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史公《史記》中又寫了一篇《項羽本紀(jì)》,,那似乎更荒唐了。直從《五帝本紀(jì)》,、黃帝到堯舜而下,,夏、商,、周,、秦等本紀(jì),以至《秦始皇本紀(jì)》,,接下是漢高祖,、漢惠帝,豈不順理成章,,而中間卻橫插進(jìn)一個項羽,?項羽不成一個朝代,,他只是個短暫的過渡人物,而太史公特地寫了一篇《項羽本紀(jì)》,,于是遭受到后人不斷批評,。 但秦是亡了,秦二世已投降,,漢高祖還未即位為皇帝,,中間所謂秦楚之際的一段計有五年,太史公把來放在項王身上,,“本紀(jì)”本只是把來編年的,,那么項王這幾年也自該稱“本紀(jì)”了。但太史公《史記》又并不稱為《西楚霸王本紀(jì)》,,而連姓帶名直稱《項羽本紀(jì)》,,在這一顯然不妥的題目下,卻自見太史公有一番深遠(yuǎn)的意義,。秦亡了,,漢沒有起,中間有項羽,,然而他又不成為一個朝代,,只是一個人物,因此他雖是位為西楚霸王,,而《史記》不稱《西楚霸王本紀(jì)》,。雖則大家都稱他“項王”,太史公文章里也有稱“項王”的,,但題目上則稱《項羽本紀(jì)》,,這實(shí)在又是太史公一番了不得處。 后人批評太史公,,說其書“疏”,,如項羽怎能立本紀(jì),孔子怎能立世家,?不是大大的“疏”嗎,?疏是不細(xì)密,粗枝大葉,,有忽略處,。或又稱之曰“好奇”,,如項羽怎立本紀(jì),,這不是好奇嗎?其實(shí)這種評論難免淺薄,,不能深切地來欣賞太史公《史記》之與眾不同處,。到了《漢書》,,那就改稱《項羽列傳》了。 可是漢高祖元年稱王,,項羽已死,,項羽又不是漢代人,而作《漢書》的又不能不載有項羽,,然則把項羽列漢初,,豈不成了密中之疏嗎?可見此等爭論都很淺薄,,不值得爭,,而太史公把項羽列人本紀(jì)也自有他的妥貼處。幸而孔子是春秋時代的人,,班固作《漢書》寫不到孔子,,否則豈不也要將《孔子世家》改成《孔子列傳》嗎?這種地方,,我們正可見太史公《史記》之偉大,。只就列傳一體論,就有很多了不得的地方,。即如先秦諸子方面,,孔子作為世家,又有一篇《仲尼弟子列傳》,,此又是一特例,。《史記》并沒有《墨子弟子列傳》,,或孟子茍子弟子列傳等,。在戰(zhàn)國時,所謂儒分為八,,墨分為三,,但太史公只寫一篇《孟子荀卿列傳》,把孟荀兩人合在一起,。直到今天講戰(zhàn)國儒家展就是孟,、荀兩家,。 在漢初,,本是道家、法家思想盛行的時代,,要到漢武帝表彰五經(jīng)以后,,才是儒家思想盛行,而太史公寫了一篇《老莊申韓列傳》,,把法家申不害,、韓非和道家老子,、莊子合成一傳,說法家思想乃從道家來,,此種見識,,又是何等偉大。諸位說自己只研究歷史,,不管思想,,但在歷史中又如何能不管思想呢?所以像太史公《史記》那樣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老莊申韓列傳》等,,只幾個題目便已可說偉大極了,。 其他諸子,零零碎碎,,都附在《孟子荀卿列傳》里,,到了民國初年,大家又認(rèn)為太史公忽略了,,對墨子沒有詳細(xì)寫,。其實(shí)太史公所忽略的也不只墨子一人??墒悄铀枷霃臐h到清都不顯,,他的地位遠(yuǎn)不能和太史公所舉的孟、荀,、申,、韓、老,、莊并舉,。只就此一點(diǎn)看,可見太史公講戰(zhàn)國學(xué)術(shù)思想也已經(jīng)是獨(dú)步千古的了,。他父親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最佩服道家,也有一番極精到的言論,,太史公承父遺命來寫《史記》,,而《史記》里對百家觀點(diǎn),便和他父親的觀點(diǎn)不一樣,,司馬遷把他父親的見解和他自己的見解都清清楚楚地收在《史記》里,,真可稱得上良史。 諸位讀《史記》,,首先該讀《史記》的《自序》,,第二要看《史記》的目錄,這些都約略講了。此外我再舉出幾個另外的觀點(diǎn):第一,,《史記》雖為第一部正史,,太史公和他父親雖都是漢朝的歷史官,但《史記》并不是一部官史,,而是一部私史,。即是說《史記》乃私家的著作,而非政府衙門里照例要寫的東西,。換句話講,,這在當(dāng)時是“百家言”,非“王官學(xué)”,。太史公學(xué)孔子《春秋》,,孔子自己正講過:“春秋,天子之事也”,,此本不應(yīng)由私家寫,,而孔子竟以私家身份來寫了,所以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今天要來辨太史公《史記》也是一部私史,而非官史,,且舉幾個簡單的例來說,。《太史公自序》上就說:“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bǔ)藝,,成一家之言?!边@明明說此書是一家之言了,,明見不是部官書。又說:“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彼砸安刂健?,為怕稿子容易散失,只把副本留在京師——長安,,易得識者和傳人,。古人保留著作不易,要等待后世有圣人君子更渺茫,。不像我們現(xiàn)在,,書沒寫好,,就要流傳,,一出版就有人來買來看,,這是觀念上不同。 而太史公《報任少卿書》里,,還有兩句更重要的話說:“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彼^“天人之際”者,“人事”和“天道”中間應(yīng)有一分際,,要到什么地方才是我們?nèi)耸滤荒転榱?,而必待之“天道”,這一問題極重要,。太史公父親看重道家言,,道家就側(cè)重講這個天道,而太史公則看重孔子儒家,,儒家注重講人事,。“人事”同“天道”中間的這個分際何在,?而在人事中則還要“通古今之變”——怎么從古代直變到近代,,中間應(yīng)有個血脈貫通。此十個字可以說乃是史學(xué)家所要追尋的一個最高境界,,亦可說是一種歷史哲學(xué),。西方人講歷史哲學(xué)乃是一套哲學(xué),只把歷史來講,。若說中國人也有歷史哲學(xué),,應(yīng)該不是一套哲學(xué),而仍是一番歷史,,只是從歷史里透出一套思想來,。即如說“究天人之際”“明古今之變”,這才真是中國人的歷史哲學(xué),。此后太史公《史記》被稱為中國第一部正史,,可是第二部以下寫正史的人,都不能有太史公這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偉大理想和偉大見解了,。 在《太史公自序》里只說“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此兩句話十二個字,,其實(shí)也已了不得,。在太史公以前,中國的學(xué)術(shù)分野:一個是王官之學(xué),就是六經(jīng),;一個則是百家之言,。在六經(jīng)中也就有各種講法,如《春秋》有《公羊》,、《谷梁》,、《左傳》。他著《史記》,,要來“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他所注意到的材料就已包括了整個學(xué)術(shù)之各部門,要來辨其異同,,編排起來,,而從此中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墒谴颂幨€字與上引十個字見解工夫究有不同,,只是他說要“成一家之言”,則兩處一樣,,并無異說,。 其次要討論他的書名稱“太史公書”,這是他的私人著作,,所謂“成一家之言”的,,而后人稱之為《史記》,這是后起的名字,,只是一個普通的史官記載之名?,F(xiàn)在要講“太史公”三字,這更是一個比較小的問題,。司馬遷的父親做漢代的史官,,司馬遷書里就稱之為“太史公”,而史記里有許多司馬遷自己的言論,,開頭也便說“太史公曰”,,則司馬遷又自稱“太史公”。此三個字究該怎解呢,?《史記集解》引如湻說:‘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边@應(yīng)是一很高的官,,待漢宣帝后,,始把“太史公”改成了“太史令”。這是如湻的說法,。但在《漢書·百官公卿表》,,《后漢書·百官志》里,只有“太史令”,,無“太史公”?!疤妨睢敝皇橇偈男」?,怎說它位在丞相之上。但我們又怎知《漢書·百官公卿表》不是根據(jù)了宣帝以后的官制呢,?而且如湻的話根據(jù)衛(wèi)宏,,而衛(wèi)宏是東漢時人,那么這問題還該細(xì)探,,不該如此便解決,。 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里說:“向者仆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笨梢娞饭约阂舱f他只是做的“下大夫”,就是六百石的小官,,其位決不在丞相之上,。下面他又接著說:“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若位在丞相之上,,則決不和卜祝并舉,。《太史公自序》里,,司馬談又說:“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薄白淙龤q而遷為太史令”,,可見司馬遷父子當(dāng)時是做的“太史令”,決沒有錯,。但因尊稱他父親,,故改稱“太史公”,后來他寫《史記》也便自稱“太史公”,,而其書即稱《太史公書》,。但為何司馬遷只做的是“太史令”而他敢自稱“太史公”呢,?有人說這是他的外甥楊惲稱他的,也有人說是東方朔看他書時所增的,。我想這些話都不可靠,。他在《自序》里已稱《太史公書》可證。但他《報任少卿書》開頭就有:“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云云,,那時的司馬遷已經(jīng)不做太史令,,而為武帝之“中書令”,為何一開頭便自稱“太史公”,?至于“牛馬走”三字應(yīng)是對任少卿之謙辭,,不應(yīng)說是對自己父親太史公之謙辭。 那么此書首太史公三字,,或許可能是后人增添進(jìn)去的?,F(xiàn)在再復(fù)述一遍,專查《漢書·百官公卿表》,,《后漢書·百官志》,,來駁集解如湻說,這最多只有到七八分,,未達(dá)十分,。今引太史公自己的文章《報任少卿書》,明云“廁下大夫之列”,,又《太史公自序》明云:“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那才是十分的證據(jù)?!妒酚洝飞暇烤故恰白淙龤q而遷為太史令”呢,?抑為“太史公”呢?則又要追究到《史記》的版本問題上去,。至于像“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九字,,卻盡可存而不論,而搖動不了我所要作的最后定論,。這不是已經(jīng)解決到十分之見了嗎,? 然而我還有一講法,講到書的背面,,字的夾縫里去,。所以考據(jù)之學(xué)有時很有趣味、很撩人,!諸位當(dāng)知,,衛(wèi)宏如湻所說: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本上丞相,;為何如此般信口胡說,,在我認(rèn)為那是衛(wèi)宏如湻誤以當(dāng)時司馬遷充當(dāng)了“中書令”而又弄成了“太史令”,。他《報任少卿書》是一篇千古難讀的好文章,清代包世臣《藝舟雙揖》中曾提到他讀懂了這文章,,我今也敢說,,我也讀懂了這一篇文章,那文章難在一時捉不到要領(lǐng),。 我試約略敘說如下:因太史公直言李陵的事,,漢武帝生他氣,但愛他之才,,并不愿意殺他,。定了他死罪,還可自贖,。但太史公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既沒有錢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免死,就是受腐刑,。這事在太史公心里最難過,。但他結(jié)果自請受腐刑,把他生命保全了,,主要是為他書沒有寫完,。所以他在這文章里特別講到受了宮刑不算人,來道出他為何不自殺,,只為了要寫完他這一部《史記》,。而漢武帝則特別愛重他,因他受了宮刑,,遂得派他做中書令,,即是當(dāng)時的內(nèi)廷秘書長。 他朋友任少卿認(rèn)為他既為武帝最親信的秘書長,,應(yīng)可幫任少卿講話,。而司馬遷之意,他下半輩子的生命,,則專為寫一部《史記》,,再不愿意管其他事,講其他話,。直從他為李陵事述起,,來請他朋友原諒。至于贖死罪,,只幾十兩黃金便得,,而司馬遷家里竟就拿不出此幾十兩黃金,。而那時朝廷貴人家里千金萬金的多的是。這篇文章意氣運(yùn)轉(zhuǎn),,非熟讀不易曉,。至于衛(wèi)宏如湻所說,則正是司馬遷做中書令時的情形,。若說天下計書先上中書令,,后上丞相,那是不錯了,。而那時的中書令則正是太史公司馬遷在做,。若說當(dāng)時一個秘書長的地位還在丞相之上,這也未嘗不可如此講,?;蛟S衛(wèi)宏如湻弄錯了,把中書令誤會到太史公,。若如我這般講,,講出了衛(wèi)宏如湻因何而錯,才可以說考據(jù)到了十分,。因此我們就證明漢代并無“太史公”這一個官,,這樣我就對《史記》的大概情形講完了。 我想再講一些關(guān)于《史記》的文章,。當(dāng)然我們讀《史記》,,主要在讀他的事情,不在讀他的文章,,而好多大文章又是在言外的,。如我所舉《孔子世家》《項羽本紀(jì)》之類,此皆有甚深意義可尋,。但下到魏晉南北朝時代,,崇尚驕文,便都看重班固《漢書》,,不看重太史公《史記》,。直要到宋代以后,才看重《史記》更在《漢書》之上,。明代歸有光就是用功《史記》的,,清代方望溪承之,有一部《歸方評點(diǎn)史記》,,為清代“桐城派”所重視,。 直到曾國藩始主再把《漢書》駢體來補(bǔ)充進(jìn)《史記》散體中。至于班固《漢書》批評《史記》,,說其文“善序事理”“辯而不華”“直而不野”“文質(zhì)相稱”“良史之才”,,此是以史書的眼光來作批評,,和歸方桐城派以文學(xué)眼光來作批評不同。但我還是主張以大著作的眼光,,該以其成為一家之言的眼光來作批評,,當(dāng)更可看出《史記》文章之高妙??傊?,太史公不僅是中國千古一大史學(xué)家,也是千古一大文學(xué)家,。他的文章除《史記》以外,,就只有《報任少卿書》一篇,此外都不傳了,。好了,,我們就講到這個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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