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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像一位“將軍”一般,，開始檢閱她的部隊(duì)。
閱兵場不過是一塊小小的菜地,，一壟一壟的莊稼,，諸如蒜苗、花菜,、白菜等精神抖擻,，整齊而威嚴(yán)地分列在田塍兩邊,，閱兵方陣一般地接受母親的檢閱。
“你去把姜挖出來吧,?！蹦赣H吩咐道。她交給我一把鋤頭,，讓我充當(dāng)“劊子手”的角色,。這把鋤頭有些年頭了，至少在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有了它的印象,。鋤把光滑,，鋤口锃亮，這是母親常年與土地對話的主要武器,，也是她耕耘自己生命的利器,。兩壟姜翠綠地生長著，它們挺拔的身軀昭示著生命力的昂揚(yáng)與旺盛,。當(dāng)我靠近時(shí),，姜們仿佛嗅到了一種死亡的氣息。它們似乎聽到了鋤頭鋒利的刀口切割它們生命的利落與聲響,。它們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充滿一種仇人相見的敵意,。它們恨不能分泌一種見血封喉的毒汁,，讓我觸之動(dòng)彈不得，或者直接喪命,。
我輕輕地?fù)P起鋤頭,，輕輕地挖了下去，我怕破壞了姜自然生長的完整性和藝術(shù)性,。姜苗的深綠或淺綠毫不出眾,，它把自然界給予的風(fēng)雨彩虹埋藏在了地下,。它在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呈現(xiàn)出某種日光和月光混合的色澤，當(dāng)然還有一點(diǎn)粉紅色的裝飾,，就像嬰兒的皮膚,，吹彈即破。用“一青二白”來表述姜,，怕是再合適不過了,。去土的時(shí)候，姜苗簌簌抖動(dòng)著,，明顯地虛張聲勢地自衛(wèi),。
盡管小心加小心,，姜們還是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戕害，有的傷痕累累,，有的體無完膚,，有的攔腰截?cái)啵械臄喔觳踩蓖取@當(dāng)然是我不常勞動(dòng)技術(shù)不到位所致,，我不是故意的,，卻是必然的。經(jīng)常是“咔嚓”一聲,，我仿佛聽到了生命最后的吶喊與呼救,。汗流浹背地挖完了姜，我用菜刀將姜苗割去,，斷截處汁液滲出——姜疼痛得流出淚來,，卻始終咬著牙不吭。
母親沒有閑著,。她在菜地東邊不足一平方米的苗圃里,，精心地挑選了一些長相好看、肢體勻稱的青菜苗,，用拇指與食指輕輕捏住苗根,，稍一用力往上一提，像捧住瓷器一般小心地媷出來,，歸攏在田埂旁,。
趁我拾掇洗涮姜的這會兒工夫，母親掄起鋒利的鋤頭,，開始翻土和平整土地,。我一直沒有搞清楚鋤頭和土地的關(guān)系，相生相克似乎不對,，相扶相攜似乎也不對,。為什么松軟的或者堅(jiān)硬的泥土?xí)唁z頭擦得锃亮，卻把人們的手或腳搞得泥污不堪蒼老龜裂,，這是一種什么原理,？
有點(diǎn)累了，我直起腰來,。秋日驕陽盡情揮灑夏日未盡的余威,，滿世界地涂抹，給人一種淺淺的暖意,。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景深如海。我瞇著眼四下張望,，菜地邊的一棵橙樹進(jìn)入我的視野,。它之所以吸引我,，不是它的蒼翠，是它的金黃——樹上有幾個(gè)金黃的橙子閃爍著誘惑的光芒,。
媽,，我渴了，有水果沒,？我的眼光瞟向橙樹那邊,。
地頭的橙子不知熟了沒，你去摘個(gè)嘗嘗吧,！
得到母親的允許,，我興致勃勃地向橙樹走去。
在樹的眼里,，我肯定是猙獰的,。在我靠近時(shí)，借著風(fēng)的勢力,，樹似乎有意識地?cái)n了攏紛繁的枝丫,，想要隱藏起那些誘人的果實(shí)，以免使得它們過于招搖,。這沒有用,。我已經(jīng)盯上了其中一個(gè)，盡管樹已呈現(xiàn)出一種警戒和對抗的敵意,。
這些橙樹并不高,，是母親近幾年栽種的速成品種，每年都會有收獲,。我伸出手,，在反復(fù)權(quán)衡比較之后，鎖定了目標(biāo),。橙樹搖晃著掙扎了幾下，便投降了,。
小刀由北至南推進(jìn),，平滑均勻地掠過橙子的防護(hù)層,，輕輕上手,，分開外黃里白外粗里細(xì)的綿軟外罩，核心部分白中帶粉的果肉就呈獻(xiàn)眼前,。我掰下一部分遞給母親。母親揀了一瓣放嘴里,，剛開始皺了一下眉頭,，接著臉上的溝壑舒展開來,，漾出了笑意,。我也掰了一瓣放進(jìn)嘴里，一股酸甜的汁液順喉而下,，心里那個(gè)美啊,。
菜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我三兩步跨回菜地,，左手拿起菜苗,，放至土坑中間,，右手找一坨綿軟濕潤的泥土，貼近菜苗根部摁下,，盡量讓菜苗直立起來,，就算大功告成,。
母親挑來半擔(dān)糞,，兌好水,，澆在菜苗根部。母親說,，現(xiàn)在看起來病懨懨的,，澆過后,，明天早晨,，他們就會活鮮鮮的,。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覺今是而昨非,，田園荒蕪了，才想起辭官歸隱,，老老實(shí)實(shí)回家種地。城里人說,，在心里種花，人生才不會荒蕪,。母親不懂這些,，種地是她的一種生活方式，乃至于生命所需,，就像城里人上班一樣,。母親侍弄著菜地,，菜地供養(yǎng)著母親的餐桌,，時(shí)間則無情打包，把母親和菜地一同料理,。莊稼一茬又一茬地生長,，我不知道它們之間有否代際傳承，或者血緣關(guān)系,。但母親則是一年又一年地侍弄它們,，沒有接班人，沒有幫手,，從年輕到年邁,，從土地之上到土地之下，她終將和這些土地共融,，成為它們中的一分子,。我不是陶淵明，不會那么詩意地回歸田園,。我只是偶爾回來,，陪陪種地的母親。我改變不了母親的意志,，母親亦尊重我的選擇,。就像現(xiàn)在,，她知足而愜意地挑著糞桶，在夕陽下甩下長長的身影,。那身影里有蔥蘢青翠的菜地，也有中年仍惑的我,。
微風(fēng)吹過,，菜們揮舞著雙手,，我聽見它們在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