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叔湘 前年我寫了一篇《書太多了》,登在《讀書》一九八八年第七期上,,里邊摘錄兩位英國作家的文章,,其中第二人是G.C.Squire。最近在舊書堆里翻出他的一本隨筆選集《美人魚酒店里的生活》,,重讀了一遍,,里邊有不少篇談到與書有關(guān)的事情,現(xiàn)在挑出三篇來給《讀書》的讀者做個介紹,。關(guān)于作者的生平,,我在一本《現(xiàn)代詩選》的“作者介紹”里找到他的小傳:生于一八八四年,劍橋大學(xué)圣約翰學(xué)院畢業(yè),。詩人,,評論家,隨筆作家,,也寫過短篇小說,。曾任《新政治家》文學(xué)編輯和代理主編,《英國文學(xué)家傳記叢書》主編,。最為世人所知的是一九一九年創(chuàng)刊文學(xué)雜志《倫敦信使》并任主編直到一九三四年十月,。他的著作,除書評集三卷外,,有隨筆集,、短篇小說集以及詩集多種(正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和游戲性的仿作),。在這相當(dāng)簡單的小傳的頭上安了個頭銜,說他是一位有名的journal-ist,,這個字在英漢詞典里都翻譯成“新聞工作者”,,可是這位作家怎么樣也難于列入“新聞工作者”的隊伍,這也可以算做在不同的語言里往往有名目相同而實質(zhì)不完全相同的字眼的例子,。 我要介紹的第一篇文章是講買舊書的,,題目卻是《一位朋友》。他先從舊書市場里善本越來越少,,價錢越來越貴說起,,說這都是那些美國大學(xué)來英國重金搜購的結(jié)果。然后說在倫敦的偏街小巷,,尤其是在外地小城鎮(zhèn)的書店里,,也還能不花很多錢買到已經(jīng)罕見的書。他說他有一位新近去世的老朋友就有這個本事,。他的藏書只有幾百本,,可都是他“發(fā)現(xiàn)”的。他知識廣博,,使他能夠一眼就看見那種外行人看不出有什么可稀罕的書,。他好象有一種本能,走進一家書店就徑直走向那唯一值得一看的書架,。我偶爾想起幾件往事,。有一回在白教堂路一架賣舊書的手推車上,——那兒的書都是拍賣場里篩下來的,,——他撿了一本十六世紀初年pynson印書館的黑體大字書,,有非常悅目的木刻插圖。我又曾經(jīng)跟他一塊兒走進Bloomsbury的一家書店,,看著他無目的似的登上一個梯子,,不露聲色的從書架的最高一格取下三本黑體字小書,亨利八世的法規(guī)集,,其中有一本是不列顛博物院所沒有的,。在這種事情上,關(guān)鍵在于他的博學(xué)在書店老板之上,,因為有些書的價值是在表面之下的,。然而他不是一位隱士,一個怪人,,一個駝背的書呆子,。他不是通過書本看人生;他做他的本職工作——給一個學(xué)院編書目,;他劃他的船,,他喝他的酒,,他仰看青天,俯視大地,。然而他愛書,。他在書上花費很多時間。早餐的時候,,他看書商寄來的書目,;午飯的時候,他改正參考書里的錯誤,。他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一本小牛皮裝訂的舊書,。 另一篇的題目叫做《可怕的賣書人》。文章一起頭說,,人們常常埋怨,,賣書的人對于他賣的書知道得太少了,。如果賣書的人是個懂得書的人,,顧客會買更多的好書。這個話有點道理,。確實有少數(shù)賣書的人愛好“培養(yǎng)”有希望的青年顧客,,讓他們終于成為堅定的買書人。事實上,,我們不妨說,,從買書人的角度看,理想的世界是賣新書的人對于他賣的書無所不知,,賣舊書的人對于他賣的書一無所知,。就這后半句話說,我早些時候的一次經(jīng)歷足以證明,。我不止一次遇到賣舊書的,,他的學(xué)問讓你甭想從他手上買到一本便宜書;可這一回我遇到一位對他店里的書的興趣之濃使我一本也沒買成,。他不是一位真正“行家”,,很可能他的店里有真正的珍品而他一無所知??墒撬闹R的淵博,,那是沒有疑問的。我走進他的書店的時候,,他正坐在那里看一本什么書,,眼鏡推在額頭上,胳膊支在桌子上,,兩只手埋在頭發(fā)里,,胡子幾乎碰著書,。我說,“我到處看看行嗎,?”他說,,“沒問題。您的興趣在哪方面,?”我的回答是不著邊際的,,“哦……書?!彼f,,“書的門類可多了。您喜歡詩嗎,?”我輕輕的嗯了一聲,,他就把我領(lǐng)到他放詩集的書架那邊??墒沁€沒等到我取出一本書來,,他已經(jīng)讓我明白,真正“到處看看”的是他不是我,。您看,,這是Kirke White的一本詩集。您看過沒有,?他那首贊美詩真了不起,!(從頭到尾背一遍)他那一生!屠夫的兒子,,律師的書記,。有數(shù)學(xué)的天才,劍橋給他獎學(xué)金名額,。不幸早死,,否則很可能成為英國文學(xué)史上一顆明星。您對意大利文的書感興趣嗎,?這里有一本書品很好的《訂了婚的一對》,。這本書的印數(shù)可真不小,!當(dāng)然,,買的人多才印得多啊,!他這么滔滔不絕,,我怎么攔也攔不住。我的手指頭剛剛碰著一本書的背脊,,他已經(jīng)另外拿出來一本,,把我拉過去熱情介紹,,這回是葛德文。您喜歡他的小說《開勒白·威廉》,?當(dāng)然,!可是您讀過他的英國史嗎?這本書是對克拉倫登的英國史的答辯,??死瓊惖鞘且晃淮笞骷遥墒撬还?。于是從克拉倫登談到查理二世,,從查理二世談到他的情婦。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拿出一七八四年出版的一本書,,那里邊談到制造首相的秘方:主要成分是虛偽、詐騙,、腐敗,、撒謊。這一下打開了閑扯淡的大門,。一七八四年的首相是誰,?當(dāng)然,,是小皮特,!(“對,”我說,。)不對,,是洛金罕。(“對,,”我說,。)不對,是布特,。就這么扯下去,。在這家書店里我一共待了兩個小時;兩小時之中,,我鉆空子翻看了六本書,,六本沒什么意思的書。我敢說這個書店里真有好書,,可惜沒讓我碰上,。我一本書也沒買走了出來,書店主人很不高興,,他的熱情遭到這樣的冷淡,。我不知道這老頭兒怎么養(yǎng)家活口,。我想他大概有點兒家底??墒菑拇艘院笪覍α硪宦芳t鼻子的舊書店老板要比以前更有好感,,他只知道書的“外情”,他坐在他的店里一個角落的舊書堆上抽他的煙斗,,象一個流浪漢坐在路邊石子堆上休息一樣,。可惜這種書店老板現(xiàn)在不多了,。 第三篇文章談的是書房搬家,。作者說,我剛剛做完一件事——把我的書房從一間屋子搬到另外一間,,我虔誠希望我在這一間里度過我最后的日子,,雖然正象首相先生那樣善為說辭,“寧可晚點兒,,而不是早點兒”,。我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來回爬樓梯,把樓上的書往樓下搬,,——我從來沒想到我的書有這么多,。一趟又一趟,單調(diào)得象坐環(huán)行線的地鐵:空著手上樓,,然后彎腰駝背,,兩只手和一個下巴頦兒緊緊夾住老想中途逃竄的厚厚一摞書,一步一步蹭下樓,。這種事情開了一個頭就沒法子半途而廢,;可是在進行之中有時候真是恨透了書,就象建造金字塔的奴隸恨一切紀念碑一樣,。又苦又沖的厭書癥淹沒了一個人的靈魂,。讓這一大堆紙、油墨和死人的思想感情把你捆得緊緊的,,多么可恥?。∽屵@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老實實的待在那兒,,讓自己作為一個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的、不識字的超人走向世界,,豈不好得多,、高得多、勇敢得多嗎?文明,!去它的,!幸而好,這種心情在我身上只是曇花一現(xiàn),。它隨著乏味的體力勞動的需要而產(chǎn)生,,也隨著這種需要的消滅而消滅。然而搬運本身幾乎是這一連串操作里邊最短促,、最少煩惱的一步,。給你的書打打土,是可做可不做的,,但是把你的書整理好,,那麻煩可大了去了! 當(dāng)然,,如果你是連書帶書架一塊兒搬的,,那就好。你可以把書取出來,,按原來的次序放在地板上,,等書架搬齊了,再把書搬上架,,各歸原位,。可如果不是連書架一塊兒搬,,而你又喜歡物以類聚,,書以群分,那就麻煩了,。我的情形是再壞沒有了,。把我從里邊攆出來的書房是矮而方的;把我趕進去的那一間是高而拐個彎的,。我的原來貼墻的書架沒有一個能配合我的新的書房的墻;書架全得新做,,要比原來的多,,形狀和排列都得完全改變。舊的安排絕對不能再用,,可是要設(shè)計一個新的方案讓我額頭出汗,,如果是個從來不想到去查書的人,事情好辦,,把太書擱在高格子上,,把小書擱在矮格子上,然后背靠在最近的柱子上,掏出煙斗,,抽一袋自得其樂的煙兒,。可是對于一個要知道哪本書在哪兒,,并且有一種系統(tǒng)分明,、秩序井然的要求的人,這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系統(tǒng)性不強的人也要除書的大小之外還按書的內(nèi)容分分類,;而且,拿我來說,,還得加上一重困難,,那就是非常強烈的時代次序感。因為這對于找書極其方便,??墒侨绻愕男碌募荛w跟你的舊的安排完全不能配合,大本子的什么匯編的冊數(shù)多得不得了,,非要侵占給大本子的純文學(xué)保留的格子,,小本子的外國詩集硬是擠進了為小本子的國際貿(mào)易、倫理學(xué),、考古學(xué)保留的領(lǐng)地,,那你就只能干著急。我現(xiàn)在就正處于這種狀態(tài),;廣闊的地板上鋪滿了鋸末,,白土子,釘子,,煙灰,,火柴頭,以及世界上偉大作家的偉大著作,,而我坐在它們中間,。幸而,用羅斯金的話來說,,“我將在好久好久好久之后才會再搞這么一回”,。 抄完了要抄的文章之后,少不了自己也得說上幾句,。Squire在這里談到一位善于買舊書的朋友,,精通版本目錄之學(xué),可是也許是缺少當(dāng)藏書家的財力,,也許是沒有當(dāng)藏書家的興趣,,始終是個玩兒票的腳色,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善本書,可也自得其樂,。中國的藏書家是有長遠的傳統(tǒng)的,,即使到了今天,除了象西諦,、黃裳等名家以及不愿意出名的藏書家之外,,象Squire介紹的“一位朋友”那樣的業(yè)余性質(zhì)的藏書家,我們這里應(yīng)該也不少吧,。很希望有人談?wù)劇?/p> Squire介紹的“可怕的賣書人”確實可怕,,幸而我們這里沒有。我們這里有的是,,或者說多的是,,一問三不知。當(dāng)然,,這是賣新書的書店里的情形,,古舊書店的情形好些??墒羌词乖诠排f書店,,能夠?qū)︻櫩筒患床浑x,善于引導(dǎo)的朋友似乎也日見其少了,。 最后談到搬書,,這實在是非常苦惱的事情,。Squire講的搬書是要求插架井然,,要什么書一索即得。在我輩看來,,這個要求是太高太高了,。我們的最高要求僅僅是有足夠的空間把所有并不太多的書安頓下來,并且能夠按常用不常用的順序分別安排在容易拿,、比較容易拿,、難拿、十分難拿的地方,。如此而已,。這是就已經(jīng)定居的地方而論,要講到連人帶書一塊兒搬家,,那個苦惱就更大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