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是國慶，左右無事,，不如來寫一點《周易》,，更準(zhǔn)確的說，我想寫的是周易六十四卦之首,，乾卦,。君子如龍，終日乾乾。周易這么大的題目,，平時我根本不會起念去寫。但在一個長假里,，與其閑閑,，不如乾乾,，似乎也適合說一下這六十四卦之首,。 先說《周易》,，周易其實是《周朝簡易算命方法》的縮略，這不是玩笑,，上古時,，占卜是國之大事,。在周朝之前,，商朝的占卜程序是取龜甲或牛肩胛骨,，在甲骨上鉆孔,，然后燒灼至裂開，大巫師拿起來專心的看,，若裂痕的方向形狀,，方方正正，吉,；四散分裂,，兇。當(dāng)然不止是那么簡單,，事實上,，這個方法太復(fù)雜，或者說巫師隨心所欲的余地太大了。順帶一提,，“占”字,，“卜”字，“兆”字,，“吉”字,，“兇”字，其實都是鉆孔和裂痕的象形,，琢磨一下就能看出來,，乃至吉和兇的形狀都保留著,。總之這個商人占卜的程序由于不大可靠，鉆孔燒灼的程序也麻煩，到了周朝時候,，漸漸開始用蓍 [shī] 草來筮[shì],，筮法基于數(shù)數(shù)，確實比卜法簡易，數(shù)下草桿的數(shù)目,，憑奇偶來分陰陽,，定卦象。自然當(dāng)時就會有崇古的人看不起筮法，說“筮短龜長”,，但筮法簡單,，最終也就流行起來,，何況龜甲占卜太嚴(yán)肅，國家大事才能做,。筮法流行之后,，教材或者使用手冊必不可少,，周朝的史官和巫祝們就寫出了這么一本書，搜集了六十四卦各卦各爻的解釋,，書成一卷,，很謙虛的命名為：周易 —— 我們周朝的簡易算命方法。這個簡易的算命指南傳到了春秋時,，孔子讀得廢寢忘食韋編三絕,，然后給周易作注，教給弟子們,，最終成了經(jīng)典,，以易經(jīng)之名排名六經(jīng)第一。自此之后,，有許多人莫測其高深,，用景仰的語氣膜拜它的靈驗，當(dāng)然這算是經(jīng)典的標(biāo)準(zhǔn)待遇,，即使莫測高深,，也是你自己對經(jīng)典的理解不夠透徹。 說起來周易也是歷史上取代了更悠久的甲骨占卜法的“先進算法”,，總是相對更有效的,。要是易經(jīng)無效甚至起反作用，不至于被古人抬舉為經(jīng)典,。但我并不是在暗示學(xué)會周易可以算命,，靠六十四個卦象預(yù)測命運現(xiàn)在不可能當(dāng)時也不可能。周易有效,，這不等于周易能有效的算命,。這是個很簡單的邏輯，但一扯到經(jīng)典就容易讓人失去立場,。補一句容易招來攻擊的話,，很多人研究經(jīng)典到后來，就不免移情,，恨不得和古人一樣崇拜而投入,，但這樣和經(jīng)典的距離只能越來越遠，從匍匐的地面到經(jīng)典的神壇之間有難以跨越的鴻溝,。就好像要是因為愛上了誰,，把自己姿態(tài)低到塵埃里去，這個愛也必定失敗了,。說回易經(jīng),，為何它能有效指點迷津，乃至被人奉為圭皋經(jīng)典,，其實道理很簡單,。人是在糾結(jié)為難內(nèi)心不安的時候才會需要算命,，周易這本有史以來第一算命書其實寫滿了做人的道理，從這個角度來說,，周易也是中國最早的人生指南,，放在今天，就是雞湯大全,，而且它針對人生的不同情況（六十四卦）有分門別類的勸導(dǎo)和教誨,，算命時得到的卦象，其實是在關(guān)鍵時刻令人按書中道理去做的警示,。易經(jīng)傳說中的靈驗,，只不過是這些上古風(fēng)味的雞湯給了古人必要的智慧。

想明白上面這節(jié),，我往下說乾卦,，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按一部人生指南而不是算命術(shù)來講了，丟開算命術(shù)和偽科學(xué)的陰影,，也多一點純粹的閱讀的趣味,。何況后世解讀周易時努力附會闡釋出的那些陰陽變換，陽極生陰之類所謂東方辯證法的東西,，是那么愚蠢,，我一點也不想涉及，易經(jīng)中讀起來有點興味的,，還是它的人生觀,，想象周朝時候的人生觀，和科幻小說里未來社會的倫理一樣有趣,。 乾：元亨,，利貞。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上九：亢龍，有悔,。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乾卦（和坤卦）在易經(jīng)里有一個很特殊的地位,，是六十四卦的總綱,，讀懂乾卦，至少算懂了周易人生觀的核心觀點,。乾卦,，論述的是君子之道。說到君子,，由于歷來的提倡者主要都是儒生,，這個詞總是蒙著一層溫文爾雅知書守禮的書卷氣。但讀周易,，讓我們曉得了,，其實君子一開始和書生并沒什么關(guān)系，“君”者,，王也,。而“子”是尊稱。周易里的君子,，更接近一國一族的英雄人物,。后世所謂溫和守禮的君子風(fēng)度，只是一種社交上的分寸感的要求,。而周人的君子之道,，回答的是怎么做一個英雄。有階級意識強烈的學(xué)者,，會強調(diào)周易的君子是貴族,，沒錯，其實古時候的英雄基本都是貴族,，荷馬史詩里英雄出場也都強調(diào)顯赫家世,，這是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門農(nóng)，那是埃勾斯之子提修斯,，等等,。啰里啰嗦的，簡直像是荷馬這個盲眼詩人在炫耀自己的貫口技術(shù),。和荷馬史詩差不多同一個時期的周易沒那么啰嗦,，它只是連用六個陽爻，構(gòu)成最為剛強的乾卦,，來象征龍,，象征君子，象征英雄,。古人都喜歡象征,，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知識還沒有充分的發(fā)展，但世界很大,，概念已經(jīng)很豐富了,，在概念之間，最原始的聯(lián)系方式,，就是基于直覺建立出來的各種象征,。于是我們看到古人在乾卦里用最陽剛的象征，龍,，來代表君子,。 乾卦第一行，是給乾卦整體的卦辭,，元亨,，利貞。 歷來有一些不通的人,，喜歡把元亨利貞四個字分開一一解釋為君子的四種美德,，乃至象征四季流轉(zhuǎn)等等。斷定把元亨利貞拆開解釋為四種美德并不通的道理也簡單,。只要快速通讀一下六十四卦,，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卦后面的卦辭，除了乾卦被判了元亨利貞四個字,，還有許多卦也判了“元亨利貞”,，也有的卦的判辭就一個“亨”，或者兩個字“光亨”,，也有許多卦判了“利貞”,，還有 “利涉大川”的，也有“利大人貞”的,，以周易惜字如金的風(fēng)格,，不可能在不同的卦辭里這樣饒舌的反復(fù)交替地強調(diào)這四種德行。更何況看起來這四個字明顯是德行之外的含義,。把元亨利貞解釋成君子四德的人,，依據(jù)是乾卦后的《文言》里的這段話，文言據(jù)說是孔子為周易做的注,，但畢竟流傳得久了,，這段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誰塞進去的私貨。 “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怎么說呢,，真是一種典型的文字華麗的狗屎。而且這類企圖以好心的胡說八道來散布道德的謬種,，今天也沒有絕跡,，何況源頭可以追溯到易經(jīng)這樣的經(jīng)典中。那么怎么讀經(jīng)典呢,，遇到狗屎,，也只能小心地繞過，繼續(xù)往下讀,。經(jīng)典有自己的價值,，并非一堆或幾堆狗屎可以抹殺。 丟棄華麗但不靠譜的解釋,，我們還是直接看一下周易作者是怎么使用這四個字,，來理解它們的意義（這算是一種語料庫語言學(xué)思路）。容易發(fā)現(xiàn)有時“元亨”會和“利某某貞”被別的詞分開,，所以元亨和利貞顯然是可以分開的兩個詞兩件事,。

先說元亨，有的卦辭里只出現(xiàn)亨,。那亨是什么,？亨/享/亯 在說文解字里澄清是同一個字，是祭祀奉獻鬼神的意思。結(jié)合算卦的場景就容易理解了,。亨,，代表這一卦算出來是需要祭祀鬼神的。而元亨,，指需要一次大型祭祀,。

接下來是利貞，因為還有利涉大川,，利建侯等等各種利,。所以問題就是貞是什么？顯然不是貞潔的意思,，也有人注“貞,，正也”，借著漢字通假隨意發(fā)揮,，這實在是不講究,。其實說文解字里也清楚注明：貞是卜問的意思。畢竟貞字上面就是一個卜,，下面是個貝殼（上古貨幣）,，拿著錢（貝殼）去找巫師卜問一下吉兇，原來貞是最早的算命行為,。文字有趣就在這里,，像是一個地層，即使后來在上面蓋起了新的意義建筑,，但沿著線索挖下去,，下面可能藏著意料之外的古跡（古義）。說回來,，利貞的意思也清楚：就是有利于卜問者的意思,。合起來，元亨,，利貞,。這個卦辭是說，要做一場大型祭祀,，且有利于卜問者,。 接下來“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六句話,，九是奇數(shù),，奇代表陽，這是在分別解釋從下到上的六道陽爻,。這六句話一直在說龍,，也是在暗示君子要和龍一樣能適應(yīng)不同的狀態(tài)。潛龍,，見龍,，躍龍，飛龍,，亢龍,，是龍從極低處到極高處的過程。周人心里英雄和龍一樣會從潛伏到飛騰,。

初九潛龍勿用,，這里的“用”，又是一個和占卜有關(guān)的字,，原來它是“卜中”的會意字，占卜命中則可以施行的意思,。 九二見龍在田,，這里的見應(yīng)該是拜見，而不是普通看見,?！吨芏Y》記載諸侯見王的六種禮節(jié)：“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 九三“終日乾乾,，夕惕若厲,。”乾者,，健也,，一種生氣勃發(fā)的狀態(tài)，到了傍晚,，則警惕如同折磨（若厲）,。在上古的部落里，這才是讓整個部落放心的英雄,。 九四或躍在淵,，躍是超越原地的一跳，《六書故》里寫：“大為躍，小為踴,。躍去其所,，踴不離其所?！?九五飛龍在天,，龍終于來到天空，讓眾人仰望,。象征君子經(jīng)過奮勇一躍，成為王者,。這也是后世君王稱為九五之尊的道理,，因為九五才是飛龍。初九二九時候,，英雄還潛伏在民間呢。 上九亢龍有悔,，亢龍，龍到了最高處,，卻有悔。這真是周易厲害的一筆,?；谡?，自恨也,。英雄到了至高無上的時候，也需要有悔,，需要明白自己有做錯的事,。 最后是用九，見群龍無首,，吉,。用九的用，還是卜中施行的意思,。如何施行這個乾卦呢,？群龍無首，吉,。群,，大眾的意思。群龍無首,，是希望每個人都能成為龍,，而不需要首領(lǐng)帶領(lǐng)。于是,，吉,。這是一個人人如龍，乾乾向上的理想,。對儒家來說,，這其中的傾向?qū)崒俅竽娌坏溃偸前讶糊垷o首扭曲成陽極生陰柔的含義,陰柔了才吉,，這不是和乾卦這個元亨利貞的吉卦自相矛盾嗎,？但不篡改意思大概周易也早就被秦始皇焚書焚掉了?？糊堄谢谙炔徽?，群龍無首？吉,？龍顏只怕立刻變色，要抄家滅族了,。

還是乾卦后的象辭說的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中國人最早的理想并不遜色于任何民族，愿群龍無首,，人人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