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老子》第四十一章的解讀

原文：“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P.229.以下簡稱《今譯》）

在上一章中,，老子討論了道的運動特點、道的作用方式,、道的創(chuàng)生功能等問題,，本章則以詩化的語言對道的認(rèn)知、存在,、功用以及“唯道是從”之德的狀態(tài)進(jìn)行了生動的描述和闡發(fā),。本章更像一首散文詩和哲理詩，語言形象,，思想深刻,，韻味十足，瑯瑯上口,，既有“建言有之”所產(chǎn)生的巨大的歷史感,，又有“三士聞道”后的現(xiàn)實眾生相。老子無愧于“世界古今十大作家之首”的稱號（《紐約時報》曾將老子列為全世界古今十大作家之首）,。

本章從寫作結(jié)構(gòu)上來看,，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是“三士聞道”的反應(yīng)；第二是“建言有之”的內(nèi)容,；第三是結(jié)論（“夫唯道,，善貸且成”）。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句謂：上士聞聽道就勤勉踐行。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句謂：中士聞聽道卻將信將疑（對道的踐行表現(xiàn)為時斷時續(xù)）。

“下士聞道,，大笑之”,。 句謂：下士聞聽道則輕蔑嘲笑?！按蟆?，副詞,，表示程度，即極度,、非常之意,；“笑”，即嘲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上,、中,、下三士的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或三者的具體含義不得而知，《老子》文本中沒有說明甚至沒有任何相關(guān)的佐證材料,。有些注家以“認(rèn)識水平”為標(biāo)準(zhǔn),，把上士看作“高明的小奴隸主貴族”、中士看作“平庸的貴族”,、下士看作“淺薄的貴族”（參見雅瑟：《道德經(jīng)大全集》,，新世界出版社 2011年版，P.227）,；有些注家以“人的悟性”為標(biāo)準(zhǔn),，把上士看作“悟性高的人”、中士看作“悟性一般的人”,、下士看作“悟性低的人”（參見馬恒君：《老子正宗》,，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P.137）,。筆者認(rèn)為,，上述注家的觀點不是流于武斷就是流于猜測,，甚至經(jīng)不起邏輯推敲，根據(jù)這里的文字信息唯一能做的一個具有一定可信度的推理（盡管是不周延推理）就是以“對道的態(tài)度”為依據(jù),，視“勤勉行道”的人為上士,、“行道時斷時續(xù)”的人為中士、“既不信道又不行道并經(jīng)常嘲笑道”的人為下士,。

“不笑不足以為道”,。句謂：如果不被嘲笑，那也就不叫做道了,。道玄之又玄,，無名、無象,、無聲,、無色,，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道不可傳，亦不可受”（莊子語）,，因此,，道被誤解、被懷疑,、被嘲笑亦實屬正常,，這是其一；其二,，道的特征,、本性、要求,、旨趣與平常事物的狀態(tài)及人們的日常觀念恰恰相反,，世人都說剛強(qiáng)好，而道卻鐘情于柔弱,；世人都想作為,、有為、拼命為,，而道卻強(qiáng)調(diào)不欲,、不為、為無為,；人人都往高處走,，而道卻號召居下游?！靶律钜?，遠(yuǎn)矣，與物反矣”（第六十五章）,。所以,，“下士”之流，嗜欲重,、俗見深,，故一聞道，即以為有反于常,、荒誕不經(jīng)而大笑之! 

“故建言有之”,。何謂“建言”？奚侗、高亨等人認(rèn)為,，“建言”為“古載籍名”即存在一個名為《建言》的古籍,。此說從文意上看似與實際不符。王弼曰：“建,，猶立也,。”林希逸說：“建言者,，立言也,。”（轉(zhuǎn)引自《今譯》,，P.230）從王,、林說。這里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到底是誰在“立言”,？林希逸說這里是“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數(shù)語”（同上）,，即古時候立言的人說過這些話，這種理解是值得商榷的,。筆者認(rèn)為,，這里“立言”的人就是老子，“故建言有之”可以表述為：所以,，關(guān)于道,，我的觀點如下（即關(guān)于道的建設(shè)性的言論歸納如下）。之所以這樣認(rèn)為,，其理由有三：第一,，在主語缺失的前提下，文章中出現(xiàn)的“建言者”并不一定非是別人,，也可以是文章作者自己,，甚至可能是假“建言者”之口來表達(dá)作者自己的思想。第二,，在《老子》文本中,，凡引用、借用別人或古人的語言,、觀點,，他都會特別說明，如第六十九章：“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jìn)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zhí)無兵。禍莫大于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薄拔岵桓覟橹鳎鵀榭?；不敢進(jìn)寸,，而退尺”一句，屬于“用兵有言”中的內(nèi)容,，“是謂……”則是老子的議論和發(fā)揮,。再如第四十二章：“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qiáng)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皬?qiáng)梁者不得其死”是別人的話,，老子拿來“以為教父”。

第三,，之所以說整個“建言”都是老子的話,，是因為“建言”中的每一句話都能在《老子》其他章節(jié)中找到相同或相關(guān)的語言、觀點或闡述：明道若昧,，對應(yīng)于“雖智大迷,，是謂要妙”（第二十七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第七十章）,；進(jìn)道若退，對應(yīng)于“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第六十六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第七章）,；夷道若纇，對應(yīng)于“大道甚夷,，而人好徑”(第五十三章),；上德若谷，對應(yīng)于“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第三十八章）“曠兮其若谷”（第十五章）,；大白若辱，對應(yīng)于“知其白,，守其辱”（第二十八章）,、“是以圣人被褐懷玉”（第七十章）；廣德若不足,，對應(yīng)于“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第五十四章）、“大成若缺”,、“大盈若沖”（第四十五章）,；建德若偷，對應(yīng)于“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第十五章）,；質(zhì)真若渝，對應(yīng)于“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第十五章）、“澹兮其若海,，漂兮若無所止”（第二十章）,；大方無隅，對應(yīng)于“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第五十八章）,；大器晚成，對應(yīng)于“樸散則為器,，……故大制不割”（第二十八章）,；大音希聲，對應(yīng)于“聽之不聞,，名曰?！保ǖ谑恼拢ⅰ跋Ｑ宰匀弧保ǖ诙拢?；大象無形,，對應(yīng)于“執(zhí)大象,，天下往”（第三十五章）,、“視之不見,，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第十四章）,；道隱無名，對應(yīng)于“視而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繩繩不可名”（第十四章）,、“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吾不知其名,，……強(qiáng)為之名”（第二十五章）,、“道常無名”（第三十二章）。

從以上可知,、可證,，“建言”乃老子之言也。認(rèn)為“建言有之”以下皆為引用古人之話（高亨,、張松如,、陳鼓應(yīng)如是說）或認(rèn)為對古人話語的引用止于“大象無形”句（任繼愈如是說）等爭論，可以休矣,。

“明道若昧”,。句謂：明明白白的道卻好像摸不住頭腦（令人昏昧糊涂）。許多注家都把此句譯為“光明（明亮）的道好像暗昧”,，雖文意可通,，但恐非老子本意，老子多次講到“和光同塵”,，第十四章又有“其上不徼,，其下不昧”（道既不明亮也不暗昧）等句，故不應(yīng)從明亮或光明的角度來理解道,，這里說的是對道的認(rèn)知,，而不是對道實存狀態(tài)的描述。

“進(jìn)道若退”,。句謂：按照大道行進(jìn)卻好像是后退,。王弼用“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來注解“進(jìn)道若退”,，可謂深得老子原意,。

“夷道若纇”,。句謂：隱沒的大道又好像特別顯眼?！耙摹?，是老子描述道的一個特定的字眼，意為“隱沒不見”,，如第十四章中的“視之不見名曰夷”,；“纇”，“纇,，絲結(jié)也,。”（《說文》）絲上有結(jié)則突出,、容易發(fā)現(xiàn),，可引申為顯眼、扎眼,，宛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是明擺著的。

“上德若谷”,。句謂：至上的德好像無德,。從本質(zhì)上看，“上德若谷”與第三十八章中的“上德不德”是一致的,，但從具體內(nèi)容上看又有所差別,。在本章中，上德是通過“無德”反映出來,；在三十八章中,，上德是通過“不得”反映出來，作為結(jié)論都體現(xiàn)為“有德”,。老子的整個“建言”,，除了“道隱無名”和作為本章結(jié)論的“夫唯道，善貸且成”以外,，其他的句子皆訴諸于“對立統(tǒng)一”式的思維,，采取的均是“正言若反”式的表達(dá)。因此,，這里的“谷”,，是“虛”的意思，引申為“無”,、“沒有”,。有人把“谷”理解為“虛懷若谷”，是不準(zhǔn)確的,，因為“虛懷若谷”本身就是一種德,，而這里要表示的是“無德”,。

“大白若辱”。句謂：最潔白的德好像沾滿黑垢,。通過白辱對舉來說明德性的充足,，在《老子》第二十八章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薄熬邮⒌?，容貌若愚”（《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圣人被褐懷玉”（第七十章）等,，應(yīng)是“大白若辱”的表現(xiàn)形式,。若離開德來詮釋、翻譯“大白若辱”,，則明顯屬于“跑題”的范疇,。

“廣德若不足”。句謂：德之廣施總好像有所不足,?！皬V德”，即德的廣泛施與,，亦即“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中國歷史上的某些帝王（如李豫等）使用“廣德”作年號,，即是取 “廣泛施德”之意,。按照對立統(tǒng)一和正言若反，只有表現(xiàn)為“若不足”,，才能確證“廣德”的存在,，誠如“若缺”方能“大成”、“若沖”才有“大盈”（第四十五章）,?！皬V德不盈，廓然無形,，不可滿也,。”（王弼注）

“建德若偷”,。句謂：剛健前行的德又好像猶豫,、懈怠,。“建”通“健”,，《釋名·釋言語》曰：“健,，建也。能有所建為也,?！薄吨芤住酚醒裕骸疤煨薪。右宰詮?qiáng)不息,?！薄敖ǖ隆奔础敖〉隆保鉃椤皠偨∏靶械牡隆?，而這種德在“德之化身”的圣人身上往往又表現(xiàn)為一種猶豫和懈怠,，如第十五章中的“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第二十章中的“沌沌兮”,、“儽儽兮”等。

“質(zhì)真若渝”,。句謂：堅貞純正之德好似隨波逐流,。“質(zhì)真”,，謂質(zhì)地（喻節(jié)操）堅硬純正,，經(jīng)久不變； “渝”,，變化,、改變，有人釋此處之“渝”為“污”,，與“大白若辱”句有重復(fù)之嫌,，似不當(dāng)。得道圣人挫銳解紛,、和光同塵,，品德高尚，始終如一,，但在具體表現(xiàn)上有總給人一種“漂兮若無所止”,、“混兮其若濁”的印象，若非如此,，則無以證其“真”,。

“大方無隅”。句謂：最方正的反而沒有棱角。該句是描述道的,，因為只有道才具有最大的“方”（空間之無限性）,，只有道之“方”才“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第五十八章）

“大器晚成”,。該句帛書乙本（甲本缺損）作“大器免成”，《釋文》視“免”為“晚”之借字,，李先耕先生認(rèn)為應(yīng)為本字,，“免成”就是“無成”、“不成”,，“可以跟前文‘無’,、‘不’呼應(yīng)”（李先耕：《老子今析》，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2002年版,，P.185）,。這里的“大器”應(yīng)該是指道，道作為“大器”與一般之“器”的區(qū)別恰恰在于前者永無“完成時”,，因為一旦完成，就成了一般的具體的“ 器”了,。老子在《第二十八章》中說：“樸散則為器,，……故大制不割?！本唧w的“器”的完成是以“樸散”為標(biāo)志的,，而“大制”即“大器”（道）是“不割”的，即不能與“樸”割離,，一旦割離,，就成了一般之器了。所以,，此處的文字應(yīng)為“大器免成”（即使此處不是“晚”字,，但作為脫胎于《老子》并獲得了確定意義和高度認(rèn)可的“大器晚成”，仍可以發(fā)揚光大下去）,。句謂：最大的器物永遠(yuǎn)不能完成（喻道的無限性）,。

　　　“大音希聲”。句謂：最大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沒有聲音,?！跋！?，即無聲,，“聽之不聞，名曰?！保ǖ谑恼拢?。道作為“夷希微”的統(tǒng)一體,，“無聲”、“無言”是其特性之一,。

“大象無形”,。句謂：最大的形象看起來好像沒有形象?！按笙蟆奔础按蟮馈?，如“執(zhí)大象，天下往”（第三十五章）,；“無形”,，即沒有形狀、形象和形體,，屬于“夷”,、“微”之范疇，“視之不見”,、“搏之不得”（第十四章）,，此句同樣是對道的描述。

“道隱無名”,?！半[”，潛藏,、隱沒,；“無名”，一是指沒有名稱,、名聲（如“道常無名”,、“吾不知其名”、“強(qiáng)為之名”）,，二是指不可名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亦即用正常的語言無法描述，所以,，老子不得不采用“正言若反”的表達(dá)方式并用大量的隱喻,、明喻、反語輔助之,。句謂：道幽隱不現(xiàn),，不可名狀又沒有名稱。

“夫唯道，善貸且成”,。王弼本等如是,，帛書甲本此處缺損，乙本為“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從王弼本?！百J”,，《說文》注“施”也，《廣雅·釋詁三》注“予也”,。善貸即善施予,，猶八章之“善利”。此句為全章的總結(jié)和結(jié)論,，句謂：只有道,，善于輔助萬物、成就萬物,。

本章老子關(guān)于道和德的描述,，運用“相反相成”式的比喻、采取了“正言若反”式的表達(dá),，令許多人如墜五里云霧,，“中士”（“若存若亡”）、“下士”（“大笑之”）的反應(yīng)當(dāng)屬正常,，若沒有此類反應(yīng)，則不成其為道了,。

基于以上分析,，本章的校訂文及譯文如下：

原文校訂文：“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譯文：上士聞聽道就勤勉踐行；中士聞聽道卻將信將疑,；下士聞聽道則輕蔑嘲笑,。如果不被嘲笑，那也就不叫做道了,。所以,，關(guān)于道，我的觀點如下：明明白白的道卻好像摸不住頭腦,；按照大道行進(jìn)卻好像是后退,；隱沒的大道又好像特別顯眼；至上的德好像無德,；最潔白的德好像沾滿黑垢,；德之廣施總好像有所不足；剛健前行的德又好像猶豫,、懈?。粓载懠冋潞盟齐S波逐流,；最方正的反而沒有棱角,；最大的器物永遠(yuǎn)不能完成；最強(qiáng)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沒有聲音,；最大的形象看起來好像沒有形象,；道幽隱不現(xiàn)，不可名狀又沒有名稱,。只有道,，善于輔助萬物、成就萬物,。

（2015年9月23日發(fā)表于《文化藝術(shù)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