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這組詩作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杜甫攜家離開華州前往秦州之后,，古今學(xué)者多以此首為“二十首之冒”（《讀杜心解》卷三之二），而首聯(lián)中之“滿目悲”三字不僅對其一全詩具有統(tǒng)攝作用,，亦成為其后全部二十首詩所詠之事的生發(fā)之點,。那么，詩人究竟緣何而“悲”,，其“滿目”所“悲”究為何事,？

首聯(lián)一開篇,，詩人即云“滿目悲生事”,，直接點明所“悲”之因在于“生事”。生事,，表面之意不言而喻,，指的是謀生之事，后之《發(fā)秦州》詩亦有：“我衰更疏懶,，生事不自謀,。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明確點出“無食”,、“無衣”,，生活無以為繼的悲愁。老杜究竟遭遇了什么,，以致淪落到無衣無食的境地,，而不得不攜家?guī)Э凇斑h游”秦州？據(jù)《新唐書·杜甫傳》記載,，他“出為華州司功參軍,。關(guān)輔饑，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薄瓣P(guān)輔饑”三字似乎點明了原因,。而導(dǎo)致“關(guān)輔饑”的原因，除戰(zhàn)亂外,，還有干旱的氣候因素,，據(jù)《舊唐書·肅宗紀》載“（四月）癸亥，以久旱徙市,，雩祈雨”,。春夏的大旱導(dǎo)致秋季的無收，辭官后的詩人“無錢居帝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只得舉家遷往邊疆,。而之所以選擇秦州，一說是為了投奔在秦州的從侄杜佐和舊友贊公,。在秦州時期,，杜甫確實寫有《示侄佐》、《佐還山后寄三首》,、《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大云寺贊公房》、《寄贊上人》等詩作,，也曾到杜佐居住的東柯谷和贊公居住的西枝村等地考察卜居之事,，但終未長居此地，而是于十月離開秦州遷往同谷,，十二月便入蜀去了,。

因而有學(xué)者認為，說“‘因人’是因侄佐在東柯,，故西游來秦，于詩意不合。公之留秦,，原為烽火心折,；其卜居?xùn)|柯，以其地可以避亂耳,。如云依佐,，何詩中無一語道及主人耶？此‘人’字,，或指他處,，或是結(jié)伴同行者，詩既未明言,，不必強為指實”（《杜解傳薪》卷三之二）,。陳貽焮先生亦贊同“因人”不必指實之說，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杜甫相關(guān)詩作進行考察分析,，認為杜甫是在閑居秦州的過程中與杜佐和贊上人重逢的，并非一開始即有意投奔賴其終老,。無論秦州是否真的有人可依,，杜甫終未在此定居，且“負薪采橡栗自給”也表明在秦州的生活實際上的確沒有什么人可以依托,。更重要的是此詩所寫為赴秦途中之事,，因而詩人用此二字，不過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遠游”他鄉(xiāng),，并非是出于主觀意愿,、不是自我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由外在原因?qū)е碌?，“因人”二字正體現(xiàn)著作者身不由己,、難以自主的悲哀。正如張潛所說：“‘因人’二字……寫盡亂世旅人情景”,，而在這一路上,，杜甫觸目所見之景更是牽動詩人的神經(jīng)，惹其生悲,。

秦州位于今天的甘肅天水一帶，詩人行至隴山就不由得心生怯畏,，猶豫徘徊不敢向前,。《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秦州”條載“隴坂九回,，不知高幾里,。每山東人西役,，升此瞻望，莫不悲思”,?！读汗慕菣M吹曲·隴頭歌辭》中也有“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隴頭流水,，其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之句,。都寫出了隴坂的艱險,，置身于此，便會升起無可名狀的凄涼和悲壯之感,。因而當詩人來到隴山,，面對著九曲迂回的隴坂，不禁生出畏怯之情,，不敢橫度,；望及浩蕩無垠的隴關(guān)，更是思緒萬千,，生出無盡的憂愁,。此聯(lián)中的“遲回”與“浩蕩”，皆是一語雙關(guān),，既寫出了秦州山勢綿延起伏的地勢特征,，也顯示出詩人面對眼前景象的心情。隴坂的迂回曲折與邊關(guān)地勢的廣闊無垠,，都使詩人憂思翻騰,。周篆說“‘遲回’言其怯之久，‘浩蕩’言其愁之大”,，一個“遲”字與一個“怯”字,，似乎將老杜滿面猶疑與逡巡不前之態(tài)盡現(xiàn)讀者眼前，而“浩蕩”則又使詩人之愁緒形象化,，那既深且廣的愁情仿佛變得直觀可見,，具體可感。前已說到杜甫此行之不得已,，如今又來到這荒遠之地,，怎能不及關(guān)而愁思浩蕩？用“遲回”狀其“度隴”時的膽怯猶豫,，以“浩蕩”喻其“及關(guān)”時廣闊無涯的愁思,，都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了詩人當時復(fù)雜矛盾的內(nèi)心世界,。

詩人繼續(xù)前行，終于來到秦州,，“魚龍水”,、“鳥鼠山”都為秦州地名，詩人在此是以魚龍河,、鳥鼠山來代指秦州的山水。此聯(lián)寫秦州景色,，借富于神秘色彩的塞上風(fēng)光狀初來乍到的生疏之感,，亦更加細致地寫出了“及關(guān)”之愁。夜間度過魚龍川,，別無所見,，只覺河水甚淺；行經(jīng)秋日的鳥鼠山,，萬木凋零,，頓感山谷之空曠寂寥。“落”,、“夜”,、“空”、“秋”寫出了水落山空的秋日凄涼景況,，落水的河道,，空曠的山谷籠罩在蕭瑟、凋蔽的氣氛之中,，“魚龍寂寞”典故的運用,，更加深了這種孤獨凄涼之感，與整首詩“悲”,、“愁”的基調(diào)正相吻合,。此聯(lián)向來以地名與實物的巧妙雙關(guān)著稱，“本以魚龍水,，鳥鼠山見地,，及坼而用之，則魚龍,、鳥鼠皆成活物,，又因以見時，造句之巧,，誠莫踰杜公者也”（黃生語）,；“魚龍、鳥鼠本山水之名,。然水有魚龍,，以落字,、夜字點化之；山有鳥鼠,，以空字,、秋字點化之。不惟化板為活,，并且山水之蘊含人事之遭際,，一齊透露于十字中……尤為深厚渾成”（石閭居士語）。

迂回曲折的隴坂,、浩蕩無垠的邊關(guān),、寂寞蕭瑟的山水，詩人一路走來觸目所見無不牽動著愁思,，令他生出無限的悲慨,。加之無衣無食、無依無靠的生活處境,，確實令人心傷,，然而詩人的“滿目悲”真的僅僅指的是這些么？

詩人一路向西跋涉,，還要一邊不停地“問烽火”，“問烽火”三字又向讀者透露出新的信息,。此時的李唐王朝雖已收復(fù)了兩京,，但自三月圍鄴城的九節(jié)度使大軍潰散后，戰(zhàn)局重又轉(zhuǎn)為被動,，加之襄州與西南等地的叛亂,，吐蕃又趁安史之亂奪取了隴右（西），位于隴東的秦州便成為邊塞之地而受到吐蕃的威脅,。據(jù)《舊唐書·吐蕃傳》載“乾元之后,，吐蕃趁我間隙，日蹙邊城,，或為擄掠傷殺,、或轉(zhuǎn)死溝壑。數(shù)年之后,，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湮沒者數(shù)十州”,。趁著西邊戍防的軍隊被調(diào)去征討安史叛軍，吐蕃又不斷東進騷擾內(nèi)陸地區(qū),。在這樣的時局之下,，老杜棄官度隴,，來到秦州，一路上“警急烽常報,，傳聞檄屢飛”（《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八）,，所見所聞皆是“胡笳戍鼓、烽火襚煙,，使臣過往,、軍旅回防”等戎馬倥傯的景象。浦起龍說“‘問烽火’者,，向久歷中原之亂,，今更恐蕃寇之偪。著一“問”字,，覺一路驚惶，姑就此襯托矣”,。陳貽焮更明確認為此處“烽火”為實指,，不僅是用來作為戰(zhàn)事的代稱。并舉了同時期的另一首詩《夕烽》為例：

這首詩說明“烽火有報平安、報警兩種”,，而這時期老杜是經(jīng)常留心看烽火的,。老杜此來，正值秦州一帶受吐蕃威脅之際,，無時不在遭受“擄掠殺傷”,、“轉(zhuǎn)死溝壑”之憂，因而在西行途中提心吊膽,，隨時注意前方是否有戰(zhàn)事發(fā)生,。“戰(zhàn)亂時人們當然很注意觀看（烽火）這禍福攸關(guān)的信號……尤其是那只燃一炬的平安‘夕烽’，并不是那么容易看清楚的,，對兩眼昏花的老年人來講更是這樣,。老杜生怕錯過這報憂報喜的信號，所以在‘西征’途中就時不時地‘問烽火’了,。這個“問”字很能見出老杜當時那種擔(dān)驚受怕的神情,，不可草草讀過”（《杜甫評傳》）,。

詩人不停地打探前方有無戰(zhàn)事，只得緩緩而行,、逡巡不前,。尾聯(lián)不僅更加凸顯出度隴入秦路上的苦況與客愁，也寫出了作者對邊事的關(guān)懷,?！皢枴薄ⅰ罢邸?、“留”三字真實而清晰地展現(xiàn)出詩人的心路歷程,。邊走邊問，流露出小心翼翼之態(tài),；心折即心驚,，詩人因擔(dān)憂戰(zhàn)況而滯留于此，舉步維艱,。照應(yīng)頷聯(lián)的“遲”,、“怯”、“愁”,，詩人內(nèi)心的悲苦已不言自明,。詩讀至此，可以理解詩人之“心折”固然因擔(dān)憂自家的身家性命,，但顯然又不止于此,。由此，可再回到對首句“生事”的理解,，其中固然包含著生計,、謀生之意，但也不應(yīng)拘泥,，只解作詩人的生活困頓,，而應(yīng)含有生民之事、國家之事的含義,。浦起龍即云：“起聯(lián)字字清澈,，‘生事’而曰‘滿目悲’，為世亂可知”,。因而開篇所云之“滿目悲”,，其所悲者，則非只家事之艱難,，亦有世事之艱難,，既有對前述“關(guān)輔饑”的悲愁，更多的是對戰(zhàn)亂頻仍、生靈涂炭,、山河破碎的哀嘆與悲痛之情,。《杜詩言志》對此作了較為全面的闡發(fā)與概括：“看他開頭便說‘滿目悲生事’,，是其所可悲之事不一而足,。半生期許，至此盡矣,，一可悲也,。遍歷艱辛，都赴流水,，二可悲也,。進既莫容，退又無歸,，三可悲也,。干戈未息，骨肉遠離,，四可悲也,。君國多難，忠孝莫解,，五可悲也。邊塞凄涼,，驚心鼓角,，六可悲也。風(fēng)雨凄其,，秋陰短少,，七可悲也。老驥伏櫪,，壯志難忘,，八可悲也。羈棲異地,，送老何時,，九可悲也?；貞涾x行,，寒云愁對，十可悲也,。夫抱此多般愁苦,，難以縷析，故以‘滿目’二字概之。其后二十首中所觸發(fā)之事,，悉由此生出,，所謂籠蓋全篇之句也”。

由此可見,，“‘悲’字乃一篇骨子”（《讀杜詩愚得》卷五）,，詩人所悲的不僅是自身的窮愁潦倒、進退失據(jù),，更是其一貫心系蒼生,，胸懷國事的表現(xiàn)，是對戰(zhàn)火之中民不聊生的悲憫,、悲憤與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