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詞體小說《再生緣》，是《紅樓夢》誕生之后清代文壇上出現(xiàn)的又一部虛構性敘事名作,。它的作者,，是杭州才女陳端生。

陳端生（1751—1796?),，出身于一個對女性較有平等觀念的官宦世家,，其父陳玉敦曾在北京,、山東、云南等地就職,，端生皆得隨侍,，因而閱歷較當時一般閨秀要廣。后婚于范氏,，以范氏被牽連人一科場舞弊案,，發(fā)配伊犁，后半生生活頗為艱辛,。嘉慶初,，范氏遇赦歸，而端生未等到與家人團聚,，即因病辭世,。

《再生緣》全書二十卷八十回，其中前十七卷共六十八回為陳端生所撰,，余下三卷共十二回乃同時另一女作家梁德繩在陳端生歿后所續(xù),。書以當時江南流行的七字句詩為主的長篇彈詞為體，敘寫了一個發(fā)生在元代,，初起于邊陲云南,、終結于首都北京的離奇故事。其中主人公孟麗君乃當時名臣孟士元之女,，因貌美才高而為同是名門的皇甫,、劉氏兩家所爭聘,。孟家無奈而用射箭比賽決兩公子皇甫少華,、劉奎璧與麗君的姻緣，結果皇甫勝出,。不料劉奎璧心懷不滿,，動用父權連設陰謀迫害皇甫一家，并逼婚孟氏,，致孟麗君女扮男裝出逃他鄉(xiāng),。后孟麗君改名酈君玉赴試，連中三元,，官至丞相,，且人大學士梁某家為贅婿， 因得為被害的皇甫一門昭雪冤案,，且揭劉家之惡于朝廷,。而當皇甫及孟家欲其還復女性身份，與少華重行花燭之禮時,，她卻以假亂真,，數(shù)度嚴辭。最后因元帝發(fā)覺其女扮男裝之秘而欲納為妃子，才不得已與家人團圓,。

全書篇幅宏大,，結構復雜，人物眾多,，頭緒紛繁,，而據(jù)考陳端生初撰其書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時年僅18,，到乾隆三十五年（1770)20歲時已完成前十六卷;后因人事牽累,，遲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才又寫了第十七卷;再后即輟筆，或已有初稿而散佚,。（參見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收人《寒柳堂集》）。

由于梁德繩后續(xù)的三卷在思想境界,、文辭造詣等諸多方面都不能與陳端生前作相比,，其提供的基本情節(jié)，也只是給讀者一個可以預想的較平庸的大團圓結局,，因此今天我們重新考察《再生緣》一書的文學史意義,，可以基本不考慮梁氏所續(xù)三卷，而專注于陳端生所撰的前十七卷——并且由于那樣一種考察的基礎是一個未完成的文本,，因而提供給我們以不少想象的余地與推測的便利,。

首先，應當提到的是,，一些前輩學者已經(jīng)指出的《再生緣》超越以往才子佳人小說的思想價值,。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一文中，曾特意舉孟麗君抗旨,、以權臣之地位面斥父母,、使丈夫在自己跟前跪拜等例，指出“端生心中于吾國當曰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并謂“端生此等自由乃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后百余年間,，俱足驚世駭俗”,。郭沫若《〈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一文，亦有類似的看法,。如果考慮到孟麗君的這種種驚世駭俗之舉,，是出現(xiàn)在陳端生為她設計的一個從無史實依據(jù)的女性連中三元、位至人臣之極的空想背景下的,，則《再生緣》的這種思想意義,，同時也可以說是年輕的陳端生以游戲心態(tài)從事創(chuàng)作,，文學想像力甚為豐富的成果。

其次,，可以一說的是,，《再生緣》整體構思上顯現(xiàn)的頗為強烈的女權主義意識。與上述思想價值相關聯(lián),，陳端生在結構全書時,，從人物到情節(jié)都表現(xiàn)出極為明顯的“重女輕男”態(tài)勢;盡管書中人物數(shù)量的男女之比可能還是男性占上峰，但從人物及其行事的重要程度看,，則女性絕對超過男性,。孟麗君的重要性自不必說，像皇甫氏的長女皇甫長華,，在開卷之初就被描寫成一位“蘭襟蕙質(zhì)超塵俗,，足智多謀果不凡”的奇女子，證據(jù)是：“總督若逢難辦事,，便教長華決疑難,。從其件件行將去，四野人聲動地歡,?！保ǖ诙兀┖笃涓刚鞒r被俘，且被奸臣誣陷為叛國,，她隨弟少華出征彼邦,，關鍵時候完全是憑借了個人的誠心、法力與武功,，先破敵方軍師神武真人的迷霧陣,，繼率孝女兵把番軍殺得個人仰馬翻，為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奠定了基礎,。又如那位因父親與皇甫氏同被俘于朝鮮,，而不得已女扮男裝、更改名字,、落草為寇的衛(wèi)勇娥，其前半生占山為王,、不將元朝放在眼里的勇氣與魄力,，使書中的許多男性黯然失色。

而她用立定之法生擒第一號反面人物劉奎璧,，又是推動全書情節(jié)由逆轉(zhuǎn)順的一個重要關鍵,。再如作為反方劉家唯一具有正面形象的劉燕玉，雖非沙場上的巾幗英雄,，而對于已與之私訂終身的皇甫少華一往情深,，甘愿遁人尼姑庵為奴,，亦不愿另嫁貴人；在劉家傾覆之后,，又以非凡的勇氣,，赴京營救父母，撇開這其中的道德是非不談,其性格的剛烈堅毅,，給人以極為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那些個別或片時地看來仍有光彩的男性形象,，就顯得孱弱了：皇甫少華顯不及其姐長華,；大有仙風道骨的熊浩，似亦略遜后來成為其妻的衛(wèi)勇娥,；至于劉家姐弟,，則劉奎璧與劉燕玉可以說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对偕墶返倪@種“重女輕男”格局,，從根本上說，是女性作家以文學的方式,，對當時的男權社會作一種自慰式的抗爭,其中的神話色彩顯而易見,。而事實上書中的這些杰出女性,也的確都被塑造成帶有某種天賦的神性。

然而在今天看來,，《再生緣》更值得玩味的地方,，是陳端生創(chuàng)造孟麗君這一奇女子時所設定的人物命運路徑，及其最后試圖折返時面臨的道德困境,。孟麗君的女扮男裝,，是《再生緣》全書的一個重要關節(jié)。通過孟麗君的女扮男裝,，陳端生無疑是痛痛快快地讓自己進行了一次無阻礙地侵人男權社會的紙上神游,。但是，令人感到十分無奈的是,這次神游從一開始就是依照男性的權力話語來安排的,，陳端生顯然無法想象,，除了像男人們夢想的那樣金榜題名、位及丞相,、除害扶良,，她還能讓她的孟麗君過怎樣風光的日子。所以當前十七卷的后半部按通常邏輯將回到開頭的皇甫氏與孟氏的姻緣重續(xù)時,，孟麗君（其實也就是陳端生）遲疑了,。這種遲疑在我們看來，其實是陳端生不能解決她本身的兩個思想矛盾所致：一方面,，在《再生緣》的開場部分,，皇甫少華與孟麗君的婚姻,本來就不是建立在一種互相了解的感情基礎上,，而是通過一場十分荒唐“射柳奪袍”比賽所決定的，盡管作者為皇甫少華說了一大堆好話,，孟麗君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連自己丈夫的半點影子也未見過。這樣,，當時移世改,，一場被人為阻礙了的婚姻終可以恢復時，驅(qū)使孟麗君還復女兒裝的,，只有那“一女不嫁二夫”的迂腐教條了,。孟麗君在女扮男裝情形下所取得的節(jié)節(jié)勝利，都是與當時的不少為女性制定的教條相違背的,，如果她個人的命運還是要回到那一套教條系統(tǒng)之中,，則從陳端生一面而言，實是一種深刻的自我諷刺,。另一方面,，當陳端生為孟麗君設計完成一套標準的男性外衣之后，以“酈君玉”之名行世的盂氏,，自亦為一套符合男性官宦行事法則的教條所制約,，這就是她后來在孟家為生母診病、不得已相認時道出的幾條不能還復女兒身份的苦衷：“他”作為人臣對于君王的責任,，作為贅婿對于岳家的責任,，作為人“子”對于已受封的繼父母的責任，還有“老師如何嫁門生”的面子問題（因為皇甫少華是“他”親試取中的武狀元）,。無論從前一方面說還是從后一方面講,，孟麗君（鄆君玉）都步人了一個因為尊奉的教條相互沖突而造成的兩難的困境中。這一困境自然也是作者陳端生難以解決的,，因此,當故事情節(jié)早在第十卷之前就可以完成通常的團圓結局時,，《再生緣》依舊波瀾迭起，而所有的波瀾,，都集中在孟麗君不肯承認自身為女性一點上,。致使當時已經(jīng)讀到抄本《再生緣》的不少讀者，都勸作者早日完結此書：“為他既作氤氳使,，莫學天公故作難”（第六十五回）,，不要再讓孟君為難了。但這些盼望看到大團圓結局的讀者哪里知道,，陳端生很可能是難以為孟麗君作出合乎道德的抉擇，才如此辛苦地讓“酈君玉”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驚世駭俗之舉呢,！

也許純粹從文本的藝術造詣的角度看,，《再生緣》跟比它稍前的《紅樓夢》無法相提并論,；但從內(nèi)在精神上講，它與《紅樓夢》卻不無相通之處:其中都出現(xiàn)了對于傳統(tǒng)禮教的詰難與反撥,，都有一種通過男女兩性的比較對照凸現(xiàn)女性價值的明顯意圖,。但《再生緣》之未能達到《紅樓夢》那樣高的整體水準，實還有另一方面的緣由,，那就是它是在用傳統(tǒng)的價值標準反抗傳統(tǒng),，結果不知不覺地使自己陷進了一種道德困境之中?！对偕墶返倪@種特殊的敘事方式及其所遭遇的困境,，從文學史上看有其典型的意義，它預示了乾隆朝以后的中國文學將出現(xiàn)種種新的令作者也難以把握的變異,。

*本文原載于《古典文學知識》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