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真山長 《逍遙游》作為《莊子》一書的首章其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它是莊子博大精深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逍遙”一詞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莊子其人的標(biāo)志。因此,,歷代學(xué)者皆極重視對《逍遙游》的解讀,。然而后學(xué)的參讀卻凸現(xiàn)出幾個嚴(yán)重的問題。這些問題如不能消解,,必將陷圖南之鵬于“夭閼”之中,。 鵬與學(xué)鳩的小大之辯 莊子文筆之豐厚,可謂曠古絕今,。讀其文,, 讓淺者目之,洋洋自以為得,,深者目之,,惶惶不能呼吸,。《逍遙游》開篇就說一個離奇并不曲折的故事,,很讓一些淫于情,、溺于事之徒寡然,以為不過耳耳,。而“小大”之辯則在第一句就以“自相矛盾”的方式凸現(xiàn)了出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鯤,,魚子,,凡魚之子總名鯤。這里,,“鯤”字的使用就頗讓人費(fèi)解,。明末方以智說:鯤本小魚之名,莊用大魚之名(《藥地炮莊》),。鯤,,本魚子之名,即極小之魚,,莊子卻說“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為什么呢,?是莊子用錯了字,?如崔譔云,鯤當(dāng)為鯨,,還是另有隱文,?接下來,是蜩與學(xué)鳩的出場,,“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莊子在下面又一次變相重復(fù)了這個故事,?!俺怿懶χ唬罕饲肄蛇m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p> 小鳥與大鵬之間的關(guān)系是歷來注家最說不清的地方,,郭象在《逍遙游》的開題注中說:“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fù)于其間哉!”又說,,“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責(zé)于小鳥,小鳥無以羨于天地,,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焙笾畬W(xué)者多順而從之。近人朱桂曜則認(rèn)為:大與小有別,,蜩鴳之不知大鵬,正如《秋水篇》“井底之蛙”不知“東海之鱉”,,皆以喻“小知不及大知”,。而郭象以為無小無大,各安其天性,,正與莊意相反,,主旨既謬,徒逞游說,,使莊子之書愈解愈晦者,,郭象清談之過也,。王仲鏞也說:“大鵬的形象高大雄偉,翱翔天海,,蜩與學(xué)鳩,,斥鴳的形象微末委瑣,上下蓬蒿,,這本是以鮮明的‘小大之辯(同辨,、區(qū)別)來說明‘小知不及大知?!笨墒窍蛐?,郭象卻從這里歪曲了莊子的原意,附會“齊大小”,,“均異趣”的道理,。 至此,莊子的“小大之辯”已演變成后之學(xué)者辯莊子有無“小大”之辯的主旨之辨,。細(xì)察之,,郭象之說亦有所本。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未,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憋@然,,萬物在流變中的平等是莊子所認(rèn)可的。但這是否足以說明莊子就是“齊大小,,均異趣”呢,?在《逍遙游》文本中,莊子對鯤鵬與斥鴳的情感傾向是分明的,,這正是郭象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的“硬傷”,。朱桂曜、王仲鏞等先生顯然擊中了郭象的“軟肋”,。然而,,若以朱,、王二先生之見,莊子對“小大”的判別是分明的,,而這分明的參照物是什么呢,?察朱、王之論,,無非是形象“高大雄偉”與“微末萎瑣”的對比,,而以形骸論人絕不是莊生所取法的?!兜鲁浞分?,申徒嘉與鄭子產(chǎn)的對話可見一斑,“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你我在老師這里同學(xué),,是以性情與道德交往,,而你卻以“外貌”來界定我,這不是太過分了嗎,?郭象與朱,、王雙方對小鳥與大鵬的意旨申說仿佛都陷入了一種“盲子摸象”的困窘之中,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當(dāng)都不能找到更貼題的解釋時,,就開始給莊子貼新的標(biāo)簽,諸如“模糊論”“相對主義”等,,標(biāo)簽越多,,離莊越遠(yuǎn)。 且讓我們擱置所有先前紛爭,,回歸本源,。莊子之所以在論述“逍遙”時先用鳥的故事來扯出個“小大”之辯,是有其深奧之義的,,此“小大”可以作為人類“偶性思維”的代表,。莊子并不否認(rèn)和抹殺世界的偶性存在,如:善惡,、美丑,、卑尊、上下等等,。但是,什么是這些偶性對立的分界點,,善惡,、美丑用什么作依據(jù)來劃分,,誰來劃分卻成了問題,莊子說: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非哉,,果且無彼是非哉?通常情況下,,人們會忽略這個莊子認(rèn)為很成問題的問題,。人們對大小、善惡,、美丑的界定仿佛很簡單,,甚至可以不假思索,一只螞蟻和一頭大象,,大小立判,。經(jīng)驗讓我們不必思考就可以判斷。由于人們在運(yùn)用知識,、經(jīng)驗方面嘗到了太多甜頭,,所以,人們便會越來越依賴它,,這種依賴恰恰形成了人對自身天性的最大遮蔽,。莊子認(rèn)為人如果任這種遮蔽肆恣,將“害莫大矣”,。莊子的“逍遙”之論正是從拆解這種“經(jīng)驗式正?!遍_始的,為了敘述方便,,請允許我把諸如“大象一定比螞蟻大”這樣的定勢思維稱為“經(jīng)驗式正?!薄S腥穗y免會問:大象比螞蟻大不對嗎,?對,,莊子并不否認(rèn)人們從幾何學(xué)或物理學(xué)意義上所作出的這個判定是對的,但是,,“大象比螞蟻大”卻不能放之四海皆準(zhǔn),。比如在能力的大小上,大象可以搬木卻不能鉆進(jìn)豆粒大的小洞,,大象可以戰(zhàn)勝惡狼卻未必打得過螞蟻,。而“經(jīng)驗式正常”思維可管不了這么多,它把物與物之間的動式關(guān)系變?yōu)槎ㄊ?,把活的變成死的,。如騾子比驢大、馬比騾子大之類,。莊子稱這種“經(jīng)驗式正?!睘槌尚模胺螂S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币驗槌尚?,我們在頭腦中將“小”和“大”凝固化。人一旦依持這種成心,,人生的不幸必將接踵而至,,人的生機(jī)也必將越來越枯萎,以至淪為工具化非人,,逍遙自然無從談起,,因此,莊子起筆就對人們的“成心”來了個顛覆,,用專指“魚子”的小鯤來指稱“不知其幾千里也的大魚”,,仿佛欲陷人于困惑之中,善解著明其苦心,,不善解者以為誕怪,。人因著這困惑才有可能生自省之心,自省是上天賦予人的一種天性激活機(jī)制,,善用者長生,,不善用者常夭。 大和小,,是在兩個層面上展開的,,有形的易別,無形的難分,。鵬與學(xué)鳩,,本無高下之分,形體上的大小并不是莊子“小”鴳雀的理由,。在這一點上,,郭象的所謂“各適其性”是有意義的,因此后之學(xué)者多依而從之。莊子若真的僅僅因為斥鴳飛的低而大鵬飛的高就無端地起分別心,,有尊卑感,,那么,莊子的學(xué)說就只能是淺薄的,。讓我們再仔細(xì)看看在這一個故事框架中,蜩與學(xué)鳩以及斥鴳是如何出場的,,“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斥鴳笑之曰”,,“笑之曰”三字很著眼,一個是兩只小鳥合伙笑,,一個是一只小鳥兀自笑,。一個“笑”,拉開了“小與大”最關(guān)鍵的距離,。這讓人想起《老子》的“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而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也是一個笑字,越是淺陋的人就越喜歡譏笑別人,。莊子的高明直叫人乍舌,,其用字之精準(zhǔn),真的無法贊美,,本來學(xué)鳩與鵬之間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有其獨立而完備且平等的天性,這正是郭象所肯定的,,只這一“笑”字使學(xué)鳩露了馬腳,,于是形勢立轉(zhuǎn),大小立判,,如高手過招,,一露相,勝負(fù)即定,。有嘲笑別人之心,,無論別人如何,首先已把自己打落了一層,。蜩與學(xué)鳩,、斥鴳的共同之處是:自以為是,以己為標(biāo)準(zhǔn),妄斷別人長短,?!氨饲肄蛇m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我決起而飛,搶榆枋……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這與曹商的自美有同工之妙,,自美,、自攻、自伐,、自巧者皆亂性之屬,。這正是俗人察察,世道紛亂,,自欺欺人,,不得逍遙的苦痛之根。郭象說的“各適其性”只是一廂情愿的假說,。大鵬能適其性,,而小鳥卻不能自適自安。能自適其性者,,因其德全,,不能自適而私心妄動者,因其德殘,。此小鳥之小,、大鵬之大之本也?!肚f子》中這樣的例證比比皆是,,不多贅舉。 “有待”“無待”之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比且惡乎待哉!”首先,,“其自視也已若此矣”,。這句話正是承上一節(jié)“小大之辯”而言的,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之人對己的自滿和對人的不屑與斥鴳是一樣的,。以此類推,,由對事功、榮辱的自滿和超越到對“御風(fēng)而行”超脫式的依持,,不過是“小巫,、大巫”的關(guān)系,心依然滯于外物不得空清,。陳鼓應(yīng)解“有所待”說:“既有所拘束,,致精神不得自立,心靈不得安放,?!毙鞆?fù)觀先生說:“人生之所以受壓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須受外力的牽連,。受外力的牽連,,即會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這種牽連,,稱之為‘待,。”王光華說:“‘有待就是指人的某種愿望和要求的實現(xiàn),,需要具備一定的客觀條件,,這些條件往往成為對人們‘自由的束縛?!币陨先矣^點,,基本可以代表學(xué)界對“有待”的認(rèn)識。其中,,他們的一個共同觀點是:有拘束,、有依持、有條件,,即不自由,。據(jù)此,就自然導(dǎo)出莊子追求絕對的自由這樣的結(jié)論了,。事實上,,這個結(jié)論是站不住腳的,在莊子書中,,找不到一個例證能表明莊子的自由是絕對的,。無論是“三月聚糧”還是“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更莫論“庖丁之刀”“郢人運(yùn)斤”,。沒有拘束就沒有自由,,就像沒有善就沒有惡一樣,。莊子之高明豈會不知。所謂“莊子追求絕對自由”之論是后學(xué)扣給莊子最臭的一頂帽子,,正是這頂臭帽子,,使得莊子與“消極”攪成了渾湯。 不知從何時起,,學(xué)者們又給“有待”找了個配偶“無待”,。我至今沒有找到莊子有說“無待”的地方。莊子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里“彼且惡乎待哉”與“無待”被人畫了等號,。比如束景南說:“達(dá)到無待的途徑,,莊子在《逍遙游》里并沒有正面回答……就莊子人生觀的‘骨架來說,是‘有待(物我相待)——待‘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無待(無己,、無功,、無名),也就是‘不自由——待道——逍遙游……”束先生也說莊子沒有正面回答達(dá)到“無待”的途徑,。為什么呢,?因為莊子也不知啥是“無待”,另外,,在束先生所謂的“骨架”中,,“無待”顯然比“待道”的規(guī)格還高,還有大于“道”的東西存在嗎,?“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除了“道”之外,,那么這個最終極的“無待”“待”什么,?主體是誰?只要有主體就一定要“有待”,,如徹底的無主體的無待,,則虛空一片,無所謂“待”與“無待”,?!盁o己、無功,、無名”作為束先生列舉的“無待”的內(nèi)容,,實際上并不能超越“待道”。所以,,“無待”這一層次在束先生強(qiáng)加給莊子的人生觀骨架中是立不住的,、是不存在的,。這一切都是誤讀。造成這種誤讀的原因雖然很多,,但歸根到底是因為“成心”未除,。帶著來自其他知識領(lǐng)域的“成心”,必然會得一個新莊子,。如莊周夢蝶,,雖不知周夢為蝶,還是蝶夢為周,,但周與蝶必有分矣,。虛設(shè)的莊子必有不能自圓之處。 莊子一書,,須全篇互參,,方不至落入詞章?lián)p道之溝瀆。首先,,莊子從未徹底否定過“有待”,,就像他不否定“仁”一樣。只是他看的更透更遠(yuǎn),。他是肯定“有待”的,沒有“待”,,人將無所依存,,關(guān)鍵是什么可以“待”,什么是不可以“待”或不值得“待”,。莊子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彼且惡乎待哉!”莊子以溫和的仿佛協(xié)商的口吻告誡大眾,,如果你能乘天地的正氣或正道,,以此駕馭正氣的變化。必能遨于無窮,,其他還需要依持什么呢,?就是如果依持了“道”,其他外物皆有不持,。我們再看看前文“有所得”待什么,。“知效一官者”,,定內(nèi)外之分,,辯榮辱之境者?!傲凶佑L(fēng)者”,,所待者形而下之器,。器有成毀,豈可依憑,。唯道不變,,待之可久。據(jù)說清代大書法家鄧石如去世時給子孫留的遺言就是:金不可持,,銀不可持,,只讀書明理可持??芍^與莊子相通氣,。 莊子之待道,可謂所待至大矣,,如人有大海者對于滴水,,必?fù)p之不悲,得之不喜,。舍大海而取滴水,,蠢之極也。述此莊子微言之旨,,正于海內(nèi)方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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