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無題詩,，我們大多當(dāng)成愛情詩來讀，但是,，李商隱的無題詩有很多并不是純粹的無題詩,，而是別有寄托，仔細(xì)區(qū)分這些無題詩的主題,，是欣賞李商隱無題詩的第一道門檻,。

清代學(xué)者馮浩，在研究了李商隱幾十年后,，寫下兩段結(jié)論,。其一云：

自來解《無題》諸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謂其盡賦本事,，各有偏見，互持莫決,，余細(xì)讀全集,，乃知實有寄托者多，直作艷情者少,，夾雜不分,，令人迷亂耳。

其二云：

《無題》諸什,，余深病前人動指令狐,，初稿盡為翻駁，及審定行年,，細(xì)探心曲,，乃知屢啟陳情之時，無非借艷情以寄慨,。蓋義山初心,，依恃惟在彭陽，其后良君久持政柄,，舍此舊好,，更何求援？

這兩段話傳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李商隱的無題詩,，純寫愛情的少，有所寄托者多。

馮浩剛開始也很討厭前人評李商隱無題詩時,，動輒說是隱喻李商隱與令狐绹的關(guān)系,，但馮浩深入研究李商隱的生平后，發(fā)現(xiàn)李商隱并不一個風(fēng)流浪子,，所以,，他的那些艷情詩，很多都是有所隱喻的,。

今天小樓主要精讀李商隱無題中最經(jīng)典的一首《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分析它到底是純粹的愛情詩，還是別有寄托,。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書法李商隱《無題》詩

一,、這首無題詩是寫愛情，還是別有寄托呢?

關(guān)于這首無題詩的主題,，自古以來有很多評家認(rèn)為是寄寓詩人與令狐绹的關(guān)系,。

清人姜炳璋說：“此亦寄绹之作,?！畺|風(fēng)’指绹，言绹不為主持,，而王,、鄭之交好皆凋落殆盡也?！?/p>

要理解為什么會有評家認(rèn)為是寄绹之作,，就要先了解李商隱和令狐绹的關(guān)系。

令狐绹是令狐楚的兒子,。文宗大和三年（829）,，朝廷元老令狐楚到洛陽任東都留守，十七歲的李商隱帶著自己的詩文前去拜謁,，希望能得到令狐楚的賞識,。令狐楚一見李商隱的詩文，大為贊賞，讓他跟自己的兒子令狐绹結(jié)交,，還常帶他出入王公貴族的宴會,。

這年十一月，令狐楚正式聘請李商隱到自己的幕府作巡官,。節(jié)度使幕中,，大多是早已入仕的官員，而李商隱卻只是一介“白衣”,，因此常被人議論,，但令狐楚對他特別照顧。李商隱在《上令狐相公狀一》中說：“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可見李商隱對令狐楚是非常感恩的,。

令狐楚對李商隱不僅在生活上很照顧,，在寫作上也對李商隱有所點撥，年輕時的李商隱,，寫得一手漂亮的古文,，但卻不精駢文，而當(dāng)時朝廷的章奏及社會上流行的文章書信,，一般都是用駢文寫成的,，令狐楚是當(dāng)時的駢文大家，李商隱在他的指導(dǎo)下,，成為晚唐首屈一指的駢文大家,。

文宗開成二年（837），李商隱第三次參加科舉考試,，這一次,，他考上了，但不是因為他文才發(fā)揮得特別好,，而是因為他這一年的機緣特別好,，他的恩師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時任左拾遺,，與當(dāng)時的主考官高鍇交情頗深,，經(jīng)他極力推薦，李商隱才考上功名,。

所以說,，令狐一家，對李商隱來說可謂是恩重如山,，李商隱在《上令狐相公狀五》中說：“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睒O言感激之情。

李商隱黃楊木雕像

然而,，這一年冬天，令狐楚去逝,，在參與料理令狐楚的喪事后,，李商隱應(yīng)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去涇州（治今甘肅涇川縣北）作了王的幕僚,。王茂元對李商隱的才華非常欣賞,，并將女兒嫁給了他。

王茂元是當(dāng)時“牛李黨爭”中李黨的成員,，而令狐父子則的牛黨的成員,，因此，李商隱此舉,，被看成是對恩師一家的背叛,，從此，李商隱和情如兄弟的令狐绹分道揚鑣,。

這樣的結(jié)果,，對李商隱來說是痛苦難言的，在當(dāng)時復(fù)雜的政治斗爭中,，李商隱也只好用隱諱的方式來表達他內(nèi)心的這種痛苦,。在李商隱的詩中，《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無題·重帷深下莫愁堂》等詩,，表面上是寫愛情，但實則是寄绹之作,。

回到《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這首詩也是寄绹之作嗎,？

我們以詩中抒寫的情感與李商隱和令狐绹的關(guān)系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不相符合。

《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中抒寫的情感,，是矢志不移的,，是心心相印的。而李商隱與令狐绹的關(guān)系,，從李商隱成為李黨的那一刻起,，便產(chǎn)生了裂痕,，即使李商隱對令狐绹仍抱有深情，但令狐绹對李商隱卻頗有怨恨,。

令狐绹當(dāng)相國時,，李商隱的靠山鄭亞被貶，李商隱北歸,，生活再次陷入困難,，此時李商隱再次希望令狐绹施以援手，而令狐绹根本不理他,，可見兩人的關(guān)系早已不是心心相印的知己關(guān)系,。

如果說詩中寄寓他與令狐绹的關(guān)系的話，那么詩中抒寫的應(yīng)該是離騷式的單相思之情,，而不是雙方心心相印,，彼此深情體貼的愛情。

所以,，這首《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是純粹抒寫愛情的詩。

二,、李商隱的愛情事跡

既然這首詩是寫愛情，那就有必要了解一下李商隱的愛情事跡,。

李商隱早年曾在玉陽山學(xué)道,，他居住的地方，離靈都觀很近,，中間僅隔著一條玉溪,。

靈都觀是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建造的宮殿式的大寺觀，后來,，靈都觀成了唐王朝公主入道時所居的道觀,。

在玉陽山上，李商隱認(rèn)識了許多伴隨公主入道的宮女,，并愛上了一位精于音律的宋氏女宮人,，但他們的愛情不被現(xiàn)實容許，相隔一溪,，卻不能時時相會,，雙方只能暗中傳遞書箋，借詩傳情,。

后來李商隱和宋氏宮人之間的秘密泄露了,，女宮人被迫離開玉陽山，兩人從此陌路,。雖然兩人后來在長安重逢,，但終究不能在一起,。

李商隱的這首無題詩，純粹抒情,，不雜敘事,，所以很難考證詩中本事，它是不是寫給宋氏女宮人的呢,？很難說,，但詩中表達的那種在愛情間阻的情況下愈發(fā)深摯忠貞的情感，與他跟宋氏女宮人之間的情感是十分貼合的,。

三,、全詩解析

李商隱的這首無題詩，是愛情詩中的不朽名篇,，值得我們細(xì)細(xì)品讀,。

相見時難別亦難。曹丕《燕歌行》有“別日何易會日難”,，曹植《當(dāng)來日大難》有“別易會難,，各盡杯觴”，都在強調(diào)分別容易相見困難,，李商隱再進一層,，說分別同樣難，這里的難,，不是聚久難別,，而是分別時的不舍，內(nèi)心種種深情,，不愿分別,，所以以離別時分外痛苦。

清人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中說：“人情易合者必易離,，惟相見難,，則別亦驗難?！?/p>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東風(fēng)，指春風(fēng),。此句移情于物,，春風(fēng)綿軟無力，百花殘謝凋零,，傳達出一種極為纏綿哀傷的情緒,。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頷聯(lián)用比喻的手法,，寫至死不渝的癡情，是寫愛情的千古絕句,。

春蠶吐絲,，至死方盡，蠟燭燃燒,，邊燒邊流下燭淚,，直到整支燭都燒成灰，燭淚始干,。

“絲”與“思”同音,，春蠶吐絲，象征著愛情雙方無窮無盡的思念,?！敖z”與“淚”，語極凄凄,，在傳達愛情的忠貞不渝的同時,，傳達出一種無比的哀傷與痛苦，讓人讀之欲泣,。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鏡,，名詞用作動詞,，意為對鏡梳妝。但,，只,。

詩至頸聯(lián)，轉(zhuǎn)到意中人的情境,，仿佛詩人的目光,，跨過重重阻隔，來到了意中人的身邊,，我們仿佛能看到,，詩人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意中人。

詩人設(shè)想,，意中人早晨起來,，對鏡梳妝，盯著鏡中的自己,，只怕自己秀發(fā)中生了白發(fā),，怕生白發(fā)，一是擔(dān)心自己容顏老去,，不能以最美的容顏再見戀人,，二是悲嘆如此大好年華,，竟不是能與戀人共同渡過。夜里吟詩,，吟的也許就是詩人寫去的詩,，她應(yīng)該會感到月光清冷。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蓬山，海中仙山,，這里喻指意中人居所,。青鳥，神話傳說中西王母座前傳遞消息之神鳥,。殷勤：情誼懇切深厚,。探看（kān）：探望。

尾聯(lián)說意中人所居之處不遠,，希望青鳥代為探望,，傳達自己的殷殷情意。

相去不遠,，可書信長相往來,，然用“蓬山”之典，仙山縹緲,，青鳥難覓,，真能音訊相通？于是這安慰里帶有一種無望的悲思,。詩人在面對這無望的愛情時,，用幻想來安慰自己，如此情致,，讀來悲不自禁,。

李商隱此詩,，摒棄了具體情事的描寫,，將他對愛情的體驗提煉、純化,、升華為結(jié)晶,，以表達愛情間阻情況下愈發(fā)深摯忠貞的感情。全詩千回百轉(zhuǎn),，字字刻骨,，句句銘心，千載情詩，無出其右,。

清代王漁洋《唐賢小三昧集續(xù)集》評：“玉溪《無題》諸作,，深情麗藻，千古無雙,，讀之但覺魂搖心死,，亦不能名言其所以佳也,?！?/p>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