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怎么辦

　　怎么辦（小說）

　　張老太坐在門檻上,，望著黃昏的余暉，混濁的眼睛上蒙著一層霧,，讓人覺得她的世界也該是模糊的,。但是張老太微瞇著眼，并不用力看,，那眼角常年是濕潤的,，有時(shí)，直到鼻翼都有一道濕痕,，皺紋縱橫的臉頰越發(fā)瘦削了,。家家戶戶的房頂都開始炊煙裊裊了，喚孩子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聲音是蒼老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這村子里不是小就是老,。張老太很享受這靜謐又吵鬧的一刻,，她的家沒有一絲聲音，靜得很,，襯得張老太的喘氣聲更重了,，可這屋外，熱熱鬧鬧的,，孩子打鬧的聲音,，雞鴨鵝的叫聲，小蟲子的啾啾聲,，真好聽,。

　　隔壁小峰一邊拴牛一邊問張老太：“大娘，大姐他們要回來??？”

　　張老太搖搖頭：“不回來，他們都忙啊,?！?/p>

　　小峰剛拴好牛，媳婦麗麗就叫他進(jìn)屋吃飯了,。麗麗嗔怪道：“沒臉,，告訴你幾次了,，別老搭話，哪天說錯(cuò)話,，張老太過去了,，賴上你，怎么辦,？”小峰訕訕地笑著,，大口吃飯。

　　張老太今年八十七,，兩年前老伴撒手人寰,，大家說老人都九十歲了，是喜喪了,，不能哭哭啼啼的,，讓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另外張老太也八十多歲了,，安慰活著的是正事,，可是子女們滿臉悲戚，愁苦得好像也要死掉了,，村里人都說,，這都是孝順孩子啊,！這話本是好話,，但是拉長音兒一說，聽起來就怪怪的,。

　　都說多子多福,，福不福的不好說，但多子女可是真真的,。張老太有六個(gè)孩子,，一三五女兒，二四六兒子,，都相差個(gè)兩三歲,，張老太從二十出頭生到四十來歲，這中間聽說還夭折一個(gè),，所以應(yīng)該是七個(gè),。

　　喪事辦完，老四就召開了家庭會(huì)議,，他們的子女都各回各家了,，家屬們能來的都來了，大姐、大姐夫,。二哥一個(gè)人,，他離婚五六年了,，孩子歸媽媽,，這剛參加完葬禮孩子就坐車回去了。工作不在本地,，折騰好幾天了,，本想多呆一天，孩子?jì)寢尨叩镁o,，大面的事兒得過去,，但是，前二嫂還是想和這個(gè)家斷得盡量徹底點(diǎn),，因?yàn)樗倩榱恕?/p>

　　三姐三姐夫都到了,，老四夫婦是這個(gè)家族的實(shí)際掌權(quán)者，當(dāng)然都在場(chǎng),，五姐夫在,，五姐卻在三年前的車禍里一命嗚呼了，全家都瞞著二老,。但是老人也不傻,，隱隱覺得不對(duì)，也不愿意深究,，況且年紀(jì)大了,，自己都管不好，還管誰,，只是在夜深人靜時(shí),，老兩口相對(duì)無言，默默垂淚,。

　　在張老漢咽氣前,，有好心的鄰居悄悄對(duì)大姐說，告訴你爹一聲吧,。大姐附在老爹耳旁悄聲說：“爹,，五兒三年前走了，車禍,?！崩蠞h眼一閉，兩行老淚就流到了枕畔,，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坐在炕里的張老太,。大姐說；“我們不告訴娘?！睆埨蠞h又閉上了眼睛,，這一閉就沒有睜開。六兒是老兒子,，兩口子也在鬧離婚,，所以老六媳婦在喪事剛宣布結(jié)束時(shí)就帶著孩子回家了。

　　老四說：“爹走得突然,，我們都沒有準(zhǔn)備……”老六不耐煩地打斷老四的話：“四哥,，別說那么些沒用的話了，這還有事呢,，你就說正題吧,！”老四正想發(fā)作，張老太顫巍巍地走了過來,，老四只能壓住火,，沒好氣地說：“行，那就說有用的,?！庇檬种钢鴱埨咸瑓s看向大家,，厲聲問：“你們說,，爹走了，娘,，怎么辦,？”

　　一剎間，低矮的房子里靜極了,，每個(gè)人都?jí)旱妥约旱暮粑?，生怕自己過于明顯的呼吸聲引起大家的注意。五姐夫一臉坦然,，他看在亡妻和孩子的情分上,，在妻子走后的年節(jié)也會(huì)不時(shí)露面，一是為了演戲,，讓老人相信五閨女出國打工了,，另一方面，老人在他們剛成家時(shí)沒少幫襯他們,。五姐夫還是有良心的,，但是他心里知道，張老太怎么安置,，也不會(huì)有他的事,，眼下看大家都僵在那里,，五姐夫借口出去方便一下，溜了,。其他人知道本來也沒人家的事,，五姐走后一年就再婚了，這年節(jié)能來個(gè)一次半次的就夠意思了,。

　　張老太看看這個(gè),，看看那個(gè)，每個(gè)人的臉都繃著,，不是低頭看地,，就是抬頭看棚,。就小聲說：“你們都走吧,，我能照顧自己?！闭f罷,，就往炕上爬，爬到炕里蜷成一團(tuán),，扯過一個(gè)小被子蓋在膝蓋上,。老四看大家不說話，只能再開腔：“爹雖然比娘大五歲,，但這幾年一直是爹照顧娘多,，爹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娘,，咱們看看,，怎么辦吧？”

　　大姐夫看了一眼大姐,，并使了一個(gè)眼色,，大姐怯怯地避開了，大姐夫就狠狠瞪了大姐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四兒,，按理說呢，這贍養(yǎng)老人天經(jīng)地義,，義不容辭……”

　　“大姐夫,，你就別拽了，這么多年誰不知道誰呀,?！崩狭爸S地說。

　　大姐夫也不尷尬,，哼哼哈哈地說：“對(duì)對(duì)對(duì),，六兒說得對(duì),，我們誰都知道誰，我家窮,，因?yàn)楦F我家孩子都娶不到媳婦啊,。這去年才買上樓，給孩子把婚事辦了,。你們也知道,，為了買樓，平房賣了付的首付,，這現(xiàn)在我們和兒子兒媳住一起都看臉色,，你說，我們這條件……”

　　老六嘴一撇：“墨跡墨跡的,，就說不能照顧不得了,，看人臉色，那你來娘這住不就齊活了,?！?/p>

　　大姐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低聲搶白道：“我覺得吧,，這有兒子在,，我外人算哪頭蒜，住哪,，誰管,，都輪不上我！”說完,，又狠狠地瞪了大姐一眼,，輕輕發(fā)出一聲短促有力的“哼！”然后猛地起身出了小黑屋,。大姐看看這個(gè),，看看那個(gè)，嘴唇顫抖著,，終是沒有說出一個(gè)字,，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老四說：“大姐夫說得對(duì),！”

　　二哥馬上就翻兒了：“對(duì)啥對(duì),，都是子女，都有義務(wù),，再說了,，爹娘偏向大姐，誰不知道,，那買樓的首付里,，都得有爹娘的錢,。前年，娘還說大家給的錢有小一萬了,，娘,，你說，那錢是不是給大姐了,？”

　　張老太也不睜眼,，也不搭話，這時(shí),，老三又不樂意了：“娘,，不帶這么偏心的，都是閨女,，你咋不給我呢,？”說著，也要趁勁兒溜走,，張老太卻說話了：“你們幾個(gè)都知道,，你大姐苦啊,！你們小時(shí)候，你大姐哪個(gè)沒背過,，哪個(gè)的鼻涕眼淚沒抹在你大姐的衣襟上,。三兒，那年不就是你和人家打架,，你大姐去幫你,，那大力下死手，一個(gè)磚頭飛來,，打爛了你姐的嘴,，多少天不能吃飯不說，那大疤可就落下了,，還掉了一個(gè)門牙,。你姐本來多俊啊，不是那疤,，不是缺個(gè)門牙也不至于那么晚結(jié)婚,，也不至于找你姐夫那個(gè)酒鬼。平時(shí),，你大姐但凡有空,，就來給我們洗啊涮啊……”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老三只能退回屋里,，娘說得是實(shí)情，爹娘活多,，從她開始,，幾乎都是大姐帶大的。大姐夫是酒鬼,，喝多了就罵大姐,，打大姐。這幾年,，老四升官了,，大姐夫才有所收斂，大姐命苦,，在家干活最多,，結(jié)了婚，這一輩子也沒直起腰,。

　　屋里又開始沒了聲息,，老四說：“我們工作忙，我這最近又調(diào)到更重要的部門,。娘以后的生活費(fèi)都我出,，你們幾家輪流照顧，接娘去你們家還是來娘這里,，隨便,。”四嫂在旁邊一直點(diǎn)頭,。

　　二哥蹭地站起來：“就你忙,，我們不忙，我這出租車不開了,？”

　　老六也不甘示弱：“我這鬧離婚呢,，泥菩薩過河?！?/p>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老三,，目前看，老三還真是最佳人選,。老三的姑娘妮兒,，結(jié)婚好幾年了，還在外地,，他們夫妻這幾年種點(diǎn)地,，打點(diǎn)工,，日子在農(nóng)家院兒還行,，說得過去,。老三夫妻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三開了口：“咱家妮兒這都生完孩子七八天了,，結(jié)婚好幾年也不生，這可下有了孩子,，寶貝著呢。不是爹走得突然,，耽誤了,，我們倆都到妮兒家了,。”

　　空氣凝固了,！“娘，怎么辦,？”這個(gè)問題在爹走的那一刻,，就充斥在每個(gè)人的心里,，爹娘帶大他們姐弟六人不容易，老大老二因?yàn)榧腋F沒有念書,，可從老三開始,，真是供他們讀書的，不過只有老四念到頭,，出息了,。老四這些年也的確沒少幫襯各家，鉆著政策的空子,，給家里人創(chuàng)造不少好機(jī)會(huì),，但是他們都是扶不起來的阿斗。

　　張老太揮揮手：“你們都忙去吧,，等我動(dòng)不了了再說,?！贝蠹宜坪醵奸L舒一口氣，默認(rèn)了這個(gè)安排,，依次走出了這個(gè)低矮的房子,。

　　兩年了，張老太還活著,，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沒啥活頭了,，前段時(shí)間摔了一下,，離不開拐棍兒了，老頭子也不斷給她托夢(mèng),，讓她早點(diǎn)過去和他享福去,。兩年來,，老大倒是常來,，但是每次都是急匆匆的，老大的兒媳婦去年也生了孩子,，她這也六十多歲的人了,，小媳婦一樣照顧一家老小的起居，張老太看著同樣滿頭白發(fā)的老大,，常常心酸地流下眼淚,。

　　中秋節(jié)前，老四再次召集大家開會(huì),，因?yàn)槟锏纳眢w越來越不好了,，大姐說娘開始犯糊涂，不認(rèn)人了,，老四說那必須得安置一下了,。

　　張老太看著子女們，笑呵呵的,，也不說話,，偶爾來一句：“小五兒呢？”可是大家的爭吵聲淹沒了張老太的問話,。張老太看著兒女們大張著嘴,，說著聽不出個(gè)數(shù)的話。她好像回到幾十年前,，一大家子圍在飯桌上吃飯,，雖是粗茶淡飯，大家還是吃得很開心，每次吃飯前,，她也要小四兒,、小六兒地喊個(gè)不停，那些逝去的光陰,，一去不回頭,。

　　大家七嘴八舌，就是沒一個(gè)說接張老太去家里,，老六離婚了,，老二的出租車離不開人，老三壓根沒回來,，大姐夫這次也不出席會(huì)議了,。他聽說小舅子被查了，很可能一擼到底,，那樣的話,，都是老百姓，誰怕誰啊,。

　　爭來論去,，誰也不言語，老四急了,，說：“我辭職,，我接娘走?！逼綍r(shí)安靜的,，對(duì)老四言聽計(jì)從的四嫂突然大放悲聲：“你接走，你那一攤子事怎么辦,，你這工作都快沒了,，指不定還得蹲大牢呢？”老四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有來道去，這時(shí),，大姐才發(fā)現(xiàn)娘好久都沒吭一聲了，她撲到娘跟前,，張老太斷氣了,！

　　大姐大聲喊道：“娘——走了！”大家一愣,，都跳上炕,，七手八腳地去試探鼻息，真的沒氣了,！

　　“娘,，你走了,，我們，我們,，我們可怎么辦啊……”

　　小峰和麗麗聽到哭嚎聲,，對(duì)視一眼，麗麗小聲說：“活著不孝,，死了亂叫,！哎！死了也好,，不遭罪了,，這么多兒女，一個(gè)也指不上啊,?！?/p>

　　“娘啊，娘啊,，你走了,，我們，我們,，我們可怎么辦啊……”哭聲越傳越遠(yuǎn),。

　　蘭若：喜歡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