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山水間的柳宗元

翟滿桂

（中國柳宗元研究學(xué)會 湖南科技學(xué)院）

柳宗元,，唐代杰出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他以其卓著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業(yè)績垂青歷史,，輝耀后世,，這與他永州十年所經(jīng)歷的貶謫生活密切相關(guān)。宋人汪藻說：“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必曰先生……零陵徒以先生之故,，遂名聞天下?！保ㄍ粼澹ā队乐萘壬籼糜洝罚┝谠c永州（零陵）息息相關(guān),，柳宗元以其獨特的文筆和情感點化永州的山水，將那些名不經(jīng)傳的山水奇觀可得千百載而傳,。檢閱《柳宗元全集》,，今存詩文582篇（包括外集,、外集補遺）。其中,，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永州寫就的達334篇（往返途中除外），占了五分之三,。

柳宗元在永州的行蹤

永州以“永山永水”而得名,。“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保ā队吸S溪記》）柳宗元說，北到晉州,，西到邠州,，往東直到吳地，南到楚越交界的地方,，這其間用山水命名州名,，數(shù)以百計，而其中以永州最好,。永貞元年（805）十二月到元和十年（815）正月,，柳宗元謫居永州跨越了11個年頭。后來人們把這一特定時期,，概略地稱為柳宗元永州十年,。

柳宗元來永州，職務(wù)全銜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永州是中州,，司馬的官位六品上?！皢T外置”就是編制之外的人員,，也就是個“閑員”，沒有官舍,。他在永州先后有兩處居所,。剛到永州時，他與母親盧氏、從弟柳宗直,、表弟盧遵,，一同寄寓龍興寺。此寺在永州面臨瀟水的太平門內(nèi)的千秋嶺下,，現(xiàn)為中山路的永州市零陵區(qū)地稅局院內(nèi),。這座寺宇主要是木制結(jié)構(gòu)的建筑，很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拔迥曛g，四為大火所迫,。”元和四年,，他在法華寺構(gòu)西亭,。但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寓所。法華寺在永州城內(nèi)東山,，又稱高山寺,。法華寺宋名萬壽寺、報恩寺,，明洪武初改名高山寺,，后毀于火。咸豐丙辰（1856年）零陵縣令胡廷槐倡捐,，住持僧靜修四方募化,，加以重建，歷經(jīng)滄桑,，重建法華寺如今仍存,。近年，法華寺又重新修建,，規(guī)模宏偉勝過往昔,。元和五年，以柳宗元自己后來在《愚溪詩序》中的話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這就形成了柳宗元在永州的第二次遷居,。關(guān)于柳宗元在愚溪的故居遺址所在,，今人說法不一。一說為愚溪之上愚丘東北六十步愚泉之旁“買而居之”,，成為“八愚”所在,，這是一個過渡性的居所,；一說在今柳子廟對面的糧子嶺，北濱愚溪,，地形空曠,，可住幾戶人家，種數(shù)百桔樹,，與柳宗元在元和五年冬《與楊誨之書》中所說,，“方筑愚溪東南為舍”相吻合。事實上,，柳宗元遷居到愚溪之后,，才暫且放下胸中塊壘，真正移情于自然山水,，“間移農(nóng)圃鄰,，偶似山林客”（《溪居》），墾植榴桔,，栽種竹柳,，過起永州平民百姓的農(nóng)家生活。

柳宗元在永州的行蹤,，可分為古永州零陵城內(nèi)和城外兩條線,。

關(guān)于古永州零陵城內(nèi)至今猶有遺跡可考的有法華寺，龍興寺,、南池,、三亭、湘口館,、萬石亭等,。南池（《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舊址又稱碧云庵，即今永州市三中辦公室所在地,，舊時規(guī)模今已無存,。三亭在城內(nèi)東山山麓。唐時薛存義為零陵縣令,，有政聲,，并于署內(nèi)創(chuàng)建三亭，作為游憩之所,。柳宗元寫下《零陵三亭記》,。三亭之名，據(jù)《零陵縣志》載：“三亭,，在東山之麓,，唐縣令薛存義建，一曰讀書林亭；一曰湘秀亭,；一曰俯清亭,。”其故址約略在今永州市三中校內(nèi),。湘口館,，柳宗元元和四年寫有《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舊址在瀟湘二水匯合處的蘋島,。香零山萬石亭（《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舊址,，大約在今前進街至市第四醫(yī)院一帶。

關(guān)于古永州城外至今完存的有湘江,、愚溪,、西山、鈷鉧潭,、小石潭,、小石城山、袁家渴,、石渠、石澗,、南澗,、蕪江、香零山,、西巖（今稱朝陽巖）,、萍島、鐵爐步,、石角山,、黃溪等，并有后人興建的柳子街,、柳子廟,。柳宗元文集中的湘江實為瀟水，屬湘江上游的主要支流,，為古永州繞城而過的河流,，北去三四里即與湘水在萍島匯合，形成瀟湘二水相聚融合的又一景觀,。袁家渴,、石渠、石澗,、南澗,、蕪江都散落在朝陽巖以上五公里左右的瀟水兩岸，香零山以一孤島屹立于瀟水之中。愚溪,、西山位于瀟水西岸,，鈷鉧潭、小石潭在愚溪之中,，柳子街,、柳子廟就在愚溪之旁。小石城山位于市第一醫(yī)院往市化工集團的路旁,，西南由322國道進城時迎面可見,。鐵爐步即今老步（埠）頭，位于瀟湘匯合處下游兩公里左右的湘江西岸,。石角山（《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位于七里店辦事處,，長烏村名至今襲用。黃溪位于芝山區(qū)郵亭圩鎮(zhèn)廟門口村,，因此村舊有黃神廟而得名,。

柳宗元寄情寓景的山水文章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他在繼承前人的藝術(shù)成就的基礎(chǔ)上又有新的發(fā)展,。他的山水游記幾乎每篇都生動表達了他對永州自然美的嶄新感受,。在他以前，唐代文人雖然有一些記敘山水園林的作品,，但都著重于客觀的描繪,。柳宗元根據(jù)自己長期生活在瀟湘山川中的生活體驗，把山水做為一個重要反映對象,，精心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具有詩情畫意的山水游記,。所謂“永州八記”是指柳宗元在永州所寫的《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小石城山記》《袁家渴記》《石渠記》和《石澗記》等八篇山水游記文章?！坝乐莅擞洝睔v來被人們公認為是柳宗元山水游記的代表作,。

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柳宗元集》中收錄的山水游記文,，其中有二十七篇作于永州,。“永州八記”之外,，還有柳宗元在永州寫的《永州萬石亭記》《永州龍興寺東丘記》《永州龍興寺修凈土院記》《永州龍興寺西軒記》《永州龍興寺息壤記》《零陵三亭記》《零陵郡復(fù)乳穴記》《游黃溪記》《愚溪詩序》等文章,。

柳宗元善于選取深奧幽美型的小景物，展現(xiàn)出高于自然原型的藝術(shù)之美,?！坝乐莅擞洝敝械纳剿畼?gòu)成了一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似斷似續(xù),，山隔水連的整體,，宛如一幅山清水秀婉延數(shù)十里的永州畫卷,。宋代汪藻說：“零陵一泉石，一草木,，經(jīng)先生品題者,，莫不為后世所慕，想見其風(fēng)流,?！保ā队乐萘壬籼糜洝罚?/p>

“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記》，作者表面上是在游山玩水,，實際上卻是縱情山水之間,，借景澆愁，希望從大自然美好風(fēng)光中得到心理的安寧與滿足,?！叭缓笾巧街亓ⅲ慌c培婁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西山高峻挺拔，氣概非凡,；它與宇宙的浩氣連成一體,，無邊無際；它與造物者一起游冶,，沒有終極的時候。小土丘之類怎能和它相比,！這既是作者對西山的認識和評價,，又是借西山自況自喻。因而,，作者明為寫景,，暗為抒情，表達出自己高逸脫俗的品格,。

《鈷鉧潭西小丘記》,，這是“永州八記”的第三記。它記敘了買小丘,、修小丘的經(jīng)過,，游小丘時的喜悅心情，著力描寫了小丘環(huán)境景物的優(yōu)美,，同情小丘長期被棄置的命運,，借以抒發(fā)自己懷才受謗,、久貶不遷的感慨。小丘的面積很小,，“不有一畝”,。當(dāng)問到小丘的主人及其價錢，得知是久售不去的棄地“只要四百文”,。這樣一個奇美的小丘,，竟任其荒廢，沒有人看得上眼,，只要四百文都賣不出去,，可見其境遇的冷落。小丘的命運使貶謫南荒的柳宗元產(chǎn)生同病相憐的感情,。柳宗元于是買下這個小丘,，自己與朋友都為此十分喜悅。他還和朋友們一道取來工具,，鏟除雜草,，并用大火燒掉穢草惡木，使小丘面貌煥然一新：“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一個橫遭冷落的小丘終于將其固有的奇美本色展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這種筆墨,，與其說是寫景，不如說是作者在抒情,。柳宗元沉醉于眼前的美景之中,，心懷十分舒展，因此干脆鋪席設(shè)枕,，躺了下來,。明凈清涼的景色映入眼簾，潺潺的水聲縈回耳際,，深沉幽靜的氣氛沁入心靈,。這時他的心神已經(jīng)與四周的景物契合無間，情與景完全交融一體,。

《愚溪詩序》描寫的是現(xiàn)在柳子廟前的愚溪,，但柳子廟門口的原來不叫愚溪，叫冉溪,，是姓冉的人家所擁有的一條小河,，柳宗元后來搬到愚溪旁邊，把冉溪改名為愚溪,。既有愚溪,，然后再將買下的小丘名為愚丘,，丘下有六個泉眼的泉水名愚泉，引泉而來的小溝名愚溝,，截泉水而成的池塘名愚池,，池的東面建愚堂，南面立愚亭,，池中一小島為愚島,。愚溪、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索性一路“愚”到底,。這一連八處以“愚”命名的“八愚”景觀，不僅山水池亭應(yīng)有盡有,，而且嘉樹怪石交錯排列,，形成了好愜意的一條柳子愚溪。

如此佳勝美景統(tǒng)統(tǒng)以“愚”命名,，人們覺得似乎是玷污了它們,，柳宗元又挺起腰板來說：“以余故，咸以愚辱焉,?！本o接著對下文“是溪獨見辱于愚”的原因作個交代。

他先論溪之“愚”,。溪之愚有三點：一是它的水流低下,，不能用來灌溉田地。二是它的水流湍急,，到處是露出水面的石頭，大船開不進,。三是河道隱蔽偏僻,，河床淺窄，蛟龍不屑一顧,，不能興云作雨,。這愚溪對世人沒有什么好處，有此三樁,，以“愚”來給它命名,，也是理直氣壯了,。這小溪之“愚”，卻恰恰與我相類似,。接著作者又敘自己之“愚”：時逢清明時代,，自己的言行卻常常違背事理，辦錯事情,，而遭貶謫,，豈止是“愚”，除這條愚溪外,，簡直是沒有哪一個比我更愚蠢了,。在此柳宗元又以《論語》所寫的寧武、顏子之愚來襯托自己的“愚”,，層層剖析,，猶如剝筍法，把“溪之愚”的立意,，說得剔骨三分,。文章到此也似乎言已盡，意已達了,。作者卻把筆鋒一轉(zhuǎn),，稱溪雖“莫利于世”卻自有其獨特的價值：它善于鑒照萬物，潔凈明亮,，秀麗清澈,，發(fā)出像鐘磬一樣鏗鏘悅耳的聲響。這是何等“清瑩秀徹”的小溪,！現(xiàn)在的柳子廟門前還寫有“清瑩”“秀徹”四個大字,。如此美溪，何愚之有,？怎可以對它求全責(zé)備呢,？聯(lián)系到柳宗元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雖不合于俗,，但也喜歡用寫文章來寬慰自己和針砭時弊。人世間各種事物的美丑善惡,，經(jīng)過我的刻畫描繪,，就像用清水洗滌過那樣，顯得更加鮮明突出,。事物的千姿百態(tài),，在我的筆底下，沒有什么可以逃遁的,。我又何愚之有,？這段描繪才是柳宗元發(fā)自肺腑的由衷之言,。讀到此，我們才感到釋然,，才見出柳宗元論“愚”的真實底蘊——先前的嘲溪和自嘲不過是他有意使用的曲筆而已,。所謂溪“愚”、己“愚”,，其實這是大智若愚的面紗,，是憤世嫉俗的激辭，從而足以說明柳宗元在永州徜徉山水,，并非為山水而山水,，而是在尋勝訪幽中發(fā)抒內(nèi)心的不平，寄托著一種執(zhí)著的理想,?！巴钝E山水地，放情詠《離騷》,?！彼韵魅耍P帶感情,，借題發(fā)揮,，把溪之“愚”與我之“愚”聯(lián)系起來，不僅對當(dāng)權(quán)者美丑莫辨,，腐朽保守的本質(zhì)進行了揭露,，而且隱喻自己“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的抱負無用武之地,，到如今受貶南荒,、見棄于時的悲愴哀怨的處境，也為一切報國無門的賢士們傾吐出郁悶之情,。

柳宗元山水文學(xué)的深遠意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的《江雪》這首膾炙人口的山水詩，就是元和二年居于永州龍興寺期間所作,。詩人每當(dāng)?shù)巧脚R水就坦露情懷,，觸景生情，寫眼前之景,，抒內(nèi)心之情。柳宗元善于將濃郁的情感注入永州自然山水之中,，借景抒懷,。

其一,，從自然山水中挖掘出詩的意境，尋求心靈的和諧,。永州的山水,，沒有泰山的挺拔，也沒有黃河的奔騰,，但秀麗清新,，生意盎然。柳宗元就在這普通的山水中捕捉自然景物中最美妙的東西,，創(chuàng)造出意境,。一類是如《始得西山宴游記》中所描繪的“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和“山之特立,，不與培婁為類”的闊大曠境,，這是自然山水的美景同作者心境融合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一類是自然山水經(jīng)過作者苦心經(jīng)營而創(chuàng)造的美好境界,。在這兩類境界中,，人與景相依相伴，人是景中的主角,，景是人的知音,。這是借山水自然的美景寄寓人生理想，賦予靜態(tài)的自然風(fēng)光以活的靈魂,，從而增強了感染力,。

其二，借山水寓理于景,。柳宗元是一個失意的政治家,，但他卻是一個成功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那魂縈夢繞的理想情懷流落在他的山水游記文中,，被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借山水寓理于景的抒情方式。他往往在篇末留下評嘆的文字,?！垛掋a潭西小丘記》和《小石城山記》就是典型的例子。前者憐“唐氏之棄地”小丘被棄于永州的荒野而抒發(fā)憤慨,；后者“吾疑造物者之有無矣,，乃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這是飽含哲理的議論,，發(fā)出的“造物者之有無”的奇想,，直是借物對命運表示懷疑，進而使作品的思想性得以升華,，給人以啟迪,。

其三，“因人而彰”于平凡中得天地之大美,。柳宗元點化永州山水,，以其獨特的文筆和情感，構(gòu)造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獨特審美風(fēng)格,。即通過文學(xué)家的發(fā)掘、加工和再創(chuàng)造,，將那些罕見的勝境很明白地傳給世人,。在他的筆下，永州山水是那么純凈,，那么奇特,，那么多彩多姿，那么富有靈性,！水,，有澗水，有潭水,，也有溪水,。石，有橫亙水底之石,，有負土而出之石,，有園林之石，形貌態(tài)勢各各不同,。讀柳宗元的游記,，好像隨作者一道游山觀水，邊走邊看,，越看越有興味,。一路游完后，凝神回眸,，又覺得是在面對一幅小巧精致的山水畫,。在欣賞美的同時，心靈也得到了凈化和升華,。

柳宗元描寫永州山水,，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柳宗元在永州山水中投射了自己強烈感情。這是他特殊的貶謫生涯和不幸遭遇的折射,，從而形成與前人和后代都有所不同的情景氛圍,。達到了人與自然的融合，他的文章,，無論是簡潔小記，還是長篇大作,，都涌蕩著一種向往自然,、向往民眾、向往崇高的人文態(tài)度,，透脫出一種深遠的大境界,。

柳宗元的好朋友韓愈在柳宗元死后寫下《柳子厚墓志銘》，深沉地說：“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意思是說,，如果柳宗元不是被貶謫,，或者貶謫不久被重新起用的話，憑他的德才,，他可以做到宰相一樣的大官,，但命運使他成為了一個著名的文學(xué)家。然而,，“將相一時,，文章千古”，柳宗元融情懷于永州山水,，全方位描摹永州山水,，成就為一代文化宗師。

編選自《博覽群書》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