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第一次見到秦迎昀,，很驚詫。在有人介紹她之前,，我腦子快速猜測她的職業(yè)——記者,？行為藝術(shù)家？運動員,？就是沒有猜到教師,。

一頭齊耳的白發(fā)，遮著半面臉龐,，有些憂郁,，同時又有一種豪爽和大大咧咧，性格偏中性,，說話如倒核桃,。

她是我的同門師姐。坐下說話時,，我才注意到她的發(fā)根是黑的,，頭發(fā)上的白不是那種自然白，而是追求時尚的結(jié)果,。

光陰如水,。秦迎昀1992年畢業(yè)于固原民族師范，在小學教育的崗位上一干就是24年,，因為父母都是教師,，上師范時，以一篇《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奪得全?！拔覑劢處熉殬I(yè)”演講比賽一等獎,，但她性格里有一種天然的反叛，不肯拘泥于世俗禮儀,，崇尚魏晉風度,，顯得與大眾趣味相左，與她的性別大相徑庭,，與職業(yè)特點極不協(xié)調(diào),。上師范時，班里女生都有人追,，想到自己一直落單,，她照著鏡子自言自語：我哪里比人差,！有男生邀請她看電影，她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耶耶地得瑟得不行。不過男生說,，你把某某人叫上,，她明知這男生是讓她當電燈炮，但還是很開心,。晚上看完電影已經(jīng)11點了,，校門早已上鎖，男生又是扶又是抱地幫那位女生成功翻門,，就忘了管她,，她還掛在大門上，要不是老師趕來,，指不定會出什么差池,。她愛睡懶覺，有一天早上睡過頭,，班上37位同學,，她們宿舍就有4位未去上操。班主任火了,，率全班同學來到宿舍,，她在被窩里聽到很多腳步聲進了宿舍，臉紅心跳,，慌亂中拉過褲子穿上,，幸虧拉著簾子，否則她將無地自容,，可是手顫著怎么也提不起褲子,。老師發(fā)話了：“限你們兩分鐘之內(nèi)在教學樓前集合，開會,！”她非常害怕,，跑下床才發(fā)現(xiàn)褲子穿反了，來不及換,，就用手捏著后面開口,，一路小喘著奔向教學樓。無論犯了多大錯誤,，班主任馬正虎老師從未對他們出言不遜,，他們反而特別敬畏他，就怕他傷心,。如果一段時間里,，學生們表現(xiàn)良好,，馬老師會邀請大家去家里包餃子，受到邀請的同學就非常興奮,，要是好長時間不邀請他們,，他們自己就會反思，是不是我們最近表現(xiàn)不夠好??？

初為人師時，她想自己肯定不適合從事這個職業(yè),，總想著逃離,。那些年，有很多人從教師崗位上轉(zhuǎn)行,，但當她通過講課選調(diào)進六小后,，從事教育的心再也沒有動搖過。

掛在門上的雨衣

1992年8月31日,，20歲的秦迎昀帶著激動的心情,，騎上心愛的自行車，去田洼小學報到了,。

碧空如洗,，如一塊藍寶石，悠閑的幾縷白云,，仿佛縈繞在寶藍石邊上的霧氣,。清風送爽，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遠山環(huán)繞,，大地如一幅綠色渲染的中國畫，只可惜未用墨線勾勒,，卻自有一番風姿綽約,。

經(jīng)過八九公里的騎行，在一個小岔路口左拐,，便走上了一條羊腸小道,。自行車把一扭一扭、咯吱咯吱一路歡唱出坎坷不平的歌謠,，再經(jīng)過一座簡陋的小石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大莊院。初入眼簾,，很難相信它就是田洼小學,。沒有想象中高大巍峨的門樓，沒有簡約嶄新的樓房,，沒有顯示學校氣質(zhì)的鐵柵欄大門……真像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子,?；液稚耐翂σ扬@老邁，墻上長著一層淺淺的苔蘚,，墻根下虛土雍集,，仿佛有隨時坍塌的跡象，土坯砌成的門樓內(nèi)兩扇黑色的木大門鑲嵌其中,，推開虛掩的大門,，一位赤臉老者正在掃院，節(jié)奏拉得又長又緊,，揚起一道道灰塵的簾幕。院子并不平整,，地勢高低起伏,，土包錯落。

老者停下手中的掃帚,，打量著這個穿花裙的姑娘,。一番寒喧、自我介紹,，秦迎昀才知老者并不是勤雜工,，而是校長，也姓秦!秦迎昀不由得肅然起敬,。

來不及細品秦校長熬的罐罐茶,，秦迎昀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參觀校舍，“一,、二,、三”坐落在院子正中的幾間辦公室，從這邊數(shù)和從那邊數(shù)都是這三個數(shù),。每間辦公室只有12平米左右,，土坯房，木梁,，頂子挺高,，因為沒有吊頂，一眼望去,，直接能數(shù)清屋頂?shù)拇?。分好了房子，秦迎昀暫時安頓了下來,。

秦迎昀了解了一下學校的情況,，辦公室后面兩排陳舊的平房就是教室，每個年級學生都是十幾名到幾十名,，人數(shù)最多的是學前班,，三十多名,，全校103名學生，8位老師,。上下課的鈴聲由校長用小鐵錘去敲擊掛在大樹上的鐵鐘,，“當，當當——當,，當當——”這是上課的節(jié)奏,，鈴聲催促奔跑的孩子們停止戲嬉，如倦鳥歸林般涌向教室,；“當當——當當——當當”這是下課的節(jié)奏,，孩子們鉆出教室，土坎上,、大榆樹下,、齊腰的蒿子叢，都是他們的樂園,，躲貓貓,，捉迷藏的生活周而復始，但他們覺得并不單調(diào),，漸漸地在風里都長大了,。難道我就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當一輩子小學教師，心中對教師職業(yè)的浪漫幻想似乎正在破滅,，每一天她一邊工作,，一邊在醞釀大逃亡。正是愛美的年齡,，秦老師每天上班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盛夏，她穿著涼爽的小裙子,，騎著一輛輕便的自行車,。下午放學時，風云突變,，雷鳴電閃,，下起了久久不停的滂沱大雨。沒有打傘,，她正在辦公室里焦急得打轉(zhuǎn),。一位同學沖進雨簾，脫下自己的雨衣,，掛在門上,，說：“老師，你穿上我的雨衣回家吧?！闭f完,，那位學生又跑進雨中，她喊都沒有喊住,。晚上回到家,，她的身上卻起了大片大片的蕁麻疹，奇癢無比,，似乎從心肺里出來的,，焦灼、狂怒,，幾乎活不下去,，不到天亮，她就敲開母親的門,，委屈地倒在她的懷里,，把她媽也嚇得半死，在母親的安撫下,，她漸漸平息下來。從醫(yī)院里打完點滴回來,，看到學生那件雨衣還掛在門上,，她的心中久久回蕩著一種無法說清的暖流。

一碗炒米飯

班上有一位腦癱的學生,，是一位同事的孩子,，平時連褲子都提不起，走路身子一擰一拐,。那天這位同事因事請假了,，就給孩子安頓，中午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事找秦老師,，吃完午飯休息，不要胡鬧,。

那時候,，秦老師的舅舅家離學校不遠。中午放學,，她從房子里轉(zhuǎn)出轉(zhuǎn)進,，在校園里徘徊，究竟是到舅舅家吃午飯呢,，還是去外面餐廳呢,？一時拿不定主意。她聽到隔壁的腦癱孩子弄得什么哐哐哐地響，心想,，還不能走,，萬一走了，這孩子鬧出點什么事來,，讓她怎么向同事交待呢,。

秦老師正在房子里想心事，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喊報告,。

秦老師開了門,，孩子雙手捧著一碗蛋炒米飯，有些雞蛋都炒焦了,、糊了,，說：“老師，我給您做的午飯,?！?/span>

她接過孩子手中的碗，說一人一半,，都吃,，心里感動極了，瞬間她和孩子的目光相對,，像一股強大的電波沖擊,，交集處升起團團蘑菇云，這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學生,，竟然想著照顧我這樣一個大人,，不是我在教育孩子，而是孩子在教育我,。這碗米飯,，雖然雞蛋炒得有些焦，但吃得很香,。

晚上回到家,，還是女孩子的秦老師對母親說：“媽，我今天中午吃的是班上那個腦癱孩子給我做的雞蛋炒米飯,?！闭f話時，她眼里噴滿了淚花,。

母親說,，這就是做教師的幸福。

你們長大了

機會對于人人都是平等的,，但命運只垂青那些有準備的人,。

1995年，固原七小成立，從城區(qū)各校選調(diào)了七十多名教師,，這些學校也就相應空缺同樣的崗位,，為了緩解城區(qū)教職人員不足的問題，教育局面向原州區(qū)農(nóng)村選拔招考教師,，秦迎昀立即報名參加,，通過激烈的角逐，她以全市語文組說課比賽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原州六小,。

原州六小是固原最有名的小學之一,，坐落在教育局隔壁，是城區(qū)各單位工作人員子女的首選學校,，民間傳為“貴族學?！薄Ｇ赜勒窃谶@里,，才找到了從事教育工作的真正感覺,。有人說你口才這么好，綜合能力這么強,，干教育有點屈才,，因為就這么大點舞臺，如果干點別的,，會有大成就,。她說：“正是教育工作才發(fā)掘了我人生的潛力。我覺得干教育挺好的,，只有在講臺上，我才能找到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方向,?！?/span>

一位小學教師走向成熟至少需要六年。這在田洼小學是難以想象的,，因為那里沒有高年級學段,，而到了六小的廣闊天地，秦迎昀覺得已經(jīng)具備了施展才能的舞臺,。接手第一屆學生是從一年級帶起,。到六年級時，班上有兩名學生偷著吸煙,。秦老師問他們,，還有誰在抽煙，他們說沒有,，但從他們躲閃的眼神里看出,，一定還有別的學生。她站在講臺上，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聲音,，顯得特別平緩,、充滿耐心，但她的內(nèi)心正燃燒著一團火焰,。

“班上還有誰抽煙,，請站到講臺上來?！彪[藏著驚雷的聲音落下來,，像一層灰塵落在孩子們的臉面上，大家都低下頭,，教室里靜悄悄的,，等了半天，沒有動靜,。

“還記得給你們上第一節(jié)課嗎,？我講完開學寄語，問你們誰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一位同學舉起手,，從座位上噔噔噔地走上來，一臉稚氣,、一臉期待地說：‘老師,，什么時候喝稀飯呢？’想一想,，當時你們有多么小,，只有這么高（用手等了一個齊腿的高度），現(xiàn)在把你們帶到六年級了,，都成了大姑娘小伙子了,，我可是一天天看著你們長大的，我比你們的媽媽還疼你們,，還慣你們,，但我疼你們慣你們是有原則的，絕不等于放縱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著再過不長的時間,，你們就要畢業(yè)，這個教室就會變空,，我的心里就像被誰掏空了,，我的情感就像被掏空了，你們就不能體會我的感受……”秦老師當時想著抽煙的學生可能還有那么兩三位吧,。

一位學生站上去了,。

秦老師用目光掃視著座上的學生,。

兩位學生站上去了。

三位,、五位,，十位……十八位。

座位上空了一大片,。

要是三五位,，她還要腦子里飛快地想著怎么懲罰。現(xiàn)在18位,，講臺上高高低低的站滿了,。秦老師心里矛盾極了，慌亂極了,。是不是自己平時對學生要求不嚴,，觀察不細致，想不到六年時光里,，有的學生竟然有這么大的變化,，他們?yōu)槭裁闯闊煟堪嗬镏挥?5位男生啊,，抽煙的竟然超過了一半,。必然不是簡單的好奇心理，他們都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悶,，借著煙來排遣,，孩子們的心靈世界，我到底了解多少??？我平時狂放不羈，率性而為,，不但沒有給學生正面影響,，反而在潛移默化中讓學生染上了憂郁的性格。想當初,，他們剛?cè)雽W時還稚嫩得在課堂上問我要稀飯吃，轉(zhuǎn)眼就成長為六年級的學生,，按說應該懂事了很多,，不料他們卻學著吸煙，這不是大家的錯,，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的失職??！想不到這么多年,，自以為是一位好老師，原來自己這樣不堪,，這樣的不成功,，這樣的不稱職啊,！一股強烈的失敗感,、挫折感涌上心頭，忽然覺得鼻子酸楚,，眼淚嘩啦啦地就成串流下,。只說了句：“你們都長大了，翅膀……”她再也哽咽著說不下去,，一串又一串眼淚淹沒了卡在喉嚨里的話語,。

講臺上的學生哭了，全班同學哭了,，帶頭抽煙的學生號啕大哭,。

秦老師一句話再也沒說，只用淚眼盯著學生們看著,，轉(zhuǎn)身跑出了教室,。

第二天碰見一位家長對秦老師說，昨天他的孩子放學一回到家,，就撲到他懷里大哭,，說：“爸爸我向你保證，今后我可能會早戀,、會和同學打架,，還會干別的錯事和壞事，但我絕對不會再抽煙了,?！?/span>

多年后，一位上了大學的學生與秦老師在微信上聊天,。他說：“在我眼里,，你就像一個魔鬼那樣讓我們感到害怕。別的老師打我們,，打了屁股,，頂多屁股疼；打了手心,，頂多手掌疼,。別的老師讓我們看到的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讓我們看到的是真性情,，沒有一點偽裝的靈魂,，我們顫抖著,，不敢面對，你不打我們,，但你的臉色一變,，我們心里就像降了寒霜一樣冷啊。我們怕你傷心,。所以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目的只是不想讓你傷心……”

靈車經(jīng)過校門口

秦老師在六小任教多年，她親眼看著有兩位老師從校門抬出,，再也沒有回來,。有一位老師去世了，很年輕,，才四十歲左右,，他平時在學校里默默無聞，沒有顯赫的成績,，沒有很高的身份和地位,，甚至是那樣一個有沒有、來不來上班,，大家都不太關心的人物,。但他畢竟是集體中的一員，出葬那天,，校長說,，他是我們曾經(jīng)的同事，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大家自發(fā)地站在校門口,，看著他的靈車經(jīng)過，送他一程,，這也是他臨終時的愿望,。

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大家排著隊,，站在校門口,，上班時穿得都比較單薄，等待的過程似乎有些漫長,，大家都熬不住了,，有人凍得臉色發(fā)青，牙齒打架,，身子瑟瑟發(fā)抖，就有人說說笑笑,，推推搡搡,，沒事一樣,，似乎只是在等待一個人來上班。但當載著靈柩的車子緩緩駛來,，當凄涼的哀樂響起,，當嗚嗚咽咽的嗩吶聲如同泣血，當看到熟悉的身影變成了一幀黑白相,，他生前的種種事情涌上心頭,，大家不約而同的流下了心酸的淚水，有許多老師回到辦公室,，還伏在辦公桌痛哭不已,，誰也不去勸誰。到了上課的時間,，大家進了教室,，眼睛都紅紅的，腫得像桃兒一樣,，老師們輕聲對學生說,，這節(jié)課大家上自習，學生們都知道老師剛才干什么去了,，都知道老師為什么眼睛紅紅的,，沒有一個老師在講臺上講課，但教室里沒有一點喧鬧的聲音,，靜悄悄的,。

教育，原來只是一縷縷春風,，當它真正吹進孩子們的心里,，吹進他們的靈魂，心靈的花朵就會一朵朵燦爛地綻放,。

附：【秦迎昀簡介】秦迎昀,，1972年生人。1992屆固原民族師范民族一班學生,。畢業(yè)當年在原州區(qū)南郊鄉(xiāng)田洼小學任教,。1995年以語文組說課比賽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原州六小，任班主任及一線語文老師至今,。曾獲1995年固原市“教壇新秀”榮譽稱號,、2011年“優(yōu)質(zhì)課評比”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