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觸摸著周有光先生生前這只上海牌手表,,雖然它早已停止了轉動,。手表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張允和在北京前門商業(yè)大廈為周老購買的,四十年了,,定格的那一分那一秒,不知珍藏了多少溫暖的記憶,。
手表發(fā)票的正面 周有光先生與張允和相識在蘇州,,兩人差3歲,周老妹妹周俊人是張允和樂益女中的同學,,張允和常常串門找周俊人玩兒,,時日一久與周先生也相熟了。逢到假期,,兩家孩子結伴出游,,從閶門到虎丘,從虎丘到東山,,走過很多路,、越過很多河,他們騎車,、他們坐船,,甚至騎驢。而他們相戀在寶山,,張允和1927年,、1928年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念書,1928年秋季一個星期天的吳淞江邊,,藍藍的天,、甜甜的水、飄飄的人,、軟軟的石頭,,才子佳人羞答答牽起手,從此歡歡樂樂,、風風雨雨七十多年……2002年8月張允和心臟病突發(fā),,醫(yī)生為她搶救時,周老守候在她的身旁,,仍然握著她的手,,他數(shù)著她的脈搏,直到她脆弱的身體失去最后一絲體溫,。
手表發(fā)票的反面 作為寶山人,,我關注著和故鄉(xiāng)相關的人與事,,周有光、張允和與寶山的邂逅,,涌起我內心的波瀾,,甚至驕傲。很感謝我的朋友老馮,,讓我讀到了周老111歲高齡時寫下的這些珍貴稿件,。前兩年朋友經(jīng)老作家屠岸——屠老先生近一個月前也仙逝了——介紹認識了周有光先生,屠先生說,,“周有光是我的表哥”,,這讓朋友大為意外。當他拿著屠先生的字條敲開周老家大門時,,同樣涌起了內心的波瀾,,可是眼前的老人平易和藹極了,與他風聲雨聲讀書聲無聲不聞,,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事不論,。自此他成了周老家的常客,,進而成為忘年交,。周老信任這位比自己小了六十多歲的朋友,正是緣由他的建議,,周老斷斷續(xù)續(xù),,用顫抖的筆觸追憶張允和,于是有了《張允和送的手表》《舊扇記》《錫爐記》……張允和的去世曾給周老帶來巨大的精神打擊,,慢慢地,,隔了半年才恢復平穩(wěn),他對屠岸說:“人的死亡,,是為后來者騰出生存空間,,使人類在世界上生生不息?!蓖腊对诮o友人的信中談到周老這句話,,他稱自己的表哥是人類第一“通人”,因為他的話勘破了生死的秘密,,闡述了宇宙的規(guī)律:“他的觀點,,是在生死觀、人生觀,、宇宙觀上對今天我們的最高啟示,,也是終極關懷?!钡x了其手跡中諸如此類的文字:“追憶與允和的過去,,回憶起舉杯齊眉的日子,,滿目孤獨,滿心感傷,,無言以對,,淚流千行?!蔽蚁胧嗄昵爸芾衔幢卣孀叱隽吮?,傷口太深太狠,或許他只是在努力捂住傷口而已,,他寫道:“張允和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雖已遠去,依舊在我心間,?!?br>
周老大半生起居平安,,遇有大病小災每每化危為夷,,他說那是上帝把他給忘了——誰能想象九十多歲時的這位老者尚能騎著家中破舊的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奈何世事白云蒼狗,,老病到底是欺人的,,忽然有一天,周老不認識老馮了,,意識變得模糊不清,,有時將老馮視為同事,有時視為醫(yī)生,,有時又視為遠房親戚,,同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但讓人驚訝的是,,只要瞥見筆墨,,只要筆蘸上墨,他立時進入另外一個世界,,與他說任何一句話都不回應,,自顧自伏在臨窗的書案上默默地寫、不停地寫,,中了蠱似的,,水都不愿喝一口。老人每天精神好,、能寫字的時間大約兩三小時,,老馮去時如碰上周老寫字,便在一旁靜靜坐著,,不說一句話,,待他寫完一幅,,為他遞上一張新紙。偶爾寫累了擱下筆望望窗外,,融融暖日映在他滄桑的臉上,,老馮說他目光冷漠、眼神深邃,,像棵臨風的古樹,,“我看得悲欣交集”。
2017年1月14日,,周老在度過自己112歲生日的第二天與世長辭,,那幾天老馮正逢出差,沒有趕上見周老最后一面,,他覺得很難過,。這一晃,風吹過耳,,一年轉眼就過去了,。一次次翻讀這幾頁稿件,一次次體會著這位恂恂然的書生,、溫溫然的長者筆下蘊藉的深情,,盡管文詞簡單,盡管字跡沒有張允和的四妹張充和寫得優(yōu)雅,,甚至有點漫漶,,有點蕪雜,還有點嘮叨,,但有這深情足夠了,。這深情是癡念,是牽掛,,是落寞,,這深情更觸動我的心靈,使我無法平靜,?!笆直黼m小情意好,生命雖止真情不息”——時間終于留下了它的痕跡,,這些痕跡足以感動任何一個人,,吳淞江的防浪石堤、吳淞江的潮水也一定記得這兩位九十年前在這里手牽手的年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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