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現(xiàn)在的城里人,，想必對泉眼兩個字很難有直觀概念了——擰開水龍頭就可以取到自來水,，花幾元錢就可以買一瓶礦泉水，至于水從哪里來？泉眼什么樣,？沒有人care,。

可是這兩個字，對于那些曾經(jīng)靠泉水維持生命的人來說,，一生都有意義,。哪里有泉眼？哪里的泉水是甜的,？哪里的泉眼水量大,？哪一個泉眼干涸了？事事在心,。

再說到我當(dāng)年下鄉(xiāng)待過的懷柔喇叭溝,。當(dāng)年，那里的村民就是靠泉眼維持生計,，泉眼和每個人的生存息息相關(guān),，和每個家庭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也和每個野生動物的繁衍息息相關(guān),。

一,、喇叭溝，泉水叮咚響

北京懷柔喇叭溝最讓人嘆為觀止的,，不僅僅是山峰的奇峻,，也不僅僅是那一片終年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還因為那里有上好的山泉水,，清冽透明,，甘甜如飴。當(dāng)年,，村里人就是靠吃山泉水為生,。

1969年，我全家被下放到苗營村,，坐著一輛大卡車,，顛簸了一天的山路，到了溝門村,，全家人都灰頭土臉,。司機說是汽車上不去了，還有十里,，路太窄,，石頭多，凹凸不平,。于是,，又換了一輛木頭轱轆連軸轉(zhuǎn)的牛車，天黑時才我們送到了村里。

到了村里時,，全家人都口渴得要命,。多虧了熱情的鄰居“杏花”姑娘，她拿出一只鐵桶,，把她家水缸里的水舀給了我家一桶,，還說：“你們先燒點水喝，明天一早,，我?guī)銈內(nèi)ド綕纠锶∷?。”這桶水真是救急的水,，渴壞了的我們一家人，根本等不到燒開水,，直接就痛飲起冷水來,。

第二天一早，我搶著去挑水,，跟著鄰居“杏花”姑娘,，擔(dān)著兩只空桶，穿過村子,，沿著一條小路來到村南頭的山澗,。滿山澗都是鵝卵石，有的巨大如房屋那么大,，有的較小,，嶙峋古怪，一條清澈的小溪流過這里,，村民在小溪流上壘起了石頭筑成一道簡易的小水壩,，中間有個出水口，形成小瀑布,?！靶踊ā惫媚锔嬖V我，“俺們村的人都在這取水,?！?/p>

水清涼透明，但畢竟是河溝,，有水草,、樹葉，還有魚,！“杏花”姑娘先是在小瀑布洗了臉,，接著喝了兩口水說“真甜”，然后才接滿兩桶水。我學(xué)著“杏花”姑娘的樣子,，接滿了兩桶水,，用肩頭把扁擔(dān)扛起來，兩只手要一前一后攥住水筲上的掛鉤,，防止走起路來水桶搖晃,。就這樣，沿著崎嶇的小路,，蹣跚地挑水前行,。兩桶水，對于十一歲的我來說,，是很吃力的,，肩膀疼，腳下要時刻提防被石頭絆倒,，到家時,，兩桶水灑了大半桶。即使如此,，我還是很興奮,，往返了四次，才把水缸注滿,。

再去看水缸,，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水缸里居然有四五條小魚在游動,！“杏花”姑娘站在一旁打趣：“你家可以熬魚湯喝了,！”

“杏花”姑娘并不是每天去挑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她的哥哥陳大哥是個壯漢,，雖然成了家單過，但是和父母的房子連在一起,，用柵欄隔開兩個院落,。從前，挑水的事是陳大哥的活兒,，他每天早早起來,，把他家和父母家水缸都注滿。但是,，村里的壯漢常常被縣里抽調(diào)去挖河,、去修水庫。陳大哥走了,，挑水的差事才落在“杏花”姑娘的肩上,。

我父母年齡大,，我這個家里唯一男孩必須挑起重?fù)?dān)。在我的記憶里,，那條山澗,，那個小瀑布似乎永遠(yuǎn)都流淌著清涼的山泉水。那里也是村里婦女洗衣服的地方,，白天嘰嘰喳喳歡笑不斷,。村里人把小水壩的水引出一部分，流到菜園里,，每家的菜園都沿著河像梯田一樣伸展下去,，溪流就滋潤每家的菜園。我家分的菜園在村子最東頭,，是最下游的一塊三角地,。需要澆水時，和“杏花”姑娘家說一下,，從她家的菜園出水口打開缺口,，就可以澆灌我家的菜園。

泉水就這樣聯(lián)系著全村四十幾戶人家,。即使冬天，河面結(jié)了冰,，小瀑布在冰層下依然涓涓流淌,，叮咚作響，而且那響聲非常像音樂,，富有節(jié)奏,，悅耳動聽。夜晚,，全村人就伴隨著叮咚泉水聲入眠,。

泉水是全村人乃至野外動物必要的生存之源。在冬天,，當(dāng)別處的水源凍冰了,，動物會三三兩兩到人類取水處飲水?！靶踊ā惫媚锔嬖V我：“到了冬天,，挑水不能去得太早，別天蒙蒙黑就去挑水,，要大亮后去,，不然會和山牲口遇上?！?/p>

二,、山里人都愛喝“撅屁股茶”

下地干活,，人渴了怎么辦？這就要找泉眼來解決喉嚨的焦渴,。當(dāng)?shù)厝藦牟粠畨?，即便走遠(yuǎn)門串親訪友也不帶，這座大山,，似乎每一處都可以找到泉眼,。有的泉眼直徑不足一尺，總是盈著汪汪的一泉水,。有的泉眼在山崖的裂縫里,，滴答滴答總是流淌。有的泉眼大如澡盆,，人可以在里面洗澡,。大西溝一處花崗巖的緩坡上，從直徑一尺到兩尺,、三尺,、四尺、五尺,、六尺,、七尺向下一溜排列著七個石盆，又稱“七仙盆”,，傳說是七仙女洗澡的地方,，牛郎就是在那里捧走了七仙女的紗衫，從此倆人過起了幸福的日子,。那里還真是村里婦女洗澡的地方,，是男人的禁區(qū)。愛洗澡的女人不長虱子,。

山里人喝泉水,，不用手捧著喝，而是像驢馬一樣,，把頭趴在水里喝,，他們俗稱“撅屁股茶”，這么做的理由是手上有土有泥,，太臟,，用泉水洗手會弄臟泉水，直接用嘴喝才干凈,。我干活累了,，渴了，也像當(dāng)?shù)厝艘粯?，把頭浸在泉眼里,，咕咚咕咚地喝個夠,。甘甜清涼的山泉水，從嗓子眼甜到心里,，一下子就解除了身體的焦渴和疲乏,，變得神清氣爽，精力充沛,。

兩年后我上了中學(xué),，那年的夏天，山里大旱,，連續(xù)兩個多月沒有下過一場雨,，炙熱的驕陽，把大山曬成了蒸籠,，喇叭溝幾乎所有溝澗的水都干涸了,，原來綠幽幽的山林樹葉子變黃了，特別是山楊樹和白樺林,，樹葉子還沒有完全長開就開始變黃甚至脫落,。莊稼都枯黃、枯萎了,，那些土地薄的地塊,，玉米秸稈干枯得在火辣辣的太陽下開始自燃。最令人揪心的是,，曾到處存在的泉眼,，一個個地干涸了，曾經(jīng)叮咚的山澗不再有叮咚聲響,，河床上袒露著發(fā)熱的鵝卵石。人的汗珠掉在石頭上,，滋兒的一聲,，化成一股氣蒸發(fā)了。水?dāng)嗔髁?，就連全村人吃水的那個小瀑布也斷流了,！人和牲畜的吃水成了大難題。

那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下學(xué)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附近的山坡上濃煙滾滾。在那個時代,，每個人都知道：火情就是命令,，保護山林是每個人的責(zé)任！于是,，我們一行八個人不約而同向著火的地方?jīng)_去,。走近了就看到一個放羊的老漢在哭泣,。原來他為了吃口熱東西，弄點了柴火烤土豆,。一陣風(fēng)吹來,，把火苗燎得非常大，不僅燒傷了放羊的胡老大,，還借著風(fēng)勢躥上了山林,，劈哩啪啦點燃了半座山，滿山的干草沒有火星都要自燃呢,，更甭說遇到了借風(fēng)狂舞的火苗,，于是只見濃煙滾滾，遮天蔽日,。我們八個少年雖然勇敢地幫著撲打,，但這點力量當(dāng)然擋不住火勢，好在附近幾個村落的民兵緊急出動,，紛紛拿著鐵鍬來鏟土滅火,。幾百號人，用了多半天的時間,，山火才被撲滅了,。

我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鐘昆安了解了情況后，給《北京日報》投了稿件,，第二天,，報紙上就印出來了，標(biāo)題是《八少年奮戰(zhàn)山火》,。我們在學(xué)校里受到了表揚,，八個人都變成了“小英雄”，有了從未有過的自豪感,。

回村后,，“杏花”姑娘告訴我，她嫂子“小白丫”喝“撅屁股茶”時,，遇到一頭大母狼,。原來，那天特別熱,，“小白丫”在北溝的田地里干了會兒活,，熱得嗓子冒煙，混身出汗,。她來到一口泉眼處,，趴著喝水。就在她喝“撅屁股茶”的時候,，她從水面上,，看到了一只狼,，她忙抬起頭看，只見一只大肚子母狼吐著大舌頭汗津津地饑渴地望著泉水,。山里的泉水已越來越少,，為數(shù)不多的幾口泉眼是動物和人的救命泉。此時狼饑渴得已對食物沒興趣,，當(dāng)“小白丫”的身子剛離開泉眼,，狼就搶著身子過來忙把頭扎在泉水里大口地喝了起來，“小白丫”嚇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拿起棍子,，要打狼，又不敢打,。這時她發(fā)現(xiàn)一條兩米多長的蛇也爬過來要喝水,，蛇發(fā)現(xiàn)了狼，狼還在喝水,，沒有發(fā)現(xiàn)蛇,。“小白丫”本能地照準(zhǔn)蛇的七寸打了下去,，兩三下把蛇打死了,。狼先是一驚，但回頭看看是人把蛇打死了,，救了它一命,。它知道沒事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對它構(gòu)不成威脅,，它繼續(xù)喝水,，仿佛是干渴了一輩子似的。它喝完了水,，對愣在旁邊的女人看了看,，轉(zhuǎn)頭走了?！靶“籽尽备械胶笈拢丶液汀靶踊ā惫媚镎f這檔子事時手還哆嗦,。

三,、找水，找泉眼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

沒有水,，喇叭溝似乎變成了上甘嶺,，人心惶惶，恐慌情緒到處蔓延,。

無奈,，生產(chǎn)隊長派人四處到山溝里找水源,，去尋找還能提供給人和牲口喝的救命水。在生存危機面前,，到更遠(yuǎn)的山溝去找水和取水,，成了第一個大事。

八十歲的天先生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讀書人,，他告訴村民說,，他小時候放牛，發(fā)現(xiàn)在十里外的大西溝有一處非常旺的泉眼,，名叫不老泉,，也就是無論取多少水走，泉池里的水還是滿的,。后來因為地震山石崩坍,，被掩埋住了。他帶領(lǐng)村民,，找到了那個地點,，挖開了崩坍的山石，果然,，一泓泉水汩汩流淌著,。

生產(chǎn)隊長組織大家把泉眼擴大，挖成了直徑三米左右的池子,，泉水汩汩上涌,，無論取多少水走，泉池內(nèi)的水依然不少,。村民大喜,，紛紛成群結(jié)隊來背水取水?？墒沁@里離村子有十里地遠(yuǎn),，取水耗費巨大的體力，正應(yīng)了那句成語——遠(yuǎn)水不解近渴,。

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盧老頭和他的二兒子盧老二,，在離村子最近的南山一處山崖石洞里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泉眼，出水量不甚大,，由于亂石層直接把水滲入了地下,，所以沒有形成河流。生產(chǎn)隊長就命令有壯勞力的到十里外的大西溝去取水,，家里沒有壯勞力的就到盧家父子發(fā)現(xiàn)的那個近山洞取水,。全村人心恐慌的狀態(tài)，基本得到緩解。人們紛紛感謝天先生和盧老爺子兩家人,，但是盧老爺子說：“老人有老人的作用,，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優(yōu)勢。大難來了,，共同面對,，沒有過不去的坎！”

當(dāng)村里人夸天先生時,。天先生一高興,，就打開了話匣子，他說：“天災(zāi)不可怕,，但是人心變了,，十分可怕。你看,，過去講,，做人要有六德。你問哪六德,，那我告訴你,。做人：對上恭敬，對下不傲,，是謂禮,。做事：大不糊涂，小不計較,，是謂智,。對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謂義。人品：品德如蓮,，不損公肥私,，是謂廉。對人,，表里如一,，真誠以待，是謂信,。修心：優(yōu)為聚靈,，敬天愛人，是謂仁,。說白了，就是仁義禮智信和善?！?/p>

……

天先生真是個話嘮,，而且滿嘴四書五經(jīng)之乎者也，不過村民認(rèn)可他是全山區(qū)最有學(xué)問的人,，為啥叫他“天先生”,，就是頂天了，天下第一,。

在燥熱的天里,，知了叫得格外響，仿佛非把心煩意亂的人惹急了不可,。路上腳下的石頭都熱得發(fā)燙,，與其說是在蒸籠里行走，不如說簡直就是在燒紅的煎餅鋮子上行走,，燒烤得人們要窒息了,。

為了取水，我到過盧老爺子父子倆發(fā)現(xiàn)的泉眼,，接一桶水需要半個多小時,，不少人排隊。后來我也到大西溝去取過水,，真是路途遠(yuǎn),，回到家一桶水剩下小半桶。人還熱得汗都濕透了,，張著大嘴粗聲喘著氣,，快虛脫了。不少取水的人累得趴在了樹蔭下,，癱軟地大口喘著氣,。叫罵著，“太陽咋就這么毒,，像鋼針?biāo)频卦?。”也有祈禱著：“老天爺,，快下一場雨吧,！”

歇了半晌，我的汗落了,，人還懶得動彈,。正在這時，忽然刮來一股風(fēng),，吹得莊稼和山林嘩啦啦地響,。“好風(fēng)啊,！”歇晌的人都紛紛站起來,，敞開膀子，享受涼風(fēng)的吹拂,。忽然,，只聽得一個霹靂炸響，嘩啦啦,，瓢潑大雨就下了起來,，雨點開始時落在地上，滋滋地變成蒸汽,，冒出一股股白煙,，但沒幾分鐘，大雨就濕透了山草和樹木和土地,。過了沒有多久,，雨就停了。盡管老天爺?shù)挠晁悄敲戳邌?，但山上不再那么燥熱了,。可喜的是小瀑布又重現(xiàn)了,。山澗響起了流水的叮咚聲,。那聲音，似乎變得更加好聽,，更加悅耳,。

幾年后，我家落實政策回了城里,，可是,，山村看天吃飯，經(jīng)常斷水的經(jīng)歷,，讓我一直為鄉(xiāng)親們擔(dān)心,，見到來城里辦事的鄉(xiāng)親，總是要問問今年的雨水怎么樣,？——多少年來,，斷流的恐慌始終在心頭。后來終于有一天,，何清泉告訴我,，村里打了機井，家家通了自來水,。但是,，機井打在含砂層,，經(jīng)常被砂子堵住管道，吃水還是時斷時續(xù),，不那么痛快,，有時還限量。

資料圖：湖南的山里孩子喝上自來水（圖源團工委官方微博）

多年后我回到喇叭溝,，回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第一件事就是問：現(xiàn)在吃水怎么樣,？供應(yīng)是否限量,？水質(zhì)是否潔凈？頭發(fā)花白的村支書崔志國告訴我：“放心吧,，王大記者,，我們從對角溝門的水庫抽水通過管道輸送到村里，經(jīng)過過濾和消毒,，水質(zhì)幾乎達到純凈水的標(biāo)準(zhǔn),，不限量，也不再有砂子堵塞管道,。村民吃上了放心水,。”

四川省廣元市利州區(qū)榮山鎮(zhèn)大山村村民爭相去喝村里剛通的自來水（）

真是好消息,，只可惜,，何清泉和另外三位好友彭興軍、彭興玲,、彭明利在一場車禍中喪生,，再也喝不到甘甜純凈的放心水了。

愿清冽的甘泉滋潤所有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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