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最美的女人是誰,？

這個問題,，問十個人，估計有九個人會回答：楊貴妃 （剩下那個答的是“楊玉環(huán)”）,。

同樣的問題拿去問唐朝詩人,，李白、白居易們都會甩出無數(shù)例子證明“楊貴妃”這個選項(xiàng)的“不可動搖性”,。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李白《清平調(diào)·其一》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白居易《長恨歌》（節(jié)選）

電視劇《唐明皇》劇照

而在杜甫這里,，楊貴妃的美讓他無動于衷,。

《麗人行》應(yīng)該算是杜詩里比較“香艷”的篇目了吧？我們來看看他是怎么寫的,！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賜名大國虢與秦”,，這是楊貴妃的姐姐們,。也許這些“麗人”里有楊貴妃吧，但他沒有細(xì)寫,，一個“多”字,，注定這首詩寫的是麗人群像，而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

而且,，注意到了嗎？除了“肌理細(xì)膩骨肉勻”這一句,，寫的基本都是“麗人”的穿戴,，頭上是什么，背后是什么,，仿佛現(xiàn)場報道了一場華麗的時裝秀，完全不關(guān)心“模特兒”長什么樣,。

杜甫所寫的“麗人”,，是一個個窈窕的，珠光寶氣的背影,。

“炙手可熱勢絕倫,，切莫近前丞相嗔”，他離她們太遠(yuǎn)了,，只能看見背影,。

可是，有這些背影就足夠了,。

足夠勾勒出曲江池畔那場奢華的“春日宴”：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shí)要津,。

足夠他不帶一個臟字地把楊國忠兄妹罵得體無完膚：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三年之后，長安淪陷,，楊貴妃魂斷馬嵬驛,。

杜甫被叛軍捉回長安，卻又因?yàn)楣俾毜臀?，沒有像王維一樣被囚禁起來聽“凝碧池頭奏管弦”,，他在長安城里跌跌撞撞地走著，哭著,，一首《哀江頭》漸漸在他的哭聲里成型：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

這依舊是一個春天，卻是“國破山河在”的春天,，行走在曲江池畔,，他似乎終于想起了那個曾被他隨手一筆涂抹進(jìn)背影群像里的“大唐盛世第一美人”。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杜甫終于“極度克制”地用四個字正面描寫了楊貴妃的模樣,。

明眸皓齒,！

這看起來很俗氣的,，幾乎可以用來形容所有姑娘的四個字，卻是杜甫對楊貴妃這“一笑”的所有概念,。他懷念這“明眸皓齒”,，不是因?yàn)樗溃且驗(yàn)樗呀?jīng)變成了“血污游魂”,，再也回不到曲江池畔,，意氣風(fēng)發(fā)地“同輦隨君侍君側(cè)”了。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就像那煌煌的大唐盛世,，再也回不去了,！

杜甫對楊貴妃，有怨憎,，有憐惜，但似乎沒有別的詩人那種,，純粹的對美人的欣賞。

因?yàn)樗闹凶钅艽泶筇剖⑹赖模瑧?yīng)該是另一個女子,。

那個在他還是個小孩子，還沒“開口詠鳳凰”之前,，就強(qiáng)勢闖入他的腦海,，讓他珍而重之地記了半個世紀(jì)的女子：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劍舞,，那是大唐第一女樂——公孫大娘,。

清·任頤《公孫大娘舞劍圖》

唐朝人喜歡按家族排行稱呼彼此,，杜甫自己是“杜二”,，白居易是“白二十二”,，“公孫大娘”也并不是一個慈愛的老太太,，而是“公孫家的大姑娘”,，是年幼杜甫眼中的“佳人”,。

她有多美呢,？

杜甫的印象是“玉貌錦衣”“絳唇珠袖”,。

看著似乎比寫楊貴妃的那個“明眸皓齒”好不到哪里去,，還不如“肌理細(xì)膩骨肉勻”。

但要知道,，觀看公孫大娘舞劍那年,，杜甫只有六歲。

他也許根本不記得公孫大娘的模樣了,！

但他記得,，她舞劍的姿態(tài)。

那么灑脫自信,，那么酣暢淋漓,，是獨(dú)屬于盛世的豪壯之美。

那是開元五年,，大唐最好的時候,。楊貴妃還沒有出生，而她，是梨園教坊八千歌舞女樂中的翹楚,。

她是那個時代的“大唐榮耀”,！

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截圖

仿佛一轉(zhuǎn)眼的功夫，時間就過去了五十年,。

杜甫在白帝城看見熟悉的“劍器舞”時,，當(dāng)年擠在人群里看熱鬧的孩子已經(jīng)垂垂老矣，舞劍的人,，也不是當(dāng)初的那一個了,。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yáng)揚(yáng)。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fēng)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當(dāng)年那個坐擁梨園八千子弟的唐玄宗,，墳前的樹木已經(jīng)可以雙手拱抱，李十二娘的劍器舞再神似她的師父公孫大娘,，也只是“余姿”而已,。

盛世和美人，都已經(jīng)逝去了,。

玳筵急管曲復(fù)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轟轟烈烈的劍舞終于落幕，重新在靈魂里經(jīng)歷了一遍開元盛世的杜甫,，好像又死過一次,。

他望著初升的明月，茫然得就像當(dāng)初那個被公孫大娘劍器舞驚呆了的孩子,。

茫然之后,，那一閃即逝的靈感被他敏銳地捕捉,，蘸進(jìn)筆端，揮毫寫下了這一篇《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杜甫是很難得在詩前寫序言的，因此這首詩的序言,，地位格外不同：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p>

時間地點(diǎn)人物，干脆利落,，毫無廢話,，宛如一篇標(biāo)準(zhǔn)作文的開頭。但那一句“余公孫大娘弟子也”卻足以讓人心尖一顫,。

開元五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dú)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非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知乎上有個熱門問題：為什么杜甫被稱為“老杜”，而李白不會被稱為“老李”,。

高分回答：因?yàn)槔畎讖奈蠢先?，而杜甫從未年輕,。

可是杜甫不僅年輕過，還“童稚”過,，他“童稚”的時代,，偏偏又是大唐最好的時代。童年的記憶很奇妙,，未必清晰,，卻總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貯存在腦海深處，再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刻,，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那不僅僅是美人的驚鴻一瞥，更是一個時代的吉光片羽??！

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shù)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jìn)，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公孫大娘的那場劍舞給了杜甫無限的靈感，而杜甫眼中“揮毫落紙如云煙”的張旭,，也是公孫劍舞的“受益者”,。

沒有攝影器材的年代，樂舞的影像似乎只能口述筆記,，但書法作品卻可以長久傳世,。

杜甫說，你們看張旭的草書,，那么豪情萬丈,，慷慨激昂，那是看了公孫大娘的劍舞之后才有的長足進(jìn)步,，由此可見,，她的劍舞有多么震撼人心！

張旭草書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也許正是因?yàn)槔钍镞@場堪稱“回憶殺”的劍舞，讓杜甫產(chǎn)生了“行不知往”的感覺,。

第二年,，他就開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漂泊。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他孤零零地登上岳陽樓,，除了滿身病痛和滿腔熱情之外，一無所有,。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他可以是公孫大娘的知音,，可以是李白的知音……但,，又有誰來做他的知音呢？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他依舊在船上漂泊,，已經(jīng)看不清了,，卻依舊“愁看直北是長安”?；夭蝗サ拈L安,！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他遇見了李龜年,，那個和公孫大娘一起，代表著“歌舞升平”大唐盛世的李龜年,。相逢一笑,，淚落如雨。

這也是杜甫人生中最后的春天,。

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九,。

我們只知道杜甫是在船上過世的，《舊唐書》里并沒有記載他過世那天,，天氣如何,。

但我想，也許是風(fēng)平浪靜的吧,！

就像公孫劍舞的開場和結(jié)束,。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鼓聲落幕,，肅然登場；一曲舞罷,，靜默無言,。

他這一生的跌宕起伏,，要到四十多年后，才能被元稹寫進(jìn)墓志銘,，才能被世人發(fā)現(xiàn),，才能“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