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陽光灼熱,，處處蟬鳴,。故宮紅墻綠瓦藍天，人山人海,。我們來到齋宮,，在采訪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王光堯老師之前跟隨他觀看了“天下龍泉——龍泉青瓷與全球化”展覽。作為策展人之一的王老師講起展覽如數(shù)家珍,。

此次展覽橫跨齋宮和景仁宮,，陳列了超過八百件（組）的龍泉青瓷、仿龍泉青瓷精品,，整個展館縈繞著瑩亮的青綠色,。展覽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千年龍泉,，第二部分國家公器,，第三部分風行天下，第四部分交融輝映,。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备屑铱凑褂[比自己看展覽看出的門道可多多了,，有了故事有了經(jīng)歷的瓷器不再是封閉在展柜里冷冰冰的器物，而是一段歷史,、一個時代的見證,。

我們看到如此精美的一個展覽時，往往驚嘆于展覽的精彩,、器物的精致,，或是因為展覽引發(fā)了新的思考。我們可能會沉迷于器物的美妙,，卻很少深入去想器物的源流或是去想一個展覽是如何辦成的,。這次采訪王老師，我們得以知道器物背后,、展覽背后精彩的故事,。

這次展覽共展示了833件龍泉青瓷精品或仿龍泉青瓷。其中故宮舊藏507件,，國內(nèi)相關單位提供200余件,，海外十家收藏機構提供整100件,。

此次展覽可以說件件是精品，王光堯向記者介紹了此次展覽的亮點,。

展覽第一單元講述了龍泉窯千年來自身的發(fā)展過程,，策展人希望觀眾通過展覽能對龍泉青瓷各個時代的特點有基本了解。如早期北宋淡青釉五管瓶,，南宋時期形成的粉青,、梅子青龍泉瓷以及隨著生活習慣變化而發(fā)生器型變化的器物（如花瓶、小船,、鳥食罐等世俗化的器物,，從梅瓶和玉壺春瓶向執(zhí)壺的變化）、明朝晚期帶紀年款的器物,、民國的龍泉青瓷,。

  ▲龍泉青瓷

第二單元介紹了龍泉窯發(fā)展與宮廷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正是因為宮廷的要求,，才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龍泉青瓷精品,，也帶動了當?shù)卮蓸I(yè)的整體發(fā)展。不能錯過的是南宋青瓷洗,、龍泉大窯楓洞巖窯址的標本,，以及故宮舊藏明代官樣龍泉青瓷和官樣青花瓷對比。對于更為了解龍泉青瓷的學者,、學生來說,，可以把目光多放在明早中期龍泉青瓷上。因為在外面很少有機會看到此類官樣御瓷,。更為重要的亮點是展室內(nèi)幾件被認為是明正統(tǒng),、景泰、天順時期的龍泉窯精品,，這樣的判斷是基于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的新發(fā)現(xiàn)和對明正統(tǒng),、景泰、天順時期御用瓷器的認定,。未來龍泉窯的研究熱點可能會是明正統(tǒng),、景泰、天順時期的瓷窯址所在以及對該時期龍泉青瓷面貌的總體把握,。

▲明代官樣龍泉青瓷,、官樣青花瓷

第二單元中最引人注目的龍泉青瓷要數(shù)直徑70厘米的明代龍泉青釉大盤，這種巨型瓷盤真的是前無古人,。想必如果第一次看到直徑達半人高的大盤子,，一定會疑惑：這盤子到底作何用途？原來這大盤屬于明代宮廷祭器?！对贰酚涊d當時宮廷命江浙行省燒造禮祭器。于是在龍泉窯和景德鎮(zhèn)窯的產(chǎn)品中都出現(xiàn)了大盤子,，蒙古禮俗用馬頭,、牛頭為祭品，此類大盤極可能是用來盛放“馬頭”“牛頭”的禮祭器,，所以尺寸才如此大,。《明會典》卷二八記載：“登,、铏以磁碗代,，簠、簋,、籩,、豆以磁盤代，凡廟皆同,?！边@種大型禮器可能為明宮廷專用。

 ▲明代龍泉青瓷大盤

第三單元陳列了流通海內(nèi)外的龍泉青瓷,。海外借展不易,，匯聚在一起展覽更是不易，展品中有日本琉球群島中山王國宮廷遺址出土龍泉青瓷,、韓國新安沉船出水龍泉青瓷,、伊朗國家博物館傳世龍泉青瓷等，其中來自中山王國宮廷遺址出土和伊朗國家博物館傳世的龍泉青瓷,，都是直接從中國宮廷輸入外國宮廷的龍泉青瓷,，其器型釉色俱佳，不僅反映了當時國家間的政治關系,，也反映了在龍泉青瓷在當時的時尚性,。

▲日本沖繩出土明代龍泉青瓷（左上）

新安沉船出土元代龍泉青瓷（右上、下）

▲伊朗國家博物館傳世龍泉青瓷

第三單元最值得期待的一件龍泉青瓷是還未到來的器物——“馬蝗絆碗”（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財）,。

▲南宋龍泉青瓷茶碗（馬蝗絆碗）

（圖片來自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官網(wǎng)）

“在傳入日本的青瓷茶碗中,，此作品不僅身姿、釉色美麗,，更因為與其來源相關的逸話而成為廣為人知之作,。根據(jù)江戶時代的儒學家伊藤東涯于1727年所撰寫的《馬蝗絆茶甌記》記載，安元初年(1175年),，平重盛向浙江省杭州的育王山布施黃金,，作為回禮，佛照禪師以此茶碗贈之，此后茶碗為室町時代將軍足利義政（1449～1473在位）所有,。在將軍足利義政獲得此物之際,，因其底部有裂痕，故送到中國要求換一相同之物,，但當時的中國已無此類青瓷茶碗,，便鋦好茶碗返還。茶碗上的鋦釘宛如碩大的蝗蟲,，由此本茶碗的評價越發(fā)提高,，得名馬蝗絆。盛放青瓷茶碗的盒子是內(nèi)側(cè)放置著鋪飾緞子的中國漆器圓盒,，可見其確實是基于某種特別的事由而從中國運至日本的茶碗,。”

（據(jù)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網(wǎng)站）

▲盛放馬蝗絆碗的漆盒

借這件茶碗的歷程并不一帆風順,，這件茶碗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因東京國立博物館已早有展出安排并簽約要借給某博物館，所以最初未能成功借得,。但是由于這件碗具有特別的意義,，所以故宮方面與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多次溝通，最終談妥可以讓這件南宋龍泉青瓷茶碗來北京參展最后一周,，而且經(jīng)過多次協(xié)商,，東京國立博物館又同意這件碗也參加浙江省博物館的展覽。因為這件碗的重要性,，故宮博物院決定將展覽延長十天,，至10月22日結(jié)束。這件馬蝗絆碗不久后將二次入宮,，入宮后還將回鄉(xiāng)（浙江）,。這件器物不僅反映了中日在南宋、明代的文化交流,，也反映了中國古代的鋦瓷技術,。

提起補瓷技術，中外很不相同,。流入外國市場的龍泉青瓷破損后,，外國人也會修補，但他們的修補方式不是鋦瓷工藝,，尤其是在阿拉伯世界看到的鋦補工藝有些類似于用針縫補丁的修補方法,。而中國鋦瓷一定要達到不漏水的地步，這也顯示了中外飲食文化的差別,。

第四單元展示了國內(nèi)外各窯場模仿燒造的龍泉青瓷,。參觀廣東福建等地的仿龍泉瓷器時,，可以比較一下不同地區(qū)器物的特點。海外的仿龍泉瓷器可以重點關注,。這些仿龍泉青瓷中,，景德鎮(zhèn)仿龍泉青瓷相當逼真；日本仿龍泉青瓷技藝也是一絕,；緬甸,、越南等地仿龍泉青瓷質(zhì)量較佳；伊朗仿龍泉青瓷十分玄妙,，是以陶器技法創(chuàng)造，很是特別,。

▲清代景德鎮(zhèn)仿龍泉青釉爐（左,、右）

南宋龍泉青釉爐（中）

▲日本仿龍泉青瓷

（日本萬古燒：14~16世紀）

▲日本仿龍泉青瓷（近代）

▲埃及、越南,、緬甸,、泰國仿龍泉青瓷

（上：13~14世紀；下：15~16世紀）

▲伊朗仿龍泉——藍,、綠釉陶器

（上：14世紀,；下：15~16世紀；右：17世紀）

從這為數(shù)不少的仿龍泉青瓷可以得知,，龍泉青瓷在南宋晚期至明早期可以說是風頭無兩的“潮牌”,、“尖貨”。除了本土正宗產(chǎn)品行銷海內(nèi)外,，備受喜愛,，國內(nèi)外還有多處窯場為了盈利、蹭龍泉窯的熱度或者仿古,，開始利用本地瓷土釉料甚至陶土制造“山寨”龍泉青瓷,。山寨龍泉青瓷有些一看就知道是仿品，但有一些幾乎可以以假亂真,。這些仿龍泉跨越百年,，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令人驚訝,、慨嘆,。從這些仿龍泉青瓷我們也可以了解，世界文明進行到現(xiàn)在,，只是在陶瓷器方面中國就貢獻了很多,，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地位。

龍泉青瓷最初作為一個純粹本土文化屬性的手工業(yè)產(chǎn)品,，生產(chǎn),、流通,、外銷、工藝傳播,、文化互鑒的發(fā)展十分明晰,，能夠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本國文化影響他國文化和本國文化受沖擊有所轉(zhuǎn)變的過程。

史家常提到唐宋之變,，即宋朝以來中國社會的庶民化,。龍泉地區(qū)的瓷器生產(chǎn)和龍泉青瓷的生產(chǎn)發(fā)展歷史，全部經(jīng)歷了唐宋之變,，蒙元時代的風俗變革,、明代的社會文化返正和飲食習俗的變化、大航海之后的世俗社會,。龍泉青瓷趕上了從宋至明清所有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重大變遷,，沒有比龍泉窯經(jīng)歷更跌宕起伏的窯場,。這次展覽是龍泉窯發(fā)展史的一次高度概括，愿大家看到的不只是瓷器,，也看到瓷器背后的故事,。

策展人從2005年接觸到海外考古開始,，就發(fā)現(xiàn)海外出土的龍泉青瓷有很多,。當時，王光堯和秦大樹等學者在肯尼亞參加考古發(fā)掘研究時發(fā)現(xiàn)一些很像龍泉青瓷的瓷器,，但有些難以辨認這些瓷器來自哪里,。后來對仿龍泉青瓷研究頗深的日本學者告知王光堯這是緬甸燒造的仿龍泉青瓷，王光堯很有感觸,，覺得中國學者自己竟還不清楚龍泉窯青瓷在海外的面貌和影響力,。2012年，在浙江省舉辦“大元帆影”展覽后,，王光堯隨即和沈瓊?cè)A商量辦一個更大的關于龍泉青瓷的“天下龍泉”展覽,。他們覺得一定要搞明白海外龍泉青瓷的面貌，搞明白以后要辦成“天下龍泉”的展覽,。

起初對于“天下龍泉”展覽的想法只是希望展覽可以展現(xiàn)中國的龍泉青瓷在全球范圍內(nèi)流布情況,，體現(xiàn)龍泉窯的影響力。策展人在2013年以前考慮的層面還停留在龍泉青瓷作為外銷產(chǎn)品的流通上,，還沒考慮到文化層面的事情,，沒有想過外國市場對于中國瓷器生產(chǎn)格局的沖擊以及國內(nèi)瓷窯場在生產(chǎn)過程中是如何去適應別人市場、接受外來文化的,，同時也沒有把外國瓷窯場生產(chǎn)的仿龍泉青瓷考慮在龍泉青瓷文化傳播過程中,。隨著在海外調(diào)查的進展,、各種學術交流活動的深入，王光堯,、沈瓊?cè)A等學者對龍泉青瓷,、仿龍泉青瓷在海外的面貌更加了解。新安沉船所載元龍泉青瓷的出水,、展覽,，肯尼亞、日本沖繩,、越南河內(nèi)等多地龍泉青瓷,、仿龍泉青瓷的出土也給了策展人們很多啟發(fā)。他們逐漸意識到原本對于技術交流的思考可能太過淺薄,。工藝的交流是一種第一層級的簡單交流,，在工藝交流、貿(mào)易的過程中像文化交流這種高層級的交流,，也許以前很多龍泉青瓷相關研究和展覽都忽略了。

2013年,，王光堯和沈瓊?cè)A為完成課題《中國國家制瓷技術的傳播研究》在日本陶瓷學者小林仁,、森達也的陪同下赴日本沖繩、九州考察,，發(fā)現(xiàn)伊萬里生產(chǎn)的仿龍泉青瓷,，它是以宋元時代的龍泉文化為根基，生產(chǎn)目標是達到宋代龍泉青瓷的高境界,，但是它底部的醬釉表明其技術是來自越南的窯場,。2013年底和2014年初，王光堯,、沈瓊?cè)A,、沈岳明和森達也等學者赴越南各窯址考察，發(fā)現(xiàn)一件非常精美的類龍泉青瓷的瓷器,，但幾位陶瓷專家面面相覷,，沒人敢說這是龍泉窯產(chǎn)品還是當?shù)馗G場所仿燒的龍泉青瓷。因為這件瓷器是一件粘連著匣缽的廢品（按照常理來說廢品是不太可能被銷售到海外）,，所以這件器物應是越南當?shù)厣a(chǎn)的,。在場的各位陶瓷專家驚嘆于越南仿龍泉青瓷的技藝已如此高超。王光堯等學者都感受到,，龍泉窯的影響力遠比原本認為的要大要廣,。“天下龍泉”不只是單純的從中國向外輻射,，而是始于龍泉,，在外銷和工藝交流的過程中形成了多元的交互影響格局,，可謂是龍泉青瓷的“全球化”。

在考古發(fā)掘和學術交流的不斷發(fā)展過程中,，“龍泉青瓷與全球化”的概念在不斷完善,，首先確定的是市場全球化，其次從各地出土的仿龍泉可以得知產(chǎn)地的全球化,，龍泉青瓷的流行也代表了對于國內(nèi)外對龍泉青瓷的認同,，這也就是文化認同即認識全球化。

籌備多年,、多方合作辦成的展覽,，王光堯作為策展人之一，希望大家看到的不只是精美的龍泉青瓷,，也希望通過這個展覽可以從龍泉青瓷發(fā)展背后看到瓷器輸出造成的古代中國經(jīng)濟模式的轉(zhuǎn)變,，真切地感受到文化交流和互鑒。

策展人想表達以單一的手工業(yè)產(chǎn)品的發(fā)展變化來探討古代世界的一個文化系統(tǒng)中文化的傳播,、交流以及在文化交流互鑒中帶來的文化改變,，是可行的、有意義的,、易引人思考的,。策展人同時也期待以后類似的探討全球化和文化交流的文物展覽、研究越來越多,。

對于各位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觀眾,，王光堯希望觀眾通過觀看展覽可以明白龍泉青瓷為什么在中國青瓷史上有較高的地位，為什么有這么好的瓷器品質(zhì),。龍泉青瓷傳承了早期越窯青瓷的工藝,，又發(fā)展了千年。正是因為發(fā)展過程中有宮廷的支持和導向作用,，才達到了南宋,、元、明早期的瓷器發(fā)展高峰,。另外策展人想表達：古人并不是完全封閉的,，他們也是試圖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擴展市場、謀求生存空間的,。在將龍泉青瓷推向世界市場時,，中國也在適應外國市場、適應外國文化,。商品的流通,，也是文化的流通。

龍泉青瓷是應運而生的,，南宋至元代,，是繼唐代以后又一個海上貿(mào)易繁盛期,。阿拉伯人東來，南宋至元末貿(mào)易順暢,，龍泉青瓷大量外銷,，從南海一號（南宋）、新安沉船（元代）出水的大量龍泉青瓷可知龍泉青瓷外銷的繁盛,。元代疆域的擴張也使外銷區(qū)域擴展至蒙古,、中亞、東歐,。明代早期流向海外的龍泉青瓷官器和民窯器物并濟,，明代海外出土的官樣瓷器很多，這與鄭和下西洋有很大關聯(lián),。

通過龍泉青瓷這樣的手工業(yè)商品的發(fā)展,，可以窺見文化源流，讓大家思考哪些文化為本土產(chǎn)生,，哪些文化因素是因為吸收借鑒外來文化才產(chǎn)生,，這些思考都會讓我們更明白自己的文化，也對外來文化持更加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