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也是一部有源頭的歷史,。城南,,便是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起點和重心。 十五年前,,我在這里的一幢樓里居住,。一條叫作秦狀元里的老巷子,當年的我不顧一切地耿耿于懷,,嫌它陳舊的小區(qū)不夠體面,,嫌它狹窄的里巷曲而不幽,毫無詩情畫意,。背風(fēng)的墻根,,每天上午下午都閑坐著一排八九十歲的老太太,偶爾相互含混地說幾句話,,大多數(shù)時候都抬著蒼老渾濁的眼光看路人,,讓我走過時心慌意亂不自在。 我后來如愿以償?shù)匕犭x城南,,到一個拔地而起的新區(qū)居住,。我也時常路過以前的住地。城市的各處已改頭換面,,這里還是那時的樣子,。秦狀元里的老小區(qū)面貌依舊,一三七巷的蛋餃依然賣得很火,。賣七家灣煎餃的店門口,,排起的長隊宛若游龍。墻根仍有一排老人坐著,,只是不知何時換了新面孔,。 城南的歷史“家珍”,提起來皆擲地有聲,。這里,,有春秋末期大夫范蠡修筑的古越城遺址。有三國時期東吳軍隊駐扎的營地和汲水的古井,。有秦始皇為斷“金陵王脈”而下令挖鑿的,,后來極具盛名的一段秦淮河。有晉代南渡士族的高門大宅和名士風(fēng)流,。有草根皇帝朱元璋修建的皇城門戶“聚寶盆”和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商賈中心,。即便到了清代與民國,城南也依然獨領(lǐng)一城風(fēng)騷,。 這座躺在重朝疊代的廢墟上的城市,,在經(jīng)歷了反反復(fù)復(fù)的推倒與重建后,已是廣廈如林,煥然一新,。大刀闊斧的現(xiàn)代化所向披靡,,走近滄桑的老城南,腳步卻明顯地放慢,,放輕,,似乎怕驚擾了一位耄耋老人沉睡中的清夢。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zhàn)勝了時間,?!?/p> 如果波蘭詩人辛波斯卡也來親眼看一看城南的老城墻,一定會將它寫進自己的詩篇,。 六百多年前,,上億塊磚頭趕著水路陸路,自四面八方運到應(yīng)天府,,被轟轟烈烈地砌成皇城的城墻,,擔(dān)負起御敵的重任。城墻蜿蜒一周三十多公里,,十多個成年人重疊尚不能到達墻頭。站在墻根仰望墻頭,,這百尺之高的城墻,,筑起了城中人高枕無憂的安全感。即便是今天看來,,沒有專門的登墻馬道,,城墻仍是高不可攀。 因為有著某些不同凡響的特質(zhì),,歲月在它身上顯出了難得的寬容,,允許它挺過了六個多世紀的風(fēng)雨。墻身上尺寸齊整的磚塊,,當年責(zé)任重大,,無不背負著一眾人口的身家性命,因此被造得一絲不茍,,硬如磐石,。大小地方官員,監(jiān)工,,造磚人等多達九口人的姓名,,籍貫等身份信息,銘刻于磚上,時至今日仍清晰可見,。那不是作為勞動者豐功偉績的記念,,而是當權(quán)者事后問責(zé)的威脅和憑據(jù)。 光陰沉沉,,已將前赴后繼的數(shù)代血肉之軀碾作微塵,,泥沙燒成的老磚,仍然倔犟地硬實,。經(jīng)得住烈火淬煉的物件,,往往也挺得了時間的銷蝕。當年的顏色淡了,,表面斑駁了,,開裂了,但在同一塊磚坯里經(jīng)受燒灼的泥土,,卻仍像死守約定般不肯輕易散開,,同心協(xié)力地撐持著讓這個城市引以為榮的歷史旌旗,為遠去的時光保留一點為數(shù)不多的印記,。 每天都有人來觀瞻城墻,,品味歲月。在敬畏歲月的瞻仰者面前,,這些六百多年的老磚不是沒有生命和靈魂的泥坯,,而是一個個付出了汗水心血的勞動者,在一輪又一輪的歲月面前列隊受檢,。老磚是一座神奇的天橋,,六百年前的過去與六百年后的今天在這里互相跨越。磚上凸顯的那些六百年前的姓氏名字,,將造磚人生活的年代拉近,,仿佛昨天他們還在幾十百里之外的煉造現(xiàn)場,眼神專注,,渾汗如雨,。 就在幾公里外的北邊,城市的中心已經(jīng)涌動著蟻群般忙碌的上班族,。地下鐵精神飽滿,,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各種嘈雜聲尖嘯聲甚囂塵上,。老城南的清晨卻是寧靜的。秦淮河在城墻外靜默端莊地流淌,,仿佛仍恪守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千年古禮,。偶爾從城墻下走來一人,,拐個彎又消失在另一條巷子。中華東門和西門,,過往的汽車似乎不約而同克制住鳴叫的沖動,,默默地從高大的門洞駛進駛出。天上的明月不知從何處挨過來,,剛好倚在墻頭,,露出半邊臉朝下張望,似乎對墻上某處景致情有獨鐘,。 墻上卻并無特別的風(fēng)景,。一些無處不在的螞蟻,飛快地從一塊磚頭奔爬到另一塊磚頭,,它們身體細小,,卻四肢麻利,身形矯健,。照這樣的速度,,假如它們帶著足夠的口糧,從墻根一直爬到墻頭也不是沒有可能,。野草紛紛在墻壁的各處安營扎寨,,立穩(wěn)根基后還不忘擴充地盤。如果不是生性灑脫,,生命力強,,哪里能在光禿禿的高墻上這樣安貧樂道,熱熱鬧鬧地生活呢,。 爬山虎,凌霄,,還有木蓮,,是城墻上最多的爬藤植物。從墻縫里半道而出的爬山虎,,有個體面的學(xué)名——地錦,。它們枝葉壯實,油光發(fā)亮,,成片地鋪在墻壁上,,的確如錦似緞。這個季節(jié),,它們能不約而同地把一個身枝長成青紅兩種色彩: 向上攀爬的姿態(tài)和動力在頂部不斷催生出奮斗的新生枝葉,,而下半部分敏感于季節(jié)的變化,,已經(jīng)逐漸在日漸濃郁的秋色中完成蛻變,變成一片熱情的火紅,,襯著灰黑的老城墻,,顯出成熟的華美。相比綠色的青春嫩葉,,那一截紅色看上去,,怎么都像暮年的英雄,把未竟的使命交付給后繼者后,,批著一身功勛退居二線,,享受榮譽和老年的生活。就如何直觀顯示生命的秩序,,大自然總有自己的一套,。墻根的凌霄花和木蓮也蓬蓬勃勃地翻過了城門的墻頂。凌霄把它們喇叭形的俏麗紅花開在墻上各處,,企圖把夏天的尾巴一拖再拖,。構(gòu)樹原本長在水邊,高大,,多枝,,葉茂,在夏秋結(jié)出鮮紅可愛的果實,。貪食的鳥雀吃了構(gòu)果,,碰巧把糞便拉在城墻的墻壁上,構(gòu)樹種子就在墻壁的縫隙里安家落戶,,并借著陽光,,雨水和空氣隨遇而安地生長起來,長成一棵棵斜插在墻壁的小樹,,有的還從城墻上探出了頭頂,,向它們初次謀面的世界點頭示好。 高得讓人束手無策的老城墻,,被墻根墻縫長出的草木之屬一點點不動聲色地攀爬,、翻越。我良久才看得明白,,有時候,,征服靠的恰恰不是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借力和攀附,。也許天上的月亮早就知曉,,才時常挨到墻頭來看看。它什么也不說,,只把秘密藏在蒼白的臉上,。 城市彌漫著鋪天蓋地的現(xiàn)代氣息,,城南卻猶如前朝遺老,說不上體面,,卻享受著時間帶來的榮光與尊崇,。它被努力地保護著,就連它的古和舊,,也被竭盡心思地修復(fù),,以便為這個城市努力挽留些許舊時光的氛圍,增加些歷史的籌碼,。 這里的居民樓,,一般不過五六層。瞻園路,,長樂路兩旁早年所植的梧桐,,已有合抱之粗,在兩米高處長枝相接,,形成老城特有的林蔭大道,,走在其中,竟恍惚有逆行于時光之感,,不知今夕何夕,。舊民居一百多年前的街巷縱橫交錯,還努力維持著原來的構(gòu)造,。濃郁的歷史氣息使來旅行的外地人不會錯過城南,,就像去北京城旅游的人不會錯過長城一樣。 無論現(xiàn)實多么活力四射,,終究免不了被時光風(fēng)干,,成為歷史,附帶著些星星點點重重疊疊的殘存故跡,,使后人得以重構(gòu)被銷蝕的存在,。 很多年了,老城南就那樣懷抱著被風(fēng)干的歷史,,努力挽留散落在那里的流年,。烏衣巷,仁厚里,,軍師巷,鈔庫街,,馬道街,,飲馬巷,胭脂巷,,弓箭坊,,三條營,,木匠營,箍桶巷, 釣魚臺,,……,。每一個名字,都編碼了干枯的活力,,流失的風(fēng)貌,,其中不乏有王侯將相之屬,也有引車賣漿之流,。在游走的時光里,,它們借文字符號來抵擋歷史沉入黑暗的宿命。時光抽走了它們的外延,,留下了它們的內(nèi)涵,,也是老城南的內(nèi)涵。 站在城墻上看,,經(jīng)過修葺的門東,,有萬目之矚的整齊簇新,而門西一片老舊民居,,早就不堪時光之重,,瓦舍低矮,破舊,,寒磣,,遠處氣派華麗的現(xiàn)代高樓使它既顯得卑微,也顯得倔犟,。曾經(jīng)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屋檐下,,年輕的一代已經(jīng)被眼花繚亂的繁華鬧市召喚去,搬不走的,,或者不愿意被搬走的,,留下來,與老城南惺惺相惜,。五六十年前在此開創(chuàng)了家業(yè)的前輩,,如今多已離世,活著的,,也是垂老不堪,。時光召回了曾經(jīng)給予他們的身體的輕快和自由,而今,,床和靠椅成為他們最后的倚靠,。身邊照料他們的子女輩,也算是老人了,,不太衰老的身體還允許他們整天忙前忙后,,把陰暗狹小的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把年輕人搬走后閑置的閣樓擦拭得一塵不染;把床單被套衣物翻出來清洗,,在明媚的陽光下晾曬,,紅的黃的綠的花布把寂寥的小院子點綴得熱熱鬧鬧;把廢棄的小瓦盆種上些青蔥碧綠的花花草草,,高高地放在屋墻上,,房頂上,好像它們有法力,,能夠召喚陽光和生命,,給黯淡的老房子增加一些生機和亮色;或者把屋后空地上早先種下的南瓜,,冬瓜,,絲瓜,茄子,,香蔥細心伺弄,,讓它們長得更好,結(jié)得更多,,讓“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使生活平實,,內(nèi)心踏實。 在城南,,時光更容易讓人接近,,細看,輕撫,,并看到它私密的一面: 它無情又有情,,生硬又生動,公正又有私心,。它使你放眼四方,,又反觀自身,最終明白,,它也在將我們銷蝕一些,,留下另一些,我們自己,,最終也將成為某處散落的流年,,如辛波斯卡說的那樣: 至于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家伙戰(zhàn)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后繼續(xù)存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