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樽”“尊”兩字讀音相同,字形相似,,故常常出現(xiàn)兩字混用的情況,。但事實上,“尊”“樽”兩字在器物定名方面確實內涵不同,。一般來說,,在青銅器命名方面,“尊”特指一種用于盛酒的侈口,、圈足,、長頸或肖鳥獸形的青銅禮器;而“樽”則是指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盛行于漢代的一種日常實用的盛酒器,,形狀類盆或桶,多為三足或圈足,。 “樽”“尊”兩字讀音相同,,字形相似,,故在古代詩文,甚至是現(xiàn)代的某些文獻中常常被混用,。比如古詩文中的“一尊(樽)還酹江月”“清白各異樽(尊),,酒上正華疏”“座上客常有,樽(尊)中酒不空”等,,往往因這兩字之異而產生不同的版本,。而在現(xiàn)代一些雜志甚至論文里,也有將這兩字混用的情況,,有些觀點還認為“尊”“樽”本是同字,,甚至指代的事物也一樣。例如人教版的《高中語文必修4》中《念奴嬌·赤壁懷古》一篇的注釋中這樣寫道:“‘尊’同‘樽’,,酒杯”,;再如2016年首都博物館的《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上,,也有一件名為“青銅尊”的展品,,該展品為一件三足深腹筒形青銅容器,帶蓋,,蓋頂中心有一提環(huán),,容器周身飾乳釘紋及六道弦紋,外壁兩側飾有一對鋪首銜環(huán),,與其一同配套展出的還有一柄青銅勺(圖1),。而該器物在江西省博物館展出時,也是與青銅勺配套擺放,,但標簽卻是“西漢青銅樽”(圖2),。撇開文學作品和日常用詞不談,僅就文物定名方面,,“樽”“尊”兩字所對應的事物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圖1 首都博物館海昏侯展的“青銅尊” 圖2 江西省博物館?;韬钫沟摹拔鳚h青銅樽” 在青銅器命名方面,,“尊”可與“彝”合用,泛指一切青銅禮器,,即王國維在《說彝》中所提到的“大共名”之“尊”,。比如商周時期一些形制各異的青銅器,于其銘文中往往自名為“尊彝”,,這些器物中既有酒器也包括食器,。更狹義一些的“尊”則僅是指各類酒器的總稱,也即王國維所謂“小共名”之“尊”,,如《周禮·春官·司尊彝》中的“六尊六彝”(表1),。 表1 青銅器中“尊”的內涵 而作為“專名”之“尊”,,王國維先生認為是專指“盛酒器之侈口者”,但在現(xiàn)代考古學中,,青銅尊除了包括這類侈口圈足,、圓腹或方腹、長頸的器物之外,,還有一類肖鳥獸形的盛酒器也被稱為“尊”,。因此,從器形上來看,,現(xiàn)代考古學中所使用的“尊”一般包括有肩大口尊,、觚形尊和鳥獸尊三大類。 隨著歷史的演變,,“尊”在青銅器命名方面的應用其實也經(jīng)歷了深刻的變化。 就青銅器自名而言,,商周時期實際上并未出現(xiàn)作為專名的“尊”的用法,,“尊”寫作“(邑尊)”,一般和“彝”字連用,,作“(邑尊)彝”,。例如何尊的銘文:“用作庚公寶(邑尊)彝,唯王五祀”,;再如河南省信陽獅河港鄉(xiāng)出土的父乙角,,其器身和器蓋上有對銘“晨肇貯用作父乙寶尊彝即冊”;簋等青銅食器也常自名為“某某作(邑尊)彝”,。還有一說,,最初“尊彝”中的“尊”從構詞成分和內涵來看,很有可能不是器物名稱,,而是某種形容詞,,如尊貴、珍貴,、崇高等,,“尊彝”也即“珍貴的禮器”?!白鹨汀弊鳛閮蓚€并列名詞的復合,,則很有可能是之后才發(fā)展出的用法。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尊”字的字形都是“酉”字下方加上雙手的形象(圖3),,極少數(shù)情況下被簡化為單手,但仍可看出捧舉的形象,?!坝稀睂儆谝环N盛酒器,,從字形看“尊”的含義應當是用雙手捧著酒器作敬奉狀。吳大澂先生也曾考證,,“尊”字表現(xiàn)為雙手捧舉盛酒器的形態(tài),,作為動詞可能是獻酒、敬酒的意思,,進一步可引申出尊重,、推崇的含義。 圖3 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尊”字 東周時代,,“尊”與“彝”剝離開來,,“尊”開始逐漸獨立地作為一類酒器的統(tǒng)稱。例如,,《周禮·春官宗伯》中有“司尊彝掌六尊六彝之位……其朝踐用兩獻尊”的記述,。《周禮·大宗伯》中也記載有“辯六尊之名物”,,司農注“(六尊為)獻尊,、象尊、著尊,、壺尊,、大尊、山尊”等,。 漢代《說文》記載“尊,,酒器也”,明確指出了“尊”的含義是酒器,。但要判斷“尊”是不是特指某種特定類型的酒器,,還缺少充分的證據(jù)。 北宋時,,對古代器物的愛好與收藏在文人士大夫間漸成風氣并一度風靡一時,,金石學也隨之興起,可以說,,宋代金石學家對古代青銅器的記錄和研究,,對后世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胺矀魇拦哦Y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宋代金石學家對于一些器物的定名,后人往往沿用,。在這一時期,,“尊”開始被用于特指一種大型或中型、廣口,、有肩,、圓腹或方腹的青銅容器,,并一直沿用至今。另外,,根據(jù)朱鳳瀚先生的《中國古代青銅器》一書,,將鳥獸形盛酒禮器歸為尊類,也是始自宋代,。 到了近現(xiàn)代時期,,容庚先生是把“尊”作為單一器類之專稱的第一人,在他1927年的《殷周禮樂器考略》之中,,他首先提出“專名之尊,,則以犧象諸尊當之”,也即將“尊”作為鳥獸形青銅盛酒器的專名,。但之后,,在1941年的《商周彝器通考》中,他又對此進行了調整,,“余初以尊之類觶,、觚、壺,、罍者歸之觶、觚,、壺,、罍,而以犧象諸尊當專名之尊,,然尊之名既已習稱,,改定為觚觶,終嫌無別,。故今于觚觶而巨者,,仍稱為尊焉”。專名之“尊”因此不僅包括了鳥獸形的犧象諸尊,,也涵蓋了觚觶形尊,。而容庚先生對尊類器物的定名也成為當代考古學界所普遍接受與參考的一般原則。 而在瓷器方面,,“尊”最初用于命名仿青銅尊形制的瓷器,。 例如鈞窯瓷器中曾出現(xiàn)過一種“出戟尊”,形制上與專名之尊所特指的那一類青銅盛酒器并無什么區(qū)別,,只是改換了材質,,“出戟”中的“戟”其實就是模仿青銅器上的扉棱(圖4)。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宋代仿青銅器的瓷器中還有一類“瓷樽”,,形制卻是大不一樣,,例如汝窯天青釉三足弦紋樽(圖5)。其實,,無論是瓷出戟尊還是瓷樽,,其命名都是沿襲它們所模仿的青銅器類型的名稱,母體間的名與實既然有差異,,當然模仿產物的名稱形制相應也不一樣,。 圖4 鈞窯月白釉出戟尊 上海博物館藏 圖5 北宋汝窯天青釉弦紋樽及配套承盤 后來,“尊”這一名詞的使用逐步泛化與日?;?,以致一些形狀上已和“尊”本特指的那類青銅器無甚關聯(lián)的杯狀、碗狀或瓶狀的瓷質盛酒器,,甚至一些室內或案前的陳設用瓷,,也開始被稱為“尊”。例如清代的太白尊,、石榴尊,、蘋果尊、鳳尾尊之類,。而陶器中的“尊”,,由于其形制體系比較龐雜,且不像青銅器往往有銘文自證,,當時的定名過程也比較具有個人主觀推測性與不確定性,,在此就不贅述。 相較于“尊”內涵的紛繁復雜,,“樽”的指實要簡明確切的多,。 一般說來,樽是指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盛行于漢晉的一種日常實用酒器,,材質以銅器(圖6)、漆器(圖7)為主,,裝飾風格往往很華麗,,鎏金、錯金銀,、浮雕等工藝并不鮮見,,也有少量玉器和陶瓷器,一般作開始宴飲時的盛酒器用,。酒盛放于樽中,,飲用時以勺舀出倒至耳杯中飲用。不過湖北荊門包山2號楚墓出土的2件同式銅樽卻是個例外,出土時盛著雞骨和其他禽骨,。這類器具可能最初不一定是固定飲酒用,,就像耳杯可以飲酒也可以盛菜一樣,有多種用途,。 圖6 戰(zhàn)國錯金銀龍鳳紋銅樽 湖北省博物館藏 圖7 狩獵紋漆樽 湖南長沙顏家?guī)X楚墓出土 從形制上看,,樽主要分為兩類:一類為盆形樽(圖8),樽體如盆,,大口淺腹,,底有兩類,分別是三足和圈足,,通常以圈足居多,,三足較少;另一類為筒形樽(圖9),,腹較深,,直壁,兩邊往往飾有鋪首銜環(huán),,平底,,底部也有三足、圈足兩種,,而以三足者為多,。足多為蹄形足和熊形足。 圖8 盆形樽 圖9 筒形樽與其鋪首銜環(huán) 漢代早期一般以筒形樽為多,,盆形樽出現(xiàn)于漢代中晚期,。筒形樽常有配套的蓋與承盤,一般較盆形樽地位更高,。 樽的形象也常見于漢晉時期的畫像石或畫像磚中。如成都昭覺寺漢墓畫像磚,、嘉峪關晉畫像磚墓中均有樽,、承盤、勺配套使用的畫面,。有的還與耳杯相配,,置于精致的案幾之上,飲宴時,,要先將貯藏在甕,、壺中的酒倒在樽里,再用勺酌入耳杯奉客(圖10),。 圖10 甘肅嘉峪關魏晉墓磚畫 目前仍有些觀點認為樽是一種溫酒器,,但在筆者看來恐怕并不盡然。雖然1962年山西右玉縣出土的兩件銅樽自名為“溫酒樽”(圖11),但學界也有不少人對這個“溫”字提出了另一種解釋:兩件樽均為筒形,,平底,,三足,有蓋,,蓋頂中央有提環(huán),,四周有三個鳳形鈕,器身裝飾相當精致繁復,,腹壁兩側各有一鋪首銜環(huán),,足為熊形足,外壁裝飾有浮雕獸面人身紋,,以及虎,、猴、龍,、鳳,、鹿、駱駝等多種動物紋樣,。兩件樽的口沿及蓋下的子唇外沿均刻有隸書銘文“中陵胡傅銅溫酒樽,,重廿四斤,河平三年造”,。與之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件自名為“酒樽”的不帶蓋盆形器,。 圖11 中陵胡傅銅溫酒樽及其銘文 山西右玉縣出土 唐蘭先生在《長沙馬王堆漢轪侯妻辛追墓出土隨葬遣策考釋》中提出:“溫就是‘醖’字,醖酒是反復重釀多次的酒,?!边@種酒又稱“醇酒”,是指將第一次釀出的酒液作清水用,,與新的發(fā)酵糟一起再釀,,不斷重復釀造,以使味道濃郁的一種酒,。這種酒漢代稱“酎酒”,,為敬天祭祀所用。后來俗語中的“好事多謀,,醖釀醖釀”,,便是借源于此。孫機先生也認為“溫”和“醖”兩字通假,,“溫酒樽”是用于盛酒的,,并非溫器,醖酒顏色清澄透明,,故亦稱“清酒”,,而其盛器筒形酒樽亦稱“清樽”。飲宴時,不同的樽用來盛放不同的酒,,正是古詩中所謂“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也。 而筆者也比較傾向于樽為盛酒器而非溫酒器的說法,。 第一,,出土樽器,無論是盆形樽還是筒形樽,,實物底足并不高,,幾乎沒有什么受火的空間。且材質除了銅器之外,,還有陶器,、瓷器、漆器等,,有些外壁還會鎏金錯銀,,鑲寶嵌玉,這類外壁材質顯然不適合暴露于明火中,。 第二,,若說是將樽放于另一盛有熱水的容器中來溫酒,諸多發(fā)掘報告中也未見有大口深腹盛器可與之配套,。而且各地畫像石也尚未發(fā)現(xiàn)有以湯溫樽的形象,。還有一說是將熱水盛于與樽配套的承旋中以溫酒,并以嘉峪關魏晉墓磚畫中的一幅為證(圖12),,認為承盤上繪有的黑色曲線是水紋,。但目前發(fā)現(xiàn)的承旋一般極淺,開口又大,,若盛以熱水,,大概很快就冷掉了,遑論去溫置于其上的樽,?再者,,配有承旋的往往是三足的筒形樽,以承旋的最大盛水高度,,往往連樽的底部都達不到,何談熱量的傳導,?而且材質相對嬌貴的漆樽和外壁鎏金嵌寶的銅樽(圖13)等,,經(jīng)不住明火,長期在水里浸著也未必吃得消,,潮濕的環(huán)境無論對金屬,、膠料還是漆質,威脅仍然不可忽視。該幅磚畫上的黑色曲線扭曲的方向和幅度也不大像是水波,,反倒有些像虬曲的小蛇或是小蟲一類,,但具體是何物,筆者也不敢妄下斷言,,仍然有待探討,。 圖12 嘉峪關魏晉墓磚畫 圖13 金銀涂乘輿大爵酒樽 邯鄲市博物館藏 第三,若說是樽中置熱水,,以其他更小的容器盛酒以溫之,,也不大可能。對于詩句如“樽中酒不空”來說,,似乎樽中直接充滿酒的形象更為貼切,,若是樽中置水,水上再漂浮著小壺,、耳杯等盛著酒的容器,,那應該稱為“壺中酒不空”“羽觴酒不空”更為合適;再如“金樽清酒斗十千”,,金樽中的美酒一斗值十千錢,,在這樣的語境下,這里金樽用于盛酒的容積應當大于一斗,,或者至少是足以以斗這一單位來衡量的,,古時一斗約合現(xiàn)在十升,那么按照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一般的酒樽大小,,只能是樽中直接裝酒才能達到這樣的容積,,而不太可能是樽中置水,再另以他器盛之,。并且古人飲酒也未必都要先溫之,,《楚辭·大招》曰:“清馨凍飲,不啜役只,?!薄督?jīng)學通論》中亦有“酒新釀冷飲”,說明古人喝酒也有冷飲的方式,。即使需要溫酒,,先秦時就已經(jīng)存在一些如陶盉等溫酒器,1959年山西省石樓縣出土的一件器身附有兩對貫耳的龍形觥,,也有學者認為是以繩系之置入熱水中溫酒的器具,。而漢代本身也有其他溫酒器,如陜西咸陽馬泉西漢墓,、太原尖草坪漢墓出土的四神紋帶把小銅爐,,下可生火,,上放置一銅耳杯,可以為宴飲的酒提供保溫作用,,即斟即飲,。同樣類型的溫酒爐,在南昌市漢墓中也有發(fā)現(xiàn),。東晉文學家庾闡曾作《斷酒戒》云:“于是椎金罍,,碎玉碗,破兕觥,,捐觚瓚,,遺舉白,廢引滿,。使巷無行榼,,家無停壺。剖樽折勺,,沉炭銷爐,。屏神州之竹葉,絕縹醪乎華都,?!蔽闹虚着c勺合用,炭和爐并舉,,也更加印證了以爐溫酒的做法,。 總而言之,區(qū)分專名之尊和樽可以主要根據(jù)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看形制,。作為青銅盛酒禮器的“尊”大體可以分為三種形式,,有肩大口尊(如四羊方尊、亞酗方尊),、觚形尊和鳥獸尊(如婦好鸮尊),。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尊”這一名稱的應用也逐漸泛化,,也可用于稱呼一些瓷質或陶質的世俗酒器甚至陳設用器,。而更多用作日常宴飲容器的“樽”則主要分為兩種形態(tài):一類為盆形樽,樽體如盆,,大口淺腹,,圈足居多;一類為筒形樽,,腹深壁直,,以三足居多,有些會配有承盤和樽蓋,,裝飾一般較為精致(圖14),。 圖14 “樽”與青銅器專名之“尊”的區(qū)分 二是辨風格。作為青銅禮器的尊與日常世俗宴飲的樽,,無論是形制風格還是裝飾風格上,,差異都比較明顯,前者一般器體厚重,,紋飾莊重肅穆,。而后者由于主要應用于貴族的日常生活,器體往往比較靈巧輕便,,紋飾細致,,常見的刻畫方式有細線鏨刻、鎏金刻畫,、淺浮雕三種,,裝飾常常比較華麗,錯金銀,、寶石鑲嵌之類的工藝也并不鮮見,。 三是考時間。作為青銅禮器的尊出現(xiàn)時間不晚于商代,,直到南宋還一直在祭祀儀式中使用,。而樽主要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盛行于漢代,,沿用至唐代,。唐代以后,由于酒蒸餾技術的發(fā)展,,酒精度數(shù)的提高,,體型更小的盛酒器如壺和注子變得更加流行,加上桌椅的出現(xiàn),,原本適合席地而坐置于案幾之上的酒樽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只有在明清仿古玉器中還能偶爾看見玉樽的身影。 (文章來源:《文物鑒定與鑒賞》2018.0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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