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15年出版《晚明大變局》之后，晚明史大家樊樹志先生又于今夏推出了其五卷本“重寫晚明史”的第二卷《新政與盛世》及第三卷《朝廷與黨爭》,?！爸貙憽闭?，是對問世于十五年前的兩卷本《晚明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的自我超越和更新,。盡管當年《晚明史》出版后已經(jīng)獲得如潮的好評,，先生卻并不因此滿足，2007年從復旦大學歷史系榮休后,，十余年間仍筆耕不輟,，“廣泛涉獵史料，重新構(gòu)思”,，對原書作了大面積的增補,、修訂和改寫,。相比前作,，“重寫”的新書在篇幅上增加了二倍有余，而且正如樊先生自己所言,，全書“無論內(nèi)容和形式,，深度和廣度，都有很大程度的拓展,、更新”,。在耄耋之年勇于挑戰(zhàn)與超越自我，完成這樣大部頭,、學術(shù)性與可讀性兼?zhèn)涞闹?，樊先生老驥伏櫪的精神著實令人敬佩。

　　三年前的《晚明大變局》,，曾經(jīng)引起過學術(shù)界和廣大讀者的廣泛熱議和好評,，并創(chuàng)造了學術(shù)著作熱銷的市場奇跡。作為五卷本開篇導論的這本書,，處理的主要是晚明社會轉(zhuǎn)型的宏大問題,，樊先生從“海禁—朝貢”體制的突破入手，以宏闊的視野闡述隨之而來的貿(mào)易經(jīng)濟發(fā)展,、國內(nèi)市場擴張,、思想學術(shù)趨“解放”的動向、“西學東漸”的初期成就,，以及士人在這一時代大潮中展現(xiàn)出來的新風貌,、新氣象。樊先生早年治學由社會經(jīng)濟史領(lǐng)域起步,，尤其以江南市鎮(zhèn)史的研究蜚聲史壇,，《晚明大變局》對于相關(guān)話題的分析處理自然得心應手，可以說以一種長時段橫切面的眼光,，為讀者搭建起了晚明歷史發(fā)展演進的舞臺和布景,。新出的《新政與盛世》《朝廷與黨爭》兩卷,，則是在此基礎(chǔ)之上，由社會經(jīng)濟的視角轉(zhuǎn)入傳統(tǒng)的政治史視角,，著手對晚明七十一年史事加以綜覽分梳,。這也是先生自1990年代相繼出版《萬歷傳》（人民出版社，1993年）,、《崇禎傳》（人民出版社,，1997年）以來，在晚明政治史領(lǐng)域長期探索,、深入思考的結(jié)晶,。全書因此不僅必將成為晚明史研究的里程碑式作品，也足可作為樊先生半個多世紀學術(shù)研究工作的總結(jié),。

    一

　　通讀《新政與盛世》《朝廷與黨爭》兩卷新書,，突出的印象來自于樊先生對于歷史學“宏大敘事”傳統(tǒng)的堅守與強調(diào)，以及與之相映生輝的,，書中對于歷史細節(jié)的孜孜以求以及敘述風格的散文化,、文學化傾向。在一般學者和讀者心目中似乎是南轅北轍的兩種著史風格,，在此卻相得益彰地結(jié)合了起來,，這固然是以全書的篇幅體量為基礎(chǔ)的，同時也反映了樊先生對于歷史研究前途走向的深入思考,。在近年的一些學術(shù)會議上,，多次聆聽樊先生對于歷史研究“碎片化”傾向的憂思，他曾批評說：“隨著近幾十年來歷史研究的專業(yè)化趨勢愈演愈烈,，歷史的宏大敘事愈來愈不受重視,，或者說發(fā)生了一個退潮的轉(zhuǎn)向，人們熱衷于碎片化和短視化的細小課題,，冷僻而瑣屑,，日漸脫離人民，脫離社會,?！保ā墩務劗斍笆穼W研究的碎片化傾向》，《復旦史學集刊》第六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在本書后記中，他再次論及這個問題,，并旗幟鮮明地表示,，“我想用《重寫晚明史》，向宏大敘事的歷史研究致敬”,。

　　所謂“宏大”,，當然不限于也不等于篇幅的巨大,。以二百萬字敘述七十一年的歷史，較之某些“史論”“通論”式著作以二三十萬字縱論上下五千年的空闊,，也不可同日而語,。很顯然，樊先生心目中的“宏大敘事”,，絕非“以論帶史”式的“宏觀論述”,，也非抽象思辨化的“理論解釋”。他的主張其實是以恢弘的筆觸,，深入歷史的細微之處,，“把已經(jīng)消失的歷史場景盡可能地再現(xiàn)”。也就是說,，“宏大”在于歷史的主題本身,，尤其對于晚明這樣波詭云譎、風雷激蕩的時代來說,，“宏大敘事”首先在于對歷史大潮及其走向的細致描繪,，在于對重要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深度關(guān)注。從《晚明大變局》以來,，樊先生在這一點上是一以貫之的，

　　“宏大”的另一方面,，則是對歷史研究意義的追尋,，換句學究化的話來說，是對“問題意識”的拷問和強調(diào),。先生治晚明史,，胸中始終丘壑深藏，帶著對中國歷史命運這樣“大”問題的思考,，絕非“為歷史而歷史”,。雖然在具體的行文論述中，他對這些問題的追問與回答是高度克制的,，但只要在字里行間用心尋覓,，并不難繹出文字中潛藏的真義。讀先生的著作多年,，他在本書后記中的表達大概是最直抒胸臆的一次了：《晚明大變局》中描寫的繁華歷史圖景,，為什么經(jīng)歷數(shù)十年內(nèi)憂外患之后，就不堪一擊地走向了覆亡,？《重寫晚明史》的后四卷試圖告訴讀者的是,，“僅僅有經(jīng)濟的繁榮，沒有政治體制的相應變革,，沒有把內(nèi)憂與外患消弭于無形的能力,，那么培育繁榮之花的王朝就會走向末路”,。

    二

　　正因為對“宏大”的追求與強調(diào)不在于“宏觀”，樊先生的著作向來注重對歷史細節(jié),、事件場景的著力考索與還原,。從《萬歷傳》開始，就形成了一種獨具特色的,、以扎實的一手文獻記載為基礎(chǔ)的敘事史風格,，不但呈現(xiàn)了大量史料中所見的對話與情節(jié)，布局行文也講究文采,，力求生動,。隨手摘舉一例：《新政與盛世》中談及萬歷皇帝之善于書法，登極之初動輒以大幅尺書賜予臣下,，為此受到張居正的當面諫諍：

　　萬歷二年閏十二月十七日,，講讀完了，朱翊鈞詔張先生至暖閣,，揮筆寫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大字,，賜給張先生。張居正抓住時機批評皇上,，過分熱衷于書法大不可取,。他先是肯定皇上留心翰墨成效可嘉，超過了前代帝王,；接下來話鋒一轉(zhuǎn),，說：“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碧嵝阉灰灸┑怪谩Ｈ缓罅信e漢成帝通曉音律,，又能吹簫度曲,；六朝的梁元帝、陳后主,，以及隋煬帝,、宋徽宗、宋寧宗等,，都能文善畫,，然而無救于亂亡。有鑒于此,，他規(guī)勸道：“宜及時講求治理,，以圣帝明王為法。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雖直逼鐘,、王，亦有何益,？”

　　這段根據(jù)《明實錄》改寫的敘事,，結(jié)合其他史料的記載，不但生動地描寫了萬歷皇帝之擅書,、且以此自喜自矜,、并希望得到臣下認可的少年天子心態(tài)，更隱晦地暗示了早在張居正主持的“新政”之初,，君臣關(guān)系中已經(jīng)存在的潛在張力,。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學業(yè)”上被張居正兜頭潑上這樣一瓢冷水，且拿來與己相比的都是古來著名的昏君乃至亡國之君,，皇帝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類似的細節(jié)描述在兩卷新書中可謂觸目皆是，它們在提醒我們,，“大歷史”建立在細節(jié)之上,。沒有對歷史場景和人物心態(tài)、人際關(guān)系的細致探索與梳理,，對歷史事件的解讀就無法做到深入精微,，而容易流于表面，人云亦云,。只有細致考察與揣摩史料記載的方方面面,，闡幽發(fā)微，重建起來的人物與史實才可能是立體的,、豐滿的。

　　又如《朝廷與黨爭》中對于萬歷中后期著名的“怠政”問題,，首先總結(jié)了各種成說：寵幸鄭貴妃說,、反感言官黨爭說、首輔遷就以成其過說,，等等,。繼而揭出前人普遍忽視的一點：神宗之怠政，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于他的疾病纏身,，“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樊先生廣泛檢索利用了明代實錄,、奏疏,、內(nèi)閣輔臣的記載、筆記雜史等資料,，對萬歷皇帝的身體狀況作出了細致說明,，并得出結(jié)論說：“所謂怠于臨朝,，并非不理朝政的同義語，而且荒怠也有一個隨著健康狀況逐步惡化而不斷加劇的過程,?！边@一分析無疑加深了我們對于萬歷一朝政局的認識：除了閣部相爭、朋黨內(nèi)斗,、清流崛起,、邊患頻生，政治中心人物的健康狀況有可能是不容忽視的決定性因素,。

　　書中對細節(jié)的重視不止于人物和事件,、對話和情節(jié)，諸如對于皇帝視朝,、日講,、經(jīng)筵、大婚,、耕耤,、謁陵諸典禮儀制的詳細介紹，對于東林書院講學儀式與規(guī)制的細致描寫,，表面上看來似屬細枝末節(jié),，實際上卻構(gòu)成歷史場景重要的背景拼圖。讀到這些規(guī)制著政治,、學術(shù)以至君主士大夫日常生活的禮儀條文,，方能對身處其間的歷史人物及其心態(tài)作充分的分析和揣摩，了解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禮儀性,，以及晚明新興學術(shù)思潮的禮制主義走向,。

　　書中對于顧憲成、高攀龍等人學術(shù)思想的深入剖析,，是樊先生力倡多年的“東林非黨論”主要的立說根基,，深入研讀方能領(lǐng)會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思想學術(shù)之間既存在復雜的糾葛，又體現(xiàn)出清晰的疏離,，只看到糾葛的一面,，忽視疏離的一面，對于東林這個學術(shù)派別就不可能得到真切的認知,。

　　書中不同章節(jié)還大量直接引用了朝堂諸公的奏疏,、彈章以至皇帝方面的批示，通過這些一手資料的呈現(xiàn),，讓讀者真正明了各方立場,、觀點和策略，了解各類政爭紛擾的隱微之處，從而對晚明政治的復雜性形成具體而全面的印象,。

　　豐富的細節(jié)是學力的體現(xiàn),，是觀點論證的有力基礎(chǔ)，也是歷史著作可讀性的保證,。

　　兩卷新書中,，樊先生的文筆一如既往地平實洗練、簡潔優(yōu)美,，可以說代表了今天歷史學術(shù)著作文字的最高水準,。同時如先生所自陳的，全書的書寫力爭貼近民眾,，“生動流暢,，雅俗共賞”。學術(shù)性與普及性的結(jié)合歷來被視作難題,，說《重寫晚明史》較好地做到了這一點,。當然，普及性和雅俗共賞不等于淺白,，筆者相信,，讀通這部大書仍需要讀者投入勤奮與思考，惟有如此,，晚明歷史及《重寫晚明史》的宏大與精微才能真正展現(xiàn)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