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生

    一

    接手《城陵磯港史》編寫工作時,，我才二十多歲,。二十多歲，正是坐在江邊,，遙望下游方向,，幻想海 潮漲落的年歲?？陕氊熕?，我不得不一次次強扭過自己的頭，去探究上游——這是兩股大水的上游：一股是長江,，一股是洞庭。兩股大水,，清濁分明,，一股以勢，破三峽,，繞荊江,，石破山崩；一股以寬,，納三江四水,，吞日月精華，有容乃大——這湯湯大水究竟成于何處,？書中答案明確,，師訓卻無確指；還有這控江扼湖的城陵磯港,，她又起于何時,，興于何朝？年輕時的我,，目光迷蒙,，難以聚焦……

    迷蒙中的我，似乎看見三艘冒著黑煙的火輪正逆江而上,，那洶洶的氣勢隨了那三股黑煙在純凈的江面彌漫,。它怎么就在我的面前停下來了呢？以它的船堅炮利,，它是完全可以沿江直取宜昌,，過湖輕奪長沙的呀,。后來，我才明白,，當時的英艦隊司令賀布之所以在城陵磯下止步,，并非全在條約所限，實乃地理所至：城陵磯下三江口,，南行洞庭湖闊八百里,，暗流沙灘，風高浪急,，吃水深而不明水情之船概莫能指,；西進荊江九曲回腸，彎多水急,，素有萬里長江,，險在荊江之謂，船身長而不知航道者概難成行……再后來,，我又知道,，受自然地理所限而在城陵磯下止步的并不止這三艘英國軍艦，比這三艘軍艦早的還有江蘇儀征來的淮鹽船隊,，這些船只吃水深,，船體大，載貨多,，行至城陵磯下,，也只能望三江口而嘆，泊舟城陵磯下,，將其所運之鹽,，分裝小船越洞庭而去，穿荊江而上……上行之船如此,，下行之舟亦明此理,。早在隋唐時期，洞庭湖區(qū),、長江中上游地區(qū)所產(chǎn)物資下行,，貨多時大多在城陵磯下小舟集散后，轉(zhuǎn)裝大船而去,。至明初,，官方更是指定岳（州）長（沙）衡（陽）三地漕糧先于城陵磯集散后，再用大船運往南京……往事多矣,，也正是這地理自然天賜,，使得城陵磯這個邊遠之地，成了一座天然良港,。

    最先在城陵磯下建造具有現(xiàn)代意義碼頭的當屬美國的“亞細亞洋油公司”（簡稱美孚公司）,。

    記得我在主編《城陵磯港史》期間,，曾在現(xiàn)已拆除的中洋關下接待過幾位路過的英國客人。英國客人游覽過岳陽樓后從城陵磯坐船去上海,，幾位英國客人朝著中洋關指手劃腳,，喋喋不休，翻譯告訴我,，他們在說,，想不到在這里也能看到他們祖先留下的精美建筑。當時我可以說是義正辭嚴地讓翻譯告訴那幾位英國客人：“這不是你們的祖先留下的,，這是我們自己花錢,，自己建造的！”是的,，城陵磯不是約開口岸,，城陵磯是自開商埠！

    那個傍晚,，怕也有點秋雨愁人,，一個外國人穿著清朝的三品官服從城陵磯義渡碼頭上了岸，他叫馬士,，是美國人,，他來城陵磯的目的是“繪制地圖，了解情況,，同時，前往長沙,，會晤巡撫俞廉三,，商辦（岳州）開埠事宜?！保ㄒ姟冻橇甏壐凼贰罚┖涎矒嵊崃斎恢礼R士的來意,，早在之前一年（1898年）3月，俞廉三就知道了朝廷要將“湖南之岳州,，福建之三都澳,，直隸之秦皇島三處”設為自開口岸，并與兩江總督張之洞“往復籌備,，派員分赴上海,、寧波等處詳細查詢，并上奏朝廷：‘惟此次自開口岸,，與增辟租界迥然不同,，總以不失自主之權(quán)為第一要義?！兆灾髦畽?quán),，惟有事事自行籌備,，方免外人藉口?！笨僧敻`居總稅務司之職的英國人赫德說出：“查自開口岸,，準洋商在彼貿(mào)易，與約開之通商口岸原有不同,，自主之權(quán)大半仍在……然所派辦公人員應依隨通商口岸之辦法施行”后,，朝廷下?lián)苤俺性煅箨P經(jīng)費，共計足紋銀四萬兩正”,，便打了水漂……弱國無外交,，在此可見一斑！

    城陵磯開關后,，外輪紛紛涌入城陵磯,，加之本埠和國內(nèi)輪船的興起，城陵磯港區(qū)一時呈現(xiàn)出了輪帆并行,，現(xiàn)代港口氣象初顯的狀態(tài),。  1926年第一艘大型油輪“印度之箭”號駛?cè)氤橇甏壐郏笥钟信餐葒洼喭,？砍橇甏壐?，各國?nèi)外輪船公司亦紛紛在城陵磯設樓建點，城陵磯港興旺一時,。日文《支那省別全志》就當時的城陵磯港給予了這樣的定位：“現(xiàn)在的城陵磯是岳州的外港,，又叫作大型輪船停泊的岳州港?！?/p>

    二

    如果我們將新中國成立前的一切過往都交給歷史去條分縷析,，那么，具體到城陵磯港,，新中國成立后人們 所看到的除了那三棟洋關外,，其他的一切又都回歸了自然：碼頭不見了，躉船不見了,，喧鬧的人群不見了,，河灘裸露著礫石，江岸荒蕪著瘋草,，惟有長江,、洞庭湖仍是在這聳立的城陵磯下匯合，形成湯湯大水,，一瀉千里,，直奔大海。兩股大水匯合后沖撞著磯腳，隆隆作響,，似乎在提醒人們：我不愿白流,，可想要利用我們，先要尊重我們,！

    想發(fā)展經(jīng)濟,，就不能忘記這一江好水。時局甫定,，湖南省人們政府交通廳內(nèi)河航運管理局就在城陵磯成立了“中心管理站”,，同時，交通部長江航務管理局也在城陵磯設立“調(diào)度聯(lián)絡站”,。隨后,，湖北省人民政府交通廳內(nèi)河管理局也在城陵磯成立“聯(lián)絡站”，緊跟著又有多家本埠和外埠的輪船公司在城陵磯建站設點,，城陵磯港呈現(xiàn)出了復蘇態(tài)勢,。可“岳州外港”的定位仍在左右人們的觀念,，城陵磯下,，航線多卻無一條始發(fā)，貨物多卻大多中轉(zhuǎn),，直至1956年,，城陵磯糧庫建成，翌年,，連接京廣鐵路干線的城陵磯糧庫專線鐵路通車,，這才使得城陵磯港不僅結(jié)束了單一水水中轉(zhuǎn)港的定位，而且也打破了“岳州外港”的魔咒,，從而成為岳陽,，乃至湖南一省融入長江流域經(jīng)濟帶的樞紐。同年,，湘航城陵磯調(diào)度站劃歸岳陽港，城陵磯港這才正式成為岳陽港的一個組成部分,。

    1965年,，長航實行“托拉斯”管理。同年底,，湘航與鄂航在城陵磯之人員設備單列,，而成立城陵磯港務局，隸屬新組建的長江航運公司武漢分公司,。從此,，湘航再次離開城陵磯，岳州港再次與城陵磯港分開,，一城兩港局面再次形成,。

    城陵磯港務局（后稱城陵磯港務管理局）成立后,，即著手擴建港口。當時給待建的城陵磯港的戰(zhàn)略定位是：一是便利西南,、華南和東南的物資中轉(zhuǎn),；二是支援農(nóng)業(yè)；三是合理長江港口布局,。并戡定新港址為：自蓮花塘口起至地方搬運碼頭,，岸線長1100公尺，縱深600公尺,；港區(qū)水域自擂鼓臺至七里山,，全長6.5 公里，港口設錨地兩個,，一為洪水期錨地,，設桂花園，一為枯水期錨地,，設蘆席洲,。自1967年至1974年，共新建鐵路專用線一條,，現(xiàn)代化碼頭8座,，加上原有的三座碼頭，城陵磯港區(qū)擁有了碼頭十一座,，一座機械化半機械化的現(xiàn)代港口初具規(guī)模,。1970年5月，交通部批準將城陵磯港增辟為水陸,、水水聯(lián)運港口,， 1978年5月，城陵磯港正式驗收,，核定年通過能力為87萬噸,，城陵磯港一躍而成為了長江中游“干支聯(lián)系、水陸中轉(zhuǎn)的中型現(xiàn)代化港口,?！?/p>

    1980年，城陵磯港被增辟為對外開放港口,。門戶開了,，家卻沒有建成。為打破這一格局,，1985年底,，城陵磯港“交湖南省交通廳管理”，1986年1月，城陵磯港正式更名為“湖南省城陵磯港務管理局”……

    三

    編完《城陵磯港史》,，我便離開了城陵磯港,。那是1988年的6月，望著碼頭上還鮮亮著的“大戰(zhàn)紅五月”標語,，看著那一座座機械化的碼頭,，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這座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港口，怎么就一直甩不脫年年虧損的帽子,？當然：“擴建港口時,，恰遇‘文化大革命’風暴，港口建設便推行了‘邊設計,，邊施工,，邊建設，邊投產(chǎn)’的方針,，以致缺乏總體規(guī)劃和長遠觀點,，造成了港口布局不盡合理，某些港口機械不配套,，裝卸成本高的后果,。”（《城陵磯港史》）但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我們還沒有研究出來……

    離開城港后,，因了種種原因,，城港一直沒有脫離我的視野，特別是擔任市政協(xié)委員的那幾年,，我先后寫了“關于‘活港’的幾點建議”,、“我市‘活港’亟待解決的兩個問題”、“關于充分發(fā)揮城陵磯港出?？谧饔玫乃伎肌钡日{(diào)研報告或市政協(xié)大會發(fā)言材料,。2002年下半年，我借調(diào)在北京一家刊物任編輯工作,，當我得知城港欲與岳紙集團合并的消息后,，請假返回岳陽,，會同民盟岳陽市委專題調(diào)研組,，對此進行專題調(diào)研，寫出了“建議市政府促成城陵磯港務總公司與岳紙集團合并”的調(diào)研報告，此報告經(jīng)市委《領導參閱》（專報）刊發(fā)后,，引起了較大反響,。

    記得那天我與時任岳紙集團董事長王祥談完兩家企業(yè)的合并優(yōu)劣后，趕到城陵磯港吃晚餐,，因都是老朋友,，聽說我來了，城港在家的公司領導全都來了,。公司一位年輕的副總看著我,，咄咄逼人地發(fā)問：“李老師,，你真的認為城港就只能這樣被岳紙吞并嗎,？”全桌人都看定我,，我當時可以說是脫口而出：“這不是吞并,，這是強強聯(lián)合,！而且在眼下,，只有這樣了,?！闭f這句話時,，我眼里是含了淚的,。確實，當時岳陽的幾家水運企業(yè)的現(xiàn)狀是“岳港破產(chǎn),，水運（公司）蕭條,，城港負債率高達99.5%”。

    從那以后,，我再很少去城陵磯港了……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記得那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已近子時了,，時任城港總經(jīng)理的徐忠誠來電話邀我和他的前任城港總經(jīng)理鄒小弟一起坐坐,，說是有重要事情想聽聽我倆的意見。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了關于建設城陵磯新港的信息,。對于新港選址,，當時我談了那一帶的地質(zhì)情況。說實在話,，對于建設新港碼頭,，當時我還真為忠誠等人捏了一把汗：老港尚且吃不飽，新港建成后,，貨源從何來,？這個問題不解決，還不是捧著金飯碗討飯吃,？,！

    后來,，臨港新區(qū)建成，“一區(qū)一港四口岸”建成,，直航開通,，班輪啟航……一切的一切說明，我已老矣,，于是,，徹底退休了。

    四

    今年的金秋十月,，市委宣傳部組織“四大會戰(zhàn)”文藝采風活動,，頭站園區(qū)，二站港區(qū),，有同行朋友悄聲問我：“不是會戰(zhàn)采風么,，怎不見一點會戰(zhàn)氣氛？”我說,，“現(xiàn)在的會戰(zhàn)與過去的會戰(zhàn)不同了,，過去的會戰(zhàn)是看得見的過程式短時突擊會戰(zhàn)，形式可能會多些,，現(xiàn)在的會戰(zhàn)是看上去波瀾不驚,，骨子里卻血脈噴張的觀念式會戰(zhàn)，是長期的,，重在內(nèi)容,，重在觀念，重在堅持,，重在實效,。就說這港口建設會戰(zhàn)吧，我可說經(jīng)歷多矣,，‘大戰(zhàn)紅五月’,，‘苦戰(zhàn)七、八,、九’,，‘誓奪開門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港口建設呢,？仍是舉步維艱,，一波三折；現(xiàn)在的會戰(zhàn)呢,，你看不見紅旗招展,，口號標語,，可觀念前衛(wèi)，目標明確：‘以城陵磯新港區(qū)為主戰(zhàn)場,；全力推動資源大整合，基礎大建設,，項目大招商,。平臺大建設、機制大創(chuàng)新,，全力將岳陽打造成中部地區(qū)內(nèi)陸開放的新高地,，國際物資聚集的新基地和兩型消費的新洼地，力爭2020年實現(xiàn)外貿(mào)進出口額50億美元,，集裝箱吞吐70萬標箱,。’而要達成這些目標,，沒有扎實的工作,，沒有開闊的胸襟，長遠的眼光,，科學的論證是無法完成的,。”

    “觀念的會戰(zhàn)實在是太重要了,，你看城港,，同樣的地理優(yōu)勢，同樣港口位置,，以前卻因為觀念陳舊,，港口定位局促，抱著港口說港口,，港口長期被擱置在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之外,，以至造成這么好的一個港口沒有了城市依托，沒有了固定貨源,，沒有了固定航線,，裝卸成本居高不下的艱難狀況。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的觀念更新了,，胸襟也就打開了，目光也放長遠了,，對港口的定位也打破了以港說港的局促,，‘一區(qū)一港四口岸’成了一個整體，‘城以港興’落到了實處,。2009年,，依托城陵磯港組建了臨港產(chǎn)業(yè)新區(qū),，2015年省政府批復設立了城陵磯新港區(qū)，省政府還明確提出要‘舉全省之力,，把城陵磯新港區(qū)建設成為全省綜合運輸?shù)闹匾獦屑~,，現(xiàn)代物流的重要園區(qū)，開放型經(jīng)濟的重要門戶,?！蹫槌怯谩俨皇且痪淇赵挕，F(xiàn)在的城陵磯港不僅開通了‘五定班輪’,，而且與上海,、武漢、長沙,、重慶組成了‘四關聯(lián)運’模式,，并且正在強力推進岳陽、長沙兩港一體化,，長沙港進出口集裝箱全部實現(xiàn)岳陽中轉(zhuǎn)……港口的優(yōu)勢被港區(qū)所用,，港區(qū)的建設為港口固定了貨源，港區(qū)以港口為優(yōu)勢招商,，招進一個其實就為港口增加了一個固定貨源,，‘城以港興，港為城用’已成過去式了?，F(xiàn)在是‘港融入城,，城化為港，港城一體’,，港口成了港區(qū)的門戶,，港區(qū)成了全市的門戶，岳陽成了湖南的門戶,，從港口到門戶,，是一個回歸，亦是一個定位,。正如,，沒有家庭，不可能有門戶,，家有多大,，門戶便有多大。洞庭水系組建了湖南這個家庭,，而長江的縱深和陸路的展延更是組建了更大的家庭,，控江扼湖的城陵磯港，現(xiàn)在不僅是湖南一省的門戶,，而且必將成為長江中上游大家庭的門戶……”

    我言猶未盡,，朋友頻頻點頭,。江風習習，江輪疾疾,，江湖涌動,，江天寬闊，港灣雖然溫馨,，志向卻在遠方,。遠方天水一色，我心與之一同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