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勝橋全景

世界上最令人神往的橋，當是鵲橋,。一年一度,，牛郎織女銀河相會；七夕之夜,，鵲在天上,，情在橋上。

令人神往的東西往往都是可見而不可及的,。吳江有許多橋梁,，在它們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后，或坍塌到河湖水府,，或淹埋于泥土深層,，或留存于人們記憶,，或名載于史志典籍,。知其名，載其史,，不可見,，不可及，便愈益令人神往,。

松陵三里橋

八坼永寧橋

吳江曾是水的國度,，也是橋的世界。據(jù)邑人吳國良先生所著《吳江古橋》一書記載,，清康熙《吳江縣志》稱,，吳江橋梁“數(shù)以千計”。1935年,，共有橋梁1194座,，其中唐橋2座，宋橋8座,，元橋11座,，明橋114座，清橋409座,，民國橋梁447座,，年代不明者203座,。1985年文物普查，尚存各類石橋260座,?；趾陚グ叮瑡尚×岘?，九曲逶迤,，一線平直；或飛越河港,，橫跨街面,，或盤旋要津，點綴園林……吳國良先生說,，這些橋是古代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為風(fēng)光秀麗的吳江增添了迷人的風(fēng)采。

石塘北七星橋

南厙聚龍橋

《吳江古橋》說,，吳江最早的橋,，要算龍南遺址里的一塊木板和一根木樁，雖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橋,，但肯定是吳江橋的濫觴了,。而有史可查最早的橋要算西晉時期建造的廟橋和侍郎橋，兩橋均在盛澤,，也均“還”給了造橋人,。于是，七都的東廟橋,、八都的香花橋和同里的思本橋,，便榮膺了現(xiàn)存吳江最早橋的光榮。我是好古之人,，對于這些吳江歷史上最早的橋,，好像至今都沒有去過。這當是好古之憾,。

七都東廟橋

思本橋

香花橋

雖然有憾如此,，但是吳江的古橋我還是沒有少走的。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垂虹橋或許排在第一頁碼,，但第一次知道垂虹橋，只是經(jīng)過,，不是走過,。因為那時的垂虹橋已經(jīng)坍塌14年了。

垂虹橋遺址

1981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薄暮,，我第一次到吳江,，從車站向南走到公園路盡頭,，便是盛家厙，向東則是東虹橋,，則是西溝浜,。西溝浜其實是一條土路，緊挨著村舍人家,，一雨便泥濘趔趄,。走在這樣的土路上，根本沒想到左側(cè)就掩埋著一座讓人感慨無盡,、代表吳江古橋光榮的第一長橋,。內(nèi)人跟我說，文革的第二年5月初的一個晚上,，曾經(jīng)留有她無數(shù)童年腳印的垂虹橋竟然轟然倒塌,，人聲鼎沸中她來到橋邊，只剩橋頭還在,，橋身已經(jīng)不見了,。垂虹橋，橫空出世925年,，閱盡宋,、元、明,、清,、民國、新中國成立后的人世滄桑,，閱盡江南美景,，閱盡人物風(fēng)采，賜予吳江人民無數(shù)福澤和利益,，在人間遭劫的年代，自己也劫數(shù)難逃,，作出最后一聲哀鳴,，永遠地告別人世，永遠地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默默地躺到了橋梁史冊的頁面,。

垂虹橋遺跡

后來，我又無數(shù)次經(jīng)過西溝浜,，甚至轉(zhuǎn)業(yè)后的單位就在橋?qū)γ娴臑觚敹?，但是我對它并沒有生出別種情愫，它在我的記憶之窗里沒有半點形制,，因為我與它從未有過半面之交,。

垂虹橋

等到殘孔半露,，成為遺址公園后，我才一見它的尊容,。除了千瘡百孔,、攔腰被斬外，再也找不到后來我從古代詩文中讀到的那種“頗夸九州物,，壯麗此無敵”,、“除卻岳陽樓，天下無此景”的氣勢與面貌,。它就是被道路,、房舍包圍和被城市喧囂淹沒的兩截斷虹；虹不在天,，可在水上,，一旦落到地上、水下,，便是真正的“垂虹”了,。橋因水而存在，也因水而壯觀,。垂虹橋原是入太湖的通道,，也是吳淞江的源頭，這里應(yīng)當水面雄闊,，波濤萬頃,。橋在這樣的水上世界三起三伏，才能蜿蜒如龍,，環(huán)如半月,，長若垂虹?；⒌耐L(fēng)靠山林,，鳥的美麗靠天空，橋的氣勢靠的是水,，是像大湖一樣無邊的水,；沒有了水，“橋勢”便喪失殆盡,。垂虹橋裸露的20多個殘孔仿佛就這樣訴說著自己的悲愴,，前些年對著埋它的土，這些年對著流動的水,。

垂虹橋遺跡全景

垂虹橋遺跡

面對今天兩截依然身段略顯窈窕的垂虹橋,，覺得非常對不起從宋代慶歷年開始不斷建、修它的先賢與官員,。但是,，歲月消蝕一切的能耐,，時代改變歷史的規(guī)律，總是那么有情都被無情惱,。與垂虹橋具有同樣命運的吳江古橋是很多的，它們無聲地淡出有形的時空,，悄然潛伏到時光的深層,，無怨無悔，隨遇而安,。

平望安德橋

橋者,，通人車，利往來也,。這是橋最基本,、最原始的功用。但是,，這些古橋,，只適用于農(nóng)耕時代，在當今工業(yè)時代,，這些橋即使沒有坍塌,，它的原始功用也已喪失殆盡了。古橋的閑置和有形化為無形,，也是一種歷史的選擇,，這種選擇其實是一種淘汰。

但是,，作為一種由歲月和人杰創(chuàng)造的物象，它畢竟享受過歲月的陽光,，它們留下的痕跡,，涌動著一種生命的漣漪，它們的功績與價值便不會隨水流光,，隨風(fēng)散盡,。

震澤思范橋

七都博士橋

數(shù)以千計的吳江石橋，曾經(jīng)讓吳江成為一座露天的橋梁博物館,，“江北江南連地脈,，人來人往渡天河,。龍腰撐云漁舟去,，鰲背高馳駟馬過,。”作為橋梁,，通人車,，利往來的基礎(chǔ)功能的發(fā)揮，它們受到了吳江人的稱頌與尊敬,，以至到了它們哪怕形跡全無，仍然記之以史,，念之在心,。但是,，通人車,，利往來并不是它們的全部，就像垂虹橋最初名叫“利往橋”那樣,，它的價值并不全在“利往”上,，它們身上的每一塊石塊、每一朵花紋,，還有它們經(jīng)過的每一段歲月,，都給后人留下無數(shù)的思考與念想。

桃源永寧塘橋

吳江古橋是一個個為富而仁的榜書,。吳江是一個橋梁的露天博物館,，數(shù)以千計的吳江古橋，消弭了遠古吳江人依賴舟行的苦惱,，把一幅幅造船行舟圖變成了小橋流水的江南風(fēng)情畫,。多水則多橋，但多水的地方并不見得全多橋,。橋是銀子壘起來的,。“千家城郭蠶桑地,，萬頃煙波魚米鄉(xiāng),。”“舟行南北千金獲,，人馌東西五谷登,。”“兩岸桑蔴豐且稔,，一泓流水遠而長,。”吳江數(shù)以千計的古橋其實都在訴說同樣的詞匯,，吳江自古富庶,，人心好義，修橋建橋,，善行桑梓,。因富而橋，因橋而富,；為富而仁,，尚義而橋；橋多富多,，橋在義在,，吳江每一座古橋既是銀子建造的，也是仁義建造的,；既是富裕的宣言,，也是仁義好善的榜書。這就是吳江古橋儲存與傳達的第一信息,。

北蘆墟嘉泰橋碑文拓片及說明掃描圖

蘆墟市河北口觀音橋望柱石獅

吳江古橋是一個個歷史萬花筒,。古橋建于不同的年代，不同年代的歷史信息附著在橋梁的橋基,、橋樁,、橋身、橋洞,、橋欄,、橋石上，橋上行人頭頂往古日月,，拾一級,，石階上淹留既往舊痕；橋下行舟荷載千年風(fēng)雨,，劃一槳,，漣漪中翻起舊代碎片；穿越的是歲月風(fēng)塵,，標注的是歷史大系,。禹跡橋停駐的是底定江湖斬殺蛟龍的英魂，思范橋上演的是吳越春秋刀兵智慧的大戲,；安德橋可見大唐興衰,、日頌夜唱的是顏公千秋大義，白龍橋能聽風(fēng)送萬機,、浪涌水流的是盛澤衣被天下……一座古橋一則故事,，千座古橋千則故事,。吳江人可以不讀線裝書,，讀讀古橋就能聽到前朝隔代的足音,。豐富的歷史儲存，多元的信息積淀,，使每一座吳江古橋都成了中國歷史的萬花筒,，也成了吳江歷史的信息庫。走一走,，前塵往事如水來,；讀一讀，思古之心可愴然,；坐一坐,，世態(tài)人生多哲味；望一望,，英雄頓生滔天情,。

靜思園鶴亭橋

登云橋

吳江古橋是一尊尊文化化石。禹跡,、思范,、垂虹、泰安,、中元,、中和、里仁,、種德,、蓮云、太平,、永寧……橋名本身都帶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或含有良好的愿望，或寄托虔誠的思念,，或描摹美好的風(fēng)景,，或包容深深的哲理。咀嚼著它,，就是進了文化殿堂,，進了文化修為的課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光從橋心散發(fā)出來,，中華文明故事像老窖的馨香涂抹在橋體,；不像現(xiàn)在的一些橋名，沒有一點文化特質(zhì),，讓人覺得毫無來由,，從中得不到一點文化涵養(yǎng),，既不能發(fā)思古之幽，也不能得冶文之興,。寓文于橋,，寓教于橋，是吳江古橋具有文化遺產(chǎn)的根本氣質(zhì),。一座橋就是一座文化石碑,，一座橋就是一尊文化化石。更讓人欣慰的是,，吳江石橋竟是歷代文人雅士爭相為文,、爭相吟詠、爭相為畫的對象,。吳國良先生在《吳江古橋》一書中收錄了101首詩詞和124首橋聯(lián),，這還只是選錄，不是全部,。如果把古人對吳江古橋的題詩,、題聯(lián)全部收集起來，那一定是一個洋洋大觀,。據(jù)我所知,，一座垂虹橋，就曾有100多個名士,、大家走過,，同時留下詩詞。宋代詩人蘇舜欽是詩贊垂虹第一人,；張先的“橋南水漲虹垂影”,，是垂虹橋名的出處。王安石《長橋》竟寫了12句,，120字,。我在《我與吳江詩》一文中說到，吳江詩可分為幾個系列,，除了莼鱸詩系,、絲綢詩系等，垂虹詩完全可以單獨成系,。進行各系賞讀,，成為我未竟之愿，有待閑便,。吳江古橋本身,，是中華文化的另一種建構(gòu)，在這種建構(gòu)中又集成了中華文化的精髓,。橋聯(lián)刻在橋上,，橋詩寫在紙上,，而橋畫繪在心里，從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幅吳江古橋畫從大家心里或潑墨或工筆,，一幅垂虹別意圖，帶有垂虹華彩,，存有大明氣息,，袒露士子情懷。橋由石建,，石由文成。吳江古橋是由詩詞砌就的,，一塊石頭一首詩,，一道聯(lián)語就是一道拱。沒有文化的石橋,，就是一堆沒有生命的亂石堆積,，吳江古橋因為有了文化，便永遠享有生命,；橋可坍塌,，橋魂永在。吳江古橋所包含的文化元素,，極其多元,，儒為本體，道佛相佐,。念一個橋名,，便能念出四書五經(jīng)；讀一首詩詞,，便能讀出道佛信仰,。行橋，唱聯(lián),，誦詩,，盡是高古風(fēng)情，燦爛文心,，世間愿景,，人生哲理。吳江古橋,，座座都是文化橋,。矗立云水，襟帶河流,，魂系文殊,，體沐文華,。

同里吉利橋

同里長慶橋

同里太平橋

吳江古橋是一幀幀藝術(shù)標本。吳江古橋,，無論是拱劵如虹還是平直一線,，無論矗立田野還是橫跨街衢，無論是可以行車還是只能徒步,，無論是簡是繁,、是高是低，無論是長是短,、是寬是窄,，無論是坍塌沉埋還是廢棄孤立，都是一個藝術(shù)體,，集中起來是藝術(shù)花園,，分散開來是藝術(shù)標本。橋身橋欄上雕刻著無數(shù)的藝術(shù)品,，諸如吸水獸,、龍首、搶珠龍,、鯉魚跳龍門,、輪回、蓮花,、蓮蓬,、馬上報喜、八仙,、如意,、五蝠捧壽、平升三級,、太極圖等,，都是別具匠心，隨心所欲,、鬼斧神工,，既在意中又在意外，藝術(shù)品位之高,，藝術(shù)價值之高,，是中華文明的另一種瑰寶，是中華藝術(shù)活生生的藝術(shù)符號,，橋可圮,，其不毀。而藝術(shù)內(nèi)容與風(fēng)格涉及到的范圍極其寬廣,，兼及天地人,，旁通儒釋道,，寄托信仰，曲表心愿,。藝術(shù)因橋而生,，橋因藝術(shù)而活。當這些藝術(shù)表現(xiàn)與橋名,、橋聯(lián),、橋詩、橋文結(jié)合到一起,，整座橋就是一個藝術(shù)上品,，當它矗立在青天白日、稻香飄逸的曠野,，就是一幅天外飛來的活山水,，如果恰逢煙雨彌漫、梨花帶雨,、桃杏生煙，它便是一幅江南水墨圖,。在野在市,，益增人之藝術(shù)享受、涵養(yǎng)與智慧,；在史在冊,，遺澤千古；在筆在鏡,，幻化生情,。今之收藏，得一石而欣然,，爭一石而費金,。橋的藝術(shù)，賜予河流文化藝術(shù)的底蘊,，也賜予江南大地請情畫意的坐標,。不像今天的橋，除了鋼筋水泥的平鋪直敘,，除了鋼梁斜索的橫陳力舉,，沒有多少藝術(shù)可言，只是橋梁,，不是藝術(shù)珍品,。

同里三橋晨景

其實，無論是在富裕榜書和歷史萬花筒還是文化化石和藝術(shù)標本中,，吳江古橋都融進江南民俗,、吳地民俗特別是吳江民俗,，而今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同里的三橋，雖存夸張,、附會之色,，但相沿而成習(xí)俗，一走之下,，心氣開朗,，也是好事。不再專述,。

我寫吳江橋,，仿佛自己也置身于一座座橋上，穿古越今,，感是憾非,，既浮文思，又生詩情,。

盛澤昇明橋

吳江古橋起于魏晉,，興于唐宋，盛于明清,。道道河流,，橋橋生姿；橋橋斯文,，琳瑯城鄉(xiāng),。從遠古架起，給吳江人民以無數(shù)便利,，為吳江一地的經(jīng)濟,、文化、社會發(fā)展作出作為橋梁的最大貢獻,，使得吳江聲名遐邇,，風(fēng)景殊異。作為農(nóng)耕時代建造的橋梁,，隨著工業(yè)時代的到來,，總有結(jié)束它不能承載的歷史使命的時候，因而,，有許多古橋便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可是它們的歷史,、文化,、藝術(shù)價值并不會隨著它們的淡出而喪失而湮沒。相反，這種價值是永遠的,，是不可復(fù)制粘貼的,。但是，遺憾的是我們有許多古橋,，我們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甚至以發(fā)展的名義把它們移建別地，或者任由坍塌與消亡,。這是對古人先民的不尊重,，是對文化藝術(shù)的不尊重。論其根由,，并不全在發(fā)展上,，而在文化藝術(shù)內(nèi)涵與品位上，而在城鄉(xiāng)發(fā)展的規(guī)劃上,。這種痛處,，就如張翰墓和葉小鸞墓的被平被挖，當文化昌明到一定程度,，理當受到譴責與批判,。

震澤禹跡橋

時代在前進，歷史在發(fā)展,。我們追述古橋,，并沒有抱罐汲水、好古非今的意思,。因而，現(xiàn)在的吳江橋,，已經(jīng)完全現(xiàn)代化了,。古橋的功用與職能已經(jīng)基本讓位于這些現(xiàn)代化的橋梁。這既是歷史既定,，也是順應(yīng)時代,，吳江古橋也會以自己卑微的身形，向這些現(xiàn)代化的“宏偉”表示敬意,，雖然這些橋梁在它們面前顯得直白,，沒有足夠的文化修養(yǎng)和藝術(shù)青春。

雖然有了現(xiàn)代化的橋梁,，我們?nèi)匀徊荒芡洷Ｗo吳江古橋的責任,。就讓它們在沐浴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江南煙雨與朝陽后，再在現(xiàn)代與未來煥發(fā)既有的文化藝術(shù)光芒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