有一點認識,。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長短句》）所載,，謂：“東坡別參寥長短句'有情風萬里卷潮來’云云,，其詞石刻后，東坡自題云'元祐六年三月六日’,。余以東坡年譜參之,，元祐四年知杭州，六年召為翰林學士承旨,，則長短句蓋此時作也,。”蘇軾一生仕途偃蹇,，歷經遷貶,，他先后曾有兩次出官于杭州。

第一次是在神宗熙寧四年（1071）,。當時神宗正在信用王安石,，變行新法。蘇軾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屢次上書言事,，為新黨所忌，遂于熙寧四年六月以太常博士直史館外出通判杭州,。當時蘇軾只有三十六歲,。

第二次則是在哲宗元祐四年（1089），當時哲宗已經即位數(shù)年,，太皇太后用事,，起用舊黨之人，蘇軾也早于舊黨用事時被召還朝,，而又因其論事忠直,，與舊黨亦不能盡合，復加以當時朝廷之內更有洛黨,、蜀黨,、朔黨之爭，遂于元祐四年復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當時蘇軾已有五十四歲,。兩年后蘇軾又以翰林學士承旨，被召還朝,，這首詞就是他在元祐六年被召還朝時之所作,。至于這首詞標題所提到的“參寥子”，則是蘇氏平生交誼甚深的一位方外友人,。

據(jù)查慎行《蘇詩補注》（卷十六）,，于《次韻僧潛見寄》一詩下，曾引《咸淳臨安志》云：“道潛,，于潛浮溪村人,，字參寥,。”又補錄引《施注蘇詩》有關參寥事跡：“東坡守吳興,，會于松江,。既謫居，不遠二千里相從于齊安,，留期年,，遇移汝海，同游廬山,。有次韻留別詩,。坡守錢塘，卜智果精舍居之,。入院分韻賦詩,，又作《參寥泉銘》。南遷,，遂欲轉海訪之,。以書力戒勿萌此意，自揣余生,，必須相見。常路亦捃其詩語,，謂有刺議,，得罪，反初服,。建中靖國初,，曾子開言其非罪，召復剃發(fā),?！睆倪@些記述來看，則蘇軾與參寥交誼之深可以概見,。以上可以說是我們對于蘇軾這一首《八聲甘州》詞之寫作的時間與寫作之對象的簡單之介紹,。

至于蘇軾之性格與其詞之風格，則我以前在《論蘇軾詞》一文中,，也曾作過相當?shù)恼撌觯ㄒ姟吨袊鐣茖W》1985年第2期）,。蓋蘇軾天性中原具有儒家用世之志意與道家超曠之精神兩種不同之特質。前者可以說是他欲有所作為時用以立身之正途,，后者則是當他不能有所作為時用以自慰之妙理,。而蘇氏之致力于小詞之寫作，則正是當他用世之志意受到挫折,，第一次出官杭州通判后才開始的,。所以蘇詞之終于發(fā)展成為一種以超曠為主之風格,，可以說就正是他平生仕途受到挫折后，因之在欲以曠達自慰之情況下,，所形成的自然之結果,。

胡寅在其《酒邊詞序》中，即曾謂“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這正是一般人之所共見的蘇軾詞之一般的風格,，不過我們也不可忘記，蘇軾之稟賦中原來也還有一種用世之志意,。所以在蘇詞中,，雖以超曠為其主調，然而卻時時也隱現(xiàn)一種志意未成的挫傷的悲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即曾謂詞至東坡“寄慨無端,，別有天地”。近人夏敬觀更曾將蘇軾詞分為兩類,，謂：“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慨，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者’乃其第二乘也?！倍覀儸F(xiàn)在所要討論的這首《八聲甘州》,，則可以說正是蘇詞中“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一首代表作,。

此詞開端之“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二句，寫萬里之風濤，氣象開闊,，筆力矯健,，蓋真有所謂“登高望遠、舉首高歌”之慨,。初觀之固極為超舉,，然而仔細吟味，則在其“有情”與“無情”,，及“潮來”與“潮歸”之間,，卻實在也隱含有無限感慨蒼涼之意。表面雖然似乎是只寫風潮之來去,，而卻在暗中隱寓了許多人世間之盛衰離合的無常之悲慨,。而蘇氏一生之兩度出仕杭州之政海波瀾之變化，亦復盡在言外,。故其下乃繼以“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所謂“幾度斜暉”者,，實在已將蘇氏初次通判杭州，及再次出知杭州,，迄今又復將離去的數(shù)十年之滄桑往事,，盡皆納入其中矣。而以上數(shù)句卻全從大自然之“風”“潮”“江”“浦”及“斜暉”之種種外在物象著筆,，未及人事之一字,。直至下面的“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二句,，才點出人事之感慨。是真所謂在“天風海濤之曲”中,，表現(xiàn)有“幽咽怨斷之音”者也,。但蘇軾卻在此二句人事感慨之后，當下就承以“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二句,，立即飛揚超越而出。這實在是蘇詞中最為獨到的一種境界,。

以上是此詞之前半闋,。至于下半闋換頭之“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三句,，則另換一種筆法，寫記憶中難忘之西湖美景,，意致清麗舒徐,，真有“春花散空”之態(tài),。而事實上則此數(shù)句又不僅是寫西湖景色之美而已，還更伴隨有在如此美景中,，蘇氏與其方外好友參寥子之同游共處的種種情事,。故繼之乃云“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據(jù)我們在前面所引的《施注蘇詩》之記述,，我們知道自從蘇氏與參寥相識以后，每當蘇氏被遷貶之際,，參寥都往往輾轉相從,，而當蘇氏知杭州之時，更曾“卜智果精舍居之”,，則其相知相得之情,，自可想見。而且參寥也是一位詩人,，現(xiàn)在蘇氏詩集中還留存有不少與參寥相贈的詩篇,，何況更加以當日“春山好處，空翠煙霏”之西湖美景的陪襯,，是則這一份“詩人相得”之情,，固真當為千古所稀，至今日讀之,，猶使人艷羨不已,。

而在寫了如此美好的景物情誼之后，其下蘇氏遂寫入了今日之別情與他日之期望,，曰：“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在這二句中蘇軾用了一個有關東晉謝安的典故,，據(jù)《晉書·謝安傳》所載,，謂謝安功業(yè)既盛，頗為權臣所嫉,，“及鎮(zhèn)新城,，盡室而行。造泛海之裝,，欲須經略粗定,，自海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蘇氏用謝安之故事,，正在表現(xiàn)他今日雖被召還朝，然必不忘歸隱之志,，他日亦將東還,，與參寥重會于杭州，此固為當年謝安之“雅志”,，亦即今日蘇軾之“雅志”也,，而曰“愿謝公、雅志莫相違”,，以一個“愿”字的期望,，與下面“莫相違”三個字相結合，則又于期望之中表現(xiàn)了無限憂恐之意,。蓋一則對入朝之召固不免有憂讒畏譏之心,，再則對年命無常亦不免有死生離別之慨。

所以下面乃寫出了“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數(shù)句的結尾。其中又用了一則與謝安有關的故事,，蓋據(jù)《晉書》所載,，謝安出鎮(zhèn)新城后不久，“遂遇疾篤”,，其后“詔遣侍中慰勞,，遂還都”，“輿入西州門”,，未幾即病歿,。是其“東還”之志意，乃終于未能成就,。謝安有甥,，名羊曇，素為安所愛重,，謝安既歿，羊曇行不由西州路,。一日因飲醉,，不覺遂至州門，左右告之,，羊曇遂慟哭而去,。這自然是一件極可悲慨的故事。蘇軾用之，雖然取了否定的語氣,，說“不應回首,，為我沾衣”，欲以自慰慰人,，然而究其實,，則豈不是因為蘇氏心中也正有如此的一份死生離別之悲的憂恐？綜觀此詞,，則一起之開闊健舉,，確如天風海濤之曲，而前片結尾之“白首忘機”也大有超曠之懷,。然而中間幾度轉折,，既有古今盛衰之慨，又有死生離別之悲,，更慮及入朝從政之堪危,，知交樂事之難再，百感交集,，并入筆端,。所謂“中有幽咽怨斷之音”者，此詞足可為其代表作矣,。

正文/葉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