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董其昌,，擅詩文,，工書畫，堪稱一代宗師,，執(zhí)松江書派,、畫派之牛耳,，倡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和南北宗畫論，影響近世三百余年書畫藝術(shù)甚巨。有清一代，康熙,、乾隆皇帝均酷愛董書,，心慕手追,，尊為書道之楷式,。董其昌的藝品詩品不同凡響,，世所公認,，鮮為人知的是，董其昌留心國是，識見非凡,，足稱一代名臣,。然而，其人品在正史,、野史中的評價卻頗多分歧,。

董其昌繪畫初師黃公望,，后廣泛汲取董源、巨然,、吳鎮(zhèn),、倪瓚、黃公望,、王蒙等宋元名家畫法,，在師古的基礎(chǔ)上,，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開創(chuàng)了古拙峬峭,、自然秀潤的風格,。董其昌所標舉的南宗畫,，崇尚文人情趣，平淡自然,，刊落浮華，其藝術(shù)精神獨樹一幟,，與院體畫,、畫師畫迥然不同。從董其昌流傳的繪畫圖版來看,，其構(gòu)圖,、設(shè)色以及墨色的濃淡、皴染頗具匠心,，所營構(gòu)的意象世界流淌著天趣與古韻,，詩心與禪境合而為一。

董其昌的字初從顏真卿入手,，遍臨歷代法書真跡,，合晉唐宋元書風為一體，氣韻生動,，姿態(tài)橫生,，尤其得力于米芾。據(jù)《明史》本傳記載：“其昌天才俊逸,，少負重名,。……始以宋米芾為宗,。后自成一家,，名聞外國。其畫集宋,、元諸家之長,，行以己意，瀟灑生動,，非人力所及也,。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書,，以為二絕,。造請無虛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精于品題,，收藏家得片語只字以為重,。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人擬之米芾,、趙孟頫云?！痹谕砻魉囆g(shù)界,，董其昌給人的感覺確實是游戲禪悅,，脫略功名，天性淡泊,，追步陶潛,。他的《容臺詩集》卷一《送黃侍御歸西江》詩寫道：“彭澤八十日，襄陽不再春,。悠悠世網(wǎng)中,，著此天放民。鳥飛時復(fù)倦,，龍性故難馴,。余亦從此逝，幽懷誰與論,。攬取衡山云,，以贈東林人?！鳖}為送人,，實為一己幽懷之寫照。意謂身攖世網(wǎng),，而心為天放之民,，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傍B飛時復(fù)倦,，龍性故難馴?！毖酝庥惺送镜膮捑?，欲效仿陶潛、嵇康返璞歸真,。陶潛《歸去來兮》云：“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鳖佈又段寰仭分讹猩ⅰ吩疲骸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這種詩意棲居的生命姿態(tài)外化到藝術(shù)實踐的層面,，就是洗盡塵滓,，獨存孤迥的審美境界。董其昌的書畫珍品,，大抵是詩品與藝品的雙美合一,。

董其昌在藝術(shù)上高自標置。有詩為證：“驥種能千里，鵬圖欲上天,?！保ā度菖_詩集》卷一《壽沈文學》）他以千里馬和大鵬自比，雄心,、野心和信心展露無遺,。他又以梅花自況：“冷艷心堪許，幽芳眾豈知,？”（《容臺詩集》卷一《中秋朱太常園梅花盛開詩以紀異》）梅花的孤標傲世,，真是他所向往的藝術(shù)境界。董其昌毫不回避他藝術(shù)上的名心,。他在《參知陳公遺集序》一文中寫道：“余惟撰造之事,，非名心甚厲者不能鉤深抽秘，極其才情之所如,，又非名心甚恬者,，不能馳域外之觀，而俟千秋之鑒,?！保ā度菖_文集》卷一）話說得十分辯證，堪稱有道之言,?！懊纳鯀枴迸c“名心甚恬”指向兩個不同的極端，又對立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懊纳鯀枴敝杆囋烦擅挠写擞拍芑癁閺姶蟮膬?nèi)驅(qū)力,，在藝術(shù)上苦心孤詣,，“極其才情之所如”；“名心甚恬”則是創(chuàng)作時的虛靜狀態(tài),，如此才能澡雪精神,，游心物外，臻于超逸之境,。

據(jù)陳繼儒《容臺集序》記載,，董其昌還是一個小秀才的時候，就敢于傲視主盟藝壇的大佬王世貞,，不愿拜在他的門下,，說“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門戶間,！”本著自致青云,，開宗立派的精神,，他一方面以天地造化為師，從大自然中捕捉藝術(shù)的靈感,，一方面以古人為師，遍臨歷代名家法帖名畫真跡,，在博采眾長,、融會貫通的基礎(chǔ)上自成一家。所以盡管時人把他比作當代的米芾,、趙孟頫,，他并不很樂意。他覺得自己的造詣與米芾在伯仲之間,，與趙孟頫相較則有過之,。他說：“趙書因熟得俗態(tài)，吾書因生得秀色,。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當吾作意,，趙書亦輸一籌,，第作意者少耳?！保ā度菖_別集》卷二《書品》）藝術(shù)上的唯我獨尊,，舍我其誰，是董其昌追求藝術(shù)至境的不竭動力,，他成為大宗師委實得力于此,，然而這種唯我獨尊的心性一旦從藝術(shù)領(lǐng)域滲透到日常的社會生活，往往會因為人事利益的爭強好勝而發(fā)生惡性的蛻變,。天才與魔鬼,、藝術(shù)家與惡霸地主乍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這兩者之間有著互滲轉(zhuǎn)化的心理根據(jù),。

值得注意的是,，官修正史與民間野史對董其昌的評價有較大分歧。正史中的董其昌為官清正,，不畏豪強,。據(jù)《明史》本傳：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董其昌為湖廣副使,，“督湖廣學政,，不徇請囑，為勢家所怨,，嗾生儒數(shù)百人鼓噪,，毀其公署。其昌拜疏求去，帝不許,，而令所司按治,，其昌卒謝事歸”。董其昌關(guān)注國是,，見識過人,，“采留中之疏切于國本、藩封,、人才,、風俗、河渠,、食貨,、吏治、邊防者,，別為四十卷,。仿史贊之例，每篇系以筆斷”,?！肮P斷”就是對萬歷王朝留中之疏的評論，不少文字直面大明王朝現(xiàn)實的弊端,，建言建策,，直筆讜論，有古名臣之風,。董其昌歷官至南京禮部尚書,，雖非實權(quán)要津，卻是清高體面的顯宦,。董其昌給自己詩文集取名《容臺集》,，“容臺”乃禮部之別稱，可見他對這個給他帶來清譽的官銜是十分看重的,。董其昌身后賜謚文敏,，與元代趙孟頫的謚號一樣，也可以說備極榮寵了,。

然而,，野史《民抄董宦事實》中的董其昌卻是一個專恣不法的鄉(xiāng)宦。此書記載了松江數(shù)萬士民集會起事,，將董其昌豪宅付之一炬的事實經(jīng)過,。這就是轟動三吳地區(qū)的“民抄董宦”大案。事件的來龍去脈大體如下：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六十多歲的鄉(xiāng)宦董其昌看中了松江生員陸兆芳佃戶的女兒綠英,，唆使惡奴糾眾上門搶奪而去,。有人據(jù)此編寫了《黑白傳》傳奇曲本，哄傳街坊,?！逗诎讉鳌酚吧涞木褪嵌洳潏D美色，霸占綠英的罪行,?！昂凇彪[指陸兆芳，因陸面黑身長,，“白”指董其昌,，因為學者尊稱他為思白先生,。董其昌聽聞此事非常惱怒,，告到了衙門。衙門捕快捉到了說唱《黑白傳》的藝人錢二,，錢二指認生員范昶所作,。范昶系董其昌的連襟，被逼到董宅與錢二對質(zhì),，賭咒發(fā)誓與此事無涉,，不久憤懣身亡。范母馮氏因系董家姻親,，帶領(lǐng)兒媳仆婦去董宅論理,，卻被惡奴綁架到寺廟剝?nèi)ヒ路枞枋颈姟４伺e激起了目擊者的公憤,，有人寫了揭帖傳單,，聲稱董其昌“險如盧杞，富如元載,，淫奢如董卓,，舉動豪橫如盜跖流風”，婦女兒童競傳“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之謠,。松江合郡士民數(shù)萬集會，怨聲載道,，罵聲如沸,，一炬燒掉了董宦宅第。

董其昌欺凌范氏只是一個導(dǎo)火線,，深層次的社會原因是兼并土地,，積怨太深所致。據(jù)明代史料記載：大抵自憲宗成化時起,，土地兼并的狂潮,，遍布全國,，到了萬歷后期已成白熱化的態(tài)勢。各地的官僚鄉(xiāng)紳對民田的兼并十分嚴重,，千百萬戶小農(nóng)僅有的土地被剝奪殆盡,，失去賴以生存的條件?！睹癯率聦崱氛f董宦“封釘民房,，捉鎖男婦，無日無之”,，“膏腴萬頃,，輸稅不過三分”，乃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不排除“民抄董宦”事件中有流氓無產(chǎn)者的聚眾鬧事,，趁火打劫，但整個事件針對的卻是董其昌家族,，燒的只是董宅,，不及鄉(xiāng)鄰。本來董其昌的法書遍布松江郡城,，是絕美的文化景觀,，但民眾對他切齒痛恨，竟毀掉了他所書的匾額“抱珠樓”“大雄寶殿”等,。

人性善惡集于一身,，是性格兩極的二重組合，我們需要用辯證的眼光去看,。董其昌既是一代藝術(shù)巨匠,，又是有憂患意識的大臣，同時也是一個專橫的鄉(xiāng)宦,。從純粹藝術(shù)審美的角度看,，董其昌巋然為一代宗師，這一點不容置疑,。就像松江詩人周茂源《春日集朱雪田書樓》詩所云：“吾鄉(xiāng)作者董尚書,，容臺筆跡妙天下。書工八法畫通神,，晉唐以來無匹者,。”董其昌的書畫氣韻秀潤,，瀟灑飛動,，盡脫模擬之跡，而自成一家,，聲聞海內(nèi)外,。我們不能因為他晚年退居鄉(xiāng)里,，魚肉百姓的罪行就全盤否定他的藝術(shù)?！懊癯隆钡南恼f他“字非癲米,，畫非癡黃”只是激于義憤之詞，客觀地講,，他的字畫一點都不輸給“癲米”（米芾）和“癡黃”（黃公望）,。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有其實體性,、自足性和獨立性,。從另一方面說，我們也不能因為董其昌藝術(shù)光環(huán)的璀璨,，就無視他內(nèi)心的陰暗,。一個沉酣在藝術(shù)勝境中的人，他的文人情懷和第一流的心性是可敬可佩的,，然而一旦他的藝術(shù)作品轉(zhuǎn)化為商品,，在流通和交易中帶來巨額利潤和赫奕聲名,，也極有可能變得貪婪霸道,。董其昌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