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

北宋·秦觀

【原詞】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shí)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注釋】

抹：涂抹,，染上。    微云：薄云,、淡云,。    粘：一作“連”?！罢程臁敝f屢見前人詩中,，如張祜詩《草》：“草色粘天鷓鴣恨?！?nbsp;   畫角：飾有彩繪的號角,，古軍樂器。    譙門：即譙樓下設(shè)門以通行,，其上建樓以望敵,。

征棹：遠(yuǎn)行的船。    引：持,，舉,。    尊：同“樽”，古代酒器,。

蓬萊舊事：指過去的男女歡戀之事,。會稽有蓬萊閣，據(jù)說秦觀曾客游于此,，有過一段艷遇的情事,。沈祖棻先生則說：“蓬萊本是海中仙島，東漢人習(xí)慣用來稱國家圖書館——東觀,。秦觀曾供職于國家圖書館，因此,，蓬萊舊事即指在京城的一段生活而言,。”    煙靄：云霧,。

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從隋煬帝詩句“寒鴉千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化出,。

銷魂：一作“消魂”,。悲喜至極而使心神恍惚，不知所以的樣子。    香囊：裝有香料的錦囊,，古代男子常佩戴,。    羅帶：系腰的絲帶。古代女子以結(jié)羅帶表示歡聚,，分開羅帶表示分離,。一說，解開羅帶,，贈給男方,。

謾：空，徒然,。    青樓：妓院,。    薄幸：薄情，負(fù)心,。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贝颂幪子闷湟?。

啼痕：淚跡。

處：時(shí)候,。    黃昏：昏黃,。

【賞析】

本詞是一首情韻兼勝的惜別之作。在對情人纏滿悱惻,、一往情深的眷戀中,，依稀寄寓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感。在當(dāng)時(shí)即已風(fēng)靡詞壇,，蘇軾曾因其風(fēng)格近柳永,，戲稱“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上片寫景：微云,、衰草、畫角,、征棹,，描繪出秋郊黃昏離別的場景，聲斷,、停棹,、離尊，更渲染出別情依依的氣氛,?！盁熿\紛紛”,，實(shí)寫景，虛指情,，煙水迷離,，心事渺茫，妙在雙關(guān),。而“斜陽外”三句,，斜陽、寒鴉,、流水,、孤村，愈加深別時(shí)的凄涼況味,，離愁更進(jìn)一層,。下片：“銷魂”二句暗示離別在即；“暗解”,、“輕分”則曲盡其妙地刻畫出依依惜別的情態(tài),，而最后“高城望斷”兩句，以景結(jié)情,，愁思不盡,，余味無窮，更顯得蘊(yùn)藉,、深沉,。

秦觀詞，以語言工麗新巧為顯著特點(diǎn),。本篇開首,，用“抹”字形容飄浮在高山的層層薄云，用“粘”字表現(xiàn)一望無際,、遠(yuǎn)與天結(jié)的枯黃秋草,，極為工巧。云為流質(zhì),，可以抹山,；草有膠性，可以粘天,，真是新奇?zhèn)魃裰?。難怪連他的女婿也自稱“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了。（蔡絳《鐵圍山叢談》）至于“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雖點(diǎn)化前人詩句，卻自然清麗,，音諧語工,，一如己出,。

起拍開端“山抹微云，天連衰草”,，雅俗共賞,，只此一個(gè)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gè)“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澳ā弊直疽?，就是用別一個(gè)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shí)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于古代女流，則時(shí)時(shí)要“涂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按此說法,，“山抹微云”，原即山掩微云,。若直書“山掩微云”四個(gè)大字,，那就風(fēng)流頓減，而意致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zhuǎn)處山”的名句。這兩個(gè)“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云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游這個(gè)“抹”字上極享盛名,，其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shí),，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以至于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dāng)時(shí)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贊許。山抹微云,，非寫其高,，概寫其遠(yuǎn),。它與“天粘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gè)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gè)衰草連天,，便點(diǎn)明了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這其實(shí)才是為了惜別傷懷的主旨，而攝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接說極目天涯就是主旨。然而,，又須看他一個(gè)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個(gè)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gè)衰草連天,，便點(diǎn)明了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gè)字里而透發(fā),?！爱嫿恰币痪洌c(diǎn)明具體時(shí)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bào)時(shí),，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shí)間,。

“暫停”兩句,，點(diǎn)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能事略盡,，于是無往不收，為文必轉(zhuǎn),，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在“煙靄紛紛”四字,，虛實(shí)雙關(guān)，前后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云”,，脈絡(luò)清晰，是實(shí)寫,；而昨日前歡,，此時(shí)卻憶，則也正如煙云暮靄,，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雙關(guān)之趣,，筆墨之靈，允稱一絕,。

接下來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孤村”。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diǎn)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游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游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絕,。

下片中“青樓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凈，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只借“閑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游子”,。少游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jié)尾“高城望斷”,?！巴麛唷边@兩個(gè)字，總收一筆,，輕輕點(diǎn)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jìn),，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舍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后，秦觀因此得名“山抹微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