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工詩必非高僧”,或反言之“高僧必不工詩”,,這個命題引發(fā)了本文對作詩與學佛都享有盛名的寄禪的探究:“高僧”概念有待細辨,;詩禪之難以合一終在“情”字;近代僧人關于家國之情興亡之感的詠嘆……總之,,工詩的高僧其內(nèi)心較尋常佛子和詩人要糾結復雜得多,。 工詩未必非高僧 說寄禪的“癡詩” 文 | 陳平原 (原載《讀書》1990年3期) 近代湘僧敬安(一八五一——一九一二),字寄禪,,俗姓黃,,自稱山谷后人。因在佛前燃二指供養(yǎng),,故號“八指頭陀”,;說話口吃,,書信中亦自稱“吃衲”,。十八歲投湘陰法華寺出家,后歷主湖南五大寺和寧波天童寺,,一九一二年籌組中華佛教總會,,被公推為會長,同年圓寂于北京法源寺,。寄禪生前,,詩名、僧名均滿天下,,唯有友人葉德輝不大以為然,,謂其詩自高而僧則未必,,理由是:“工詩必非高僧。古來名僧,,自寒山,、拾得以下,若唐之皎然,、齊己、貫休,,宋之九僧,、參寥,、石門,,詩皆不工,;而師獨工,其為僧果高于唐宋諸人否耶,?”(參見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編“中晚唐詩”節(jié)) 《八指頭陀詩文集》(岳麓書社,1984) “工詩必非高僧”,;反過來,,“高僧必不工詩”,。這是個很有趣的命題,,可惜葉氏的論證不夠嚴密,,“高僧”與“名僧”不是一回事,,慧皎作《高僧傳》,即有感于前人之傳“名僧”而不傳“高僧”:“若實行潛光,,則高而不名,;寡德適時,,則名而不高,?!?/span>(《〈高僧傳〉序》)何況,著眼于宗教史上的貢獻,,寄禪可能高于寒山,、拾得,;談論文學史上的功績,,寄禪也未必比不上寒山,、拾得,。盡管如此,,葉氏的命題依然基本成立,,確實中國歷史上的高僧絕大部分不寫詩或寫不出好詩,而歷代著名的詩僧又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高僧,。如此,,兼有詩名與僧名的寄禪就更值得認真探究了,。 寄禪像(來源:章亞昕編著《八指頭陀評傳,、作品選》,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 盡管宋人嚴羽以禪喻詩名揚天下,,后世文人也多有承襲其“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詩辨》)之說者,可實際上詩,、禪仍然無法合一。最主要的一點是,,詩除了“悟”外,還強調“情”,,而釋家則以“無我”為立說的根基,。佛學深不可測,,各家解說千差萬別,可在通過論證諸行無常和諸法無我來顯示涅槃寂靜的理想這一點上,,卻是大同小異,。這種涅槃寂靜的理想境界,,可以成為學道的詩人和學詩的僧人永恒的歌詠對象,,可這很難成為詩歌的“主流”——詩人畢竟更多執(zhí)著于紅塵千丈的世俗人生,。還有一點,這種空寂的境界,,經(jīng)過千百年來無數(shù)詩人的咀嚼,,說實在已很難再有多少新意了,。“紅泥肥紫芋,,白石瘦青山,。流水落花去,夕陽飛鳥還”(《山中漫興》),;“松翠近可掬,,泉聲咽更聞。水清魚嚼月,,山靜鳥眠云”(《訪育王心長老作》)——這些詩不能說不精致,也確實頗具禪味,,只是不待寄禪吟詠,,中晚唐詩人集中不乏此類佳句。 僧詩要出新意,,必須拓展表現(xiàn)領域,,不能像宋代九詩僧那樣只在山水風云,、竹石花草中打滾(見歐陽修《六一詩話》),。可這很難,,弄不好觸犯戒律,。寄禪說得對,“我學佛者非真無情人也”(《〈寄范清笙舍人,、楊云門明經(jīng)一首〉序》),。問題是如何把學佛者之“真情”轉化為激動人心的“詩情”。鄉(xiāng)情,、師情,、友情,固然是寄禪的主要吟唱對象,,山水情在詩集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且更多佳作。學道之人,,山水花鳥不只是娛悅觀賞的對象,,簡直是不可或缺的“道友”:“平生好山水,遇勝輒流連”(《九月初六日由溈山越茶洞……》),;“休笑枯禪太枯寂,,無情花鳥亦相親”(《天童坐雨呈鞠友司馬》)。這就難怪其筆下的山水花鳥別有一番情趣,不少佳句為時人所傳誦,。如“天痕青作笠,,云氣白為衣”(《太湖舟中遣興》);“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梅癡子乞陳師曾為白梅寫影,,屬贊三首》)等。 寄禪手跡(來源:黃復彩著《佛教的故事》,,光明日報出版社,,2005) 可倘若寄禪只是吟詠山水花鳥,在近代詩壇中不可能占一席地位,;其關于家國之情興亡之感的詠嘆,,無疑更耐人尋味,?!拔译m學佛未忘世”(《余別吳雁舟太守十三年矣……》),此乃近代僧人的一個突出特點,,烏目山僧,、曼殊上人、弘一法師,,無不如此,。大概戰(zhàn)亂或換代之際,僧人生死,、興亡的感慨,,更容易與俗人家國之情相溝通。在俗人是多一點“憂生之感”,,在僧人則是多一點“憂世之情”,。寄禪早期詩篇頗有不屑關心世俗人生,一味修道學禪之意,,一直到一八九六年仍有“蝸爭蠻觸任紛紛,,時事于今漸懶聞”(《吾生》)這樣的詩句。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后,,其詩中漸多人間煙火味,,“我亦哀時客,詩成有哭聲”(《感懷》),,以“感事”為題的詩篇也明顯增多,。而且詩中一再表白:“我不愿成佛,亦不樂生天”,;而唯一的希望是能夠“普雨粟與棉”并“澄清濁水源”(《古詩八首》),。自然,這只能是一種良好的愿望,,世界并不因高僧發(fā)大愿心而有所改變,,于是只有“自憐憂國淚,,空灑道人襟”(《重陽前三日登掃葉樓有感》);或者如詩人絕筆詩所表達的:“苦無濟困資,,徒有淚縱橫”(《壬子九月二十七日,,客京都法源寺,晨起聞鴉有感》),。即便如此,,詩人憂國憂民之心還是相當感人的。一九一〇年,,寄禪于天童寺前青龍岡為己營造冷香塔,,本已“一息雖存,萬緣已寂”,,可忽閱邸報驚悉日俄協(xié)約,、日韓合并,“內(nèi)憂法衰,,外傷國弱,,人天交泣,百感中來”(《〈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題冷香塔〉序》),,作二十一首七絕,。錄二首以見一斑:
作為一代高僧,,此等詩句自可見其大慈悲心,也不難想象其傳頌一時,??捎纱硕灀P其為“愛國主義”“同情革命”,則又未免離題太遠,。安徽巡撫恩銘被徐錫麟刺殺,,寄禪賦感:“皖江一夕中峰摧”(《金陵聞安徽恩中丞被刺賦感》);慈禧太后病死,,寄禪志哀:“北望河山涕自橫”(《戊申十月二十四日……》),;至于革命黨人武昌舉義,寄禪也大發(fā)感慨:“可憐黃鶴樓前望,盡化紅羊劫后灰”(《遙聞四首》),。其實作為僧人,,沒必要要求其介入直接的政治斗爭。說他忠于清室不對,,說他同情革命也不對,,他只是有感于國弱法衰。作為佛子,,法之盛衰當然是第一位的,,而法運、國運又往往聯(lián)系在一起,,故由憂法而憂國,,這才談得上“內(nèi)憂法衰,外傷國弱”,。寄禪之所以哀悼慈禧太后,,詩中有注:“戊戌變法有請毀寺汰僧者,圣慈不許,,其議始寢,?!倍亩U之所以對革命黨人一開始沒有好感,,乃是懼怕“只緣充學費,遂議割僧田”(《感事》),。實際上辛亥革命后各地確有毀寺辦學之舉,,寄禪之赴南京謁見臨時總統(tǒng)孫中山,以及到北京會見內(nèi)務部禮俗司長,,都是希望政府能禁止侵奪寺產(chǎn),。此等護法大事,在僧人看來自然是遠遠高于朝代的變更的,,因此,,與其從政治斗爭不如從宗教感情角度來理解寄禪的學佛而未忘世。 1912年4月11日,,中國佛教總會在上海成立,,寄禪被公推為會長。圖為1912年5月16日孫中山及家人出席廣東佛教總會歡迎會時的合影(來源:mylib.nlc.cn) 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僧人憂生憂世的感情與俗人相通,,故其詩感人。即便如此,,僧人作詩仍有很大限制,,比如說,無法歌詠人類最崇高最圣潔的感情——愛情,這幾乎是僧詩無法彌補的一大缺陷,。歷史上有過寫情詩艷詞的和尚,,如宋代的惠洪和近代的曼殊,可那是特例,,非僧詩正格,。寄禪作為一代高僧,自然不會涉此險地自墜羅網(wǎng),??善腥斯室獬鲭y題,以艷詩見贈并索和,,寄禪于是回敬:“名士美人幽怨意,,云何卻遣老僧知?”(《夏彝恂觀察以贈沈桂芬詩索和……》)寄禪自恃道力高深,,故時也故臨險地,,比如作《棄婦吟》《前征婦怨》之類,不過此類詩寄禪無論如何也作不好,,只因心存訓誡,,老怕招人笑話,不免要因情見道,。如《題蘇小小墳二首》:“風流回首余青冢,,始信從來色是空”;“美人畢竟成黃土,,莫向湖邊泣暮云”,。話是沒說錯,可實在大煞風景,,全無詩情美感,。只有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寄禪居然于此中翻出新意來,。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寄禪作詩誤用紅葉題詩典故,,被人抓住把柄,于是只好硬著頭皮辯解:
確實是“險處行吟”,,難為他如此妙解禪心,不怪時人稱為“題紅佳話又翻新”,,寄禪本人也頗為得意,,又作一絕作答:
話是這么說,可我相信寄禪當年“險處行吟”時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此類事可一不可再,,寄禪應有自知之明,特別是晚年名高,,更不敢再冒此風險,。而舍棄了男女之情,高僧吟詩不說淡然無味,,畢竟有所欠缺,,尤其是當他自覺道法日進之時。寄禪于此頗有感受:“華發(fā)秋來覺漸增,,近年詩思冷如冰”(《次韻吳柳溪居士》),。 [明]唐寅《紅葉題詩仕女圖》(美國露絲和舍曼李日本藝術研究所藏,來源:周晉編著《明清肖像》,,湖北美術出版社,,2014) 這里涉及到學佛與作詩的矛盾。而寄禪終其一生并未真的“詩思冷如冰”,,反而因得到諸多當代名詩人的指教而進步神速,。晚清詩家郭嵩燾、王闿運,、王先謙,、樊增祥、陳三立,、鄭孝胥、易順鼎,、俞明震等都與寄禪相唱和,,而且相當推許其詩作。若寄禪在晚清詩壇卓然成家的地位得到確認,,那么問題就得這樣轉過來:如此工詩的寄禪,,是否算得高僧?高僧與非高僧的界線相當模糊,,這里不妨先探究寄禪的吟詩是否妨礙其學道,,以及寄禪是如何處理學道與吟詩可能存在的矛盾。 寄禪在圓寂的那一年寫有一首五律,,中有二句頗為驚心動魄:“本圖成佛祖,,豈分作詩奴,?”(《周菊人贈詩,次韻答之》)其實就在寄禪出版第一本詩集的時候,,他就有過大致相同的表示:
此后,,幾乎每過一兩年,,寄禪就要專門作詩對自己的沉溺于歌吟表示懺悔。懺悔的原因,,一是“我法看詩妄,,能傳不足榮”(《再成一首》);“愿向空王乞真印,,誰甘慧業(yè)作文人,?”(《漫興四首》)一是“文字情深道緣淺,多生結習恨仍存”(《述懷答友人》),;“道人學道詎貪名,,詩草刪除苦又生”(《戊申二月由四明還湘……》)。前者因佛子并不看重詩文,,能“度盡法界眾生,,與真如法性同其不生不滅”最佳,次則“發(fā)明真理,,建立休業(yè)”,,實在不行才“以高厚凄婉之情,為名山壽世之文”,,但那已是第三種境界(參見太虛《中華佛教寄禪安和尚傳》第六章),。出家人自然是成佛心切,至于詩名倒是可有可無,。如果吟詩只是無助于成佛,,兩者盡可并行不悖;問題是寄禪認定“道緣淺”是因“文字情深”,,這才對吟詩心懷恐懼,。可作為嗜詩的僧人,,寄禪又實在積習難改,,“興來說偈便成詩”(《遣興》)。這一點常令他惴惴不安,,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如此,,為什么“漸愧高僧舊日稱”,?只因自知“文字障深禪定淺”(《衡山李志遠少尉寫竹見貽……》)。一九〇八年,,寄禪作《秋夜書懷》,,后半可謂悲痛之至:
只是即便如此,,此老仍然吟詩不輟,。不斷懺悔“文字障”,可又不斷執(zhí)著于世諦文字,,既然無法懷疑“懺悔”的“詩人”之真誠,,那也只好歸之于釋氏所說的“因緣”了。 1886年,,寄禪參加碧湖詩社,,社址位于長沙開福寺,圖為20世紀30年代的開福寺大門(來源:mylib.nlc.cn) 吟詩并非絕對有礙于學道,,倘若只是“山居味禪寂,,興到偶吟詩”(《山居四首》),那無可非議,。問題是寄禪并非“偶吟詩”的僧人,,而是道道地地的“苦吟僧”。這一點寄禪并不忌諱,,而且在詩中還屢有表白,。“畢竟苦吟成底事,?十年博得鬢如絲”(《感懷二首》),;“須從撚斷吟逾苦,一字吟成一淚痕”(《書懷,,兼呈梁孝廉》),;“四山寒雪里,半世苦吟中”(《對雪書懷》),;“五字吟難穩(wěn),詩魂夜不安”(《送周卜芚茂才還長沙……》),。諸如此類自寫苦吟的詩句在集子中還有好些,,《〈詩集〉自述》也自稱:“或一字未愜,如負重累,,至忘寢食,;有一詩至數(shù)年始成者,。”“苦吟枯索”在俗人本無不可,,世上倚馬立就的“才子”畢竟不多,,“推敲”乃千古詩人雅事。只是作為和尚,,整日“苦吟枯索”,,如何學道參禪?豈不本末倒置誤了生死大事,?難怪老友陳三立半真半假地譏笑其吟詩成癡成癖:“成佛生天,,殆不免坐此為累,可笑人也,?!?/span>(《〈白梅詩〉跋》) 以詩寄禪、以詩度世,,這種冠冕堂皇的大話,,寄禪不大好意思說。原因是他的“苦吟”,,帶有很大成份的“償債”和“求名”的因素,,而遠不只是自娛或證道?!耙栽姇选北臼茄攀?,可弄到成了負擔,整日為“欠債”“還債”擔憂,,雅事可就成了俗事了,。寄禪本就喜歡結交當世名人,一八八六年參加王闿運等人組織的碧湖詩社后,,吟詩更成了日常功課,,“還詩債”之雅居然也成了吟詠的對象?!皵?shù)年風月陳詩債,,今日應須次第償”(《暮春禪課之余……》);“只嫌吟鬢蕭蕭白,,詩債經(jīng)年尚未還”(《次韻酬嚴詩庵》),;“一笑相逢轉愧顏,六年詩債不曾還”(《夏劍丞觀察于六年前枉顧毗盧寺……》),。如此說來,,和尚實在活得不輕松,慧業(yè)難得,,詩債未償,,何來空寂心境,?更何況償詩債除了結人緣外,更包含佛子所不應有的爭強斗勝心,,這一點在吟白梅詩中表現(xiàn)得最突出,。寄禪性愛白梅,甚至遺囑圓寂后在冷香塔周圍環(huán)植梅樹(《冷香塔自序銘》),??墒瞧洹伴]門獨自詠梅花”,并非完全出于不可抑止的詩情,,而是帶有比賽的味道,。“云門方伯人中仙,,百首紅梅海內(nèi)傳,。我愧白梅才十首,吟髭撚斷不成篇”(《贈樊云門方伯四絕句》),。后來在“紅梅布政”樊增祥,、“白梅和尚”寄禪外,又出來個“綠梅公子”夏伏雛,,且以七古一章見寄,,頗有希望三足鼎立之意,寄禪于是作《答夏公子二絕句》,,其中一為:
既然“甘冷淡”,為何不斷攀比,,耿耿于世俗名聲,?吟詩自吟詩,但求適性娛情,,不管他人說三道四,,這才能真正脫出塵俗??上Ъ亩U作不到這一點,,舍不得浮名虛利。盡管他也曾歌吟:“笑他名利場中客,,為甚黃金不買閑”(《山居,,和連笏峰孝廉韻》);單憑他的熱衷于比試詩作,,人們也有權懷疑他并未擺脫名利之覊絆,。 寧波天童寺冷香塔院,寄禪歸葬之處(來源:www.ttscn.com) 一開始或許真是一味嗜詩,,并無其他雜念,;可隨著“詩名贏得滿江湖”(《自題擊缽苦吟圖三首》),寄禪的吟風嘯月不再是“無目的”“非功利”的了,?!翱嘁鳌迸c“賽詩”已不大可取,更何況后期越來越多的唱酬寄和之作,。唱酬的對象,,有的是志同道合的詩友,有的則純是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跋擦舳U客飯,懶問達官名”(《贈高葆吾》),,這只是說說而已,。翻翻其詩集,即使只看題目所列各式官階,,也可知其并非“懶問達官名”,。此類唱酬詩,于詩于佛均無益,,唯一的作用是獲取詩名,。對此,鄭孝胥曾有一首贈詩說得頗為明白,,其中前六句是:
這首詩可謂擊中要害:癡詩有礙學道,,貪名更為佛所詬;寄禪實難辯解,,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說說“嗟余學道老無成”之類的套話就敷衍過去了(《次韻答鄭蘇堪京卿七古二首》)。 “貪名”理論上應是有礙于學道,,可實際上卻無妨甚至有助于寄禪成為“高僧”,。是否“高僧”,并非純粹由佛學界考核評定,這其間達官貴人,、詩人名士的推許與品評起了很大作用,。以王闿運、陳三立在文壇上的地位,,一加吹噓,,不難使寄禪詩名滿天下;而郭嵩燾,、易順鼎,、樊增祥都曾居要津,又都是寄禪多年詩友,,即使政界中人對其也不能等閑視之,。可以這么說,,寄禪在佛學界的威望,,與其詩名及其詩友的顯赫地位不無關系。 寧波天童寺雪景(來源:www.ttscn.com) 持律謹嚴或者學理精深,,固然是有道高僧,;即使道法不甚高深,可能于亂世中護法,、弘法,,不也是很可尊敬的高僧嗎?前者重在對佛理的領悟,,后者重在社會活動能力,,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宗教活動家”?!鞍V詩貪名”在前者是不允許的,;在后者則無礙。倘無詩名,,何以結交當世名流并達到保護佛教事業(yè)的目的,?主持一方大寺乃至籌組中華佛教總會,都并非道法高深就夠了,。尤其是在這“剎土變遷,,新陳交替,困苦顛連,,萬方一概”的“法難”之際,,(《致寶覺居士書》),要使“佛日重輝,,法輪再轉”,,就必須與當?shù)罊鄤荽蚪坏溃瑢嵲跓o法清高??照劮鹄聿灰姷米嘈?,講交情反而有點用處。寄禪后期為護法而南北奔波,,靠的也是他的詩名以及歷年唱酬奉贈結下的交情,。“可憐慧命垂危急,,一息能延賴長官”;“只恐空門無處著,,白頭和淚上官書”(《次禿禪者〈辭世偈〉韻,,以紀一時法門之難》)。話說得很難聽,,可挺實在,,處此危難之際,同是“白頭和淚上官書”,,別的高僧就不見得有寄禪本事大,。這一點寄禪頗為自得。一九〇六年高旻寺月朗和尚與德恒和尚爭座,,請寄禪代為調停,。寄禪除托揚州府知府及江都縣知縣“為高旻作大護法”外,還有本事“托現(xiàn)署藩司朱鹽道轉求周玉帥,,為寶剎護法”,,這可不是尋常僧人所能辦到的。難怪寄禪復月朗和尚信中頗有得意之色:
平日里吟詩擔心墮入“文字障”,,關鍵時刻才知吟詩也可能有助于“學佛”。當然,,這么一來,,學佛人當初的誓言“自說煙霞堪作侶,此身終不近王侯”(《贈郭意誠先生》),,也就不好再提了,。寄禪晚年多與達官貴人交往,甚至贈詩與書信中語氣卑下,不乏阿諛之詞,,想來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據(jù)說葉德輝引吳薗次諷大汕和尚語贈之:“和尚應酬雜,何不出家”,;寄禪笑頷之,,不能答(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安荒艽稹笨赡苁亲灾硖?,也可能是別有深意,還是不要過分刨根問底好,。 1912年冬,,寄禪圓寂于北京法源寺。圖為法源寺春光(攝影:孫鶴) 想當初寄禪出家不久,,識字無多,,登岳陽樓而得“洞庭波送一僧來”句,人謂有神助,,其后遂立志學詩,。四十年后寄禪于多事之秋奔走護法,幸得有詩名相助,,如此看來,,“山僧好詩如好禪”也無可厚非。如果我們承認寄禪的“奔走護法”也算高僧的話,,那么葉德輝的斷語不妨改一下:“工詩未必非高僧”,。只是工詩的高僧“憂詩復憂道”,其心理矛盾遠比尋常佛子,、詩人復雜,,既不可盲目崇信,也沒必要過分深責,。 (《八指頭陀詩文集》,,岳麓書社,一九八四年四月第一版,,3.00元) 文章版權由《讀書》雜志所有,,轉載授權請聯(lián)系后臺 August |
|
來自: 昵稱58374080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