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馬鐙何時出現(xiàn)? 英國科技史學者懷特曾說過:“很少有發(fā)明像馬鐙那樣簡單,,而又很少有發(fā)明具有如此重大的歷史意義。馬鐙把畜力應(yīng)用在短兵相接之中,,讓騎兵與馬結(jié)為一體,。” 馬鐙,,是指垂懸于馬腹兩側(cè)供騎馬者踏腳的馬具.馬鐙的作用,,一是方便騎乘者跨上馬背;更重要的是使騎乘者上馬之后雙腳擁有可靠的支撐,,配合高橋馬鞍,,得以輕松地保持身體的平衡和穩(wěn)定;并且騎者的身軀和雙手由此得到極大解放,,可以在馬背上從事諸多復雜的動作.在沒有馬鐙的年代,,由于馬的軀體較高,除非身手十分矯健,,否則人們很難一蹴而就,,上馬往往需要他人的托舉等幫助;或者先站在一塊石頭上,,再跨上馬背.而且沒有馬鐙的支撐,,上馬之后騎行也是一件十分受累和危險的事.騎乘者需要時時用雙腿使勁**馬腹,甚至用雙手抱住馬脖或緊緊抓住馬鬃,,即使這樣,,稍不留神仍有因失去平衡而脫鞍墜馬之虞。所以,,馬鐙的發(fā)明和應(yīng)用,,在人類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出土文物中的認知 對于馬鐙產(chǎn)生的年代,,一直以來學者們見仁見智,。有人根據(jù)《史記》《漢書》中西漢騎兵已經(jīng)取代步兵成為戰(zhàn)斗主力,,且曾屢次長途奔襲、穿插到匈奴后方等記載,,推斷馬鐙作為“對騎兵至關(guān)重要的發(fā)明,,在兩漢時代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被普遍應(yīng)用了的”,認為若非如此,,騎兵們在半路上就會紛紛落馬墜地,,難以成就上述壯舉?;蛟S是受此類說法影響,,當今不少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如《大秦帝國》《漢王劉邦》《漢武大帝》等電視劇,,都有角色騎在馬上足踏馬鐙的清晰畫面,。其實, 上述推論和描述不合邏輯,,也缺乏嚴謹?shù)目甲C,。根據(jù)現(xiàn)有考古出土材料和學者的研究成果,我認為馬鐙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三國兩晉時期,。此距東漢時期晚了兩個世紀,,距離楚漢相爭的年代就更遠了。而它的廣泛應(yīng)用,,應(yīng)該還要更晚一些,。 秦始皇兵馬俑坑中出土過大量的陶馬,這些陶馬身上有各式各樣的馬具,,但并不見馬鐙,。近些年來,在各地陸續(xù)出土了不少兩漢時期的陶馬,。這些陶馬造型生動逼真,,其中一些裝備有乘具,可以清楚地看到馬背上有鞍韉,,卻同樣不見馬鐙。山東沂南漢畫像石墓中有一幅反映馬夫在馬廄中喂馬的石刻畫像,,馬廄中掛著鞍韉,、革靷、絡(luò)頭,、革帶和裝飾用的纓絡(luò)等馬具,,唯獨沒有馬鐙。從出土的同時期的馬具實物看,,也往往只見銜轡,、靷,、勒等而單單缺少馬鐙。不獨中原地區(qū)是這樣,,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當時北方草原地區(qū)的文物來看,,情況亦是這樣。 最早表現(xiàn)嚴格意義上馬鐙形象的“藝術(shù)作品”,,一是南京象山東晉瑯琊王氏家族墓群7 號墓中出土的一件陶馬,,鞍下兩側(cè)都裝飾一個泥塑的近三角形鐙,該墓葬的年代為東晉永昌元年(322年)或稍后,;二是**阿斯塔納十六國時期墓出土木馬右車鞍下掛一個近圓形鐙環(huán)的馬鐙,;三是陜西咸陽十六國墓出土的多例掛鐙的陶馬。此外還有吉林集安發(fā)現(xiàn)的高句麗時期的石墓壁畫,,它們的年代要更晚一些,,都是北朝初期的產(chǎn)物。 另外,,20 世紀50 年代末,,在長沙金寶嶺一座屬于西晉永寧年間(301~302年)的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陶俑,。其中的14 件騎馬的官吏俑均備有鞍韉,,而當中三件陶馬的左側(cè),各懸有一只三角形的小鐙,。另有兩件騎馬的樂工俑,,其中一件的馬鞍左側(cè)亦有一只小鐙。仔細觀察,,這些馬鐙有如下兩個特點:一是只見于馬腹的左側(cè),,而右側(cè)沒有;二是系鐙的革帶很短,,馬背上的官吏和樂工的足并沒有踏在鐙中,,鐙只是高懸于騎者腿部的前上方。據(jù)這些情況判斷,,這些懸于一側(cè)的單鐙,,其功用應(yīng)該是僅供乘者上馬時踏足的,猶如一方隨馬攜帶的上馬石,,而不是用來供乘者騎上馬背后擱腳和穩(wěn)定身體的,。在鄭州、洛陽等地出土的同時期的馬俑身上,,往往只備有鞍韉而不見馬鐙,。可見,即使是這種僅供上馬所用的馬鐙,,在當時的應(yīng)用似乎還并不普遍,。 目前為止,所見年代最早的馬鐙實物是河南安陽孝民屯154 號晉墓出土的單只馬鐙和遼寧朝陽袁臺子東晉墓出土的雙只馬鐙,。至于最名副其實的馬鐙,,當數(shù)1965 年從遼寧北票馮素弗墓中出土的一副由鎏金銅片包裹的桑木心馬鐙。馮素弗是十六國時期北燕文成帝馮跋之弟,,死于文成帝太平七年(相當東晉義熙十年,,即公元415 年)。該馬鐙長24.5 厘米,、寬16.8 厘米,,其形狀仍如同西晉陶俑上裝飾那種單鐙的三角形,而非后世逐步定型的馬蹄形,。1993年,,吉林市郊帽兒山18 號墓也曾出土一副同樣由銅片包裹、再加鉚釘加固的木心馬鐙,,該墓墓主推斷為北朝時期的鮮卑貴族,。此外,朝鮮**歷史博物館收藏有一副號稱“世界最早年代”的生鐵馬鐙,,據(jù)考證為五六世紀前期高句麗時代的遺物,,即大致與馮素弗墓中所見的馬鐙同時或稍后。這三副馬鐙都是考古實物資料,,年代相當于東晉末期或更晚,。 文獻與文字中的考察
“鐙”字在傳世文獻中最早用來表示“馬鐙”,,據(jù)我所知應(yīng)在《世說新語》中。該書《規(guī)箴》中有這樣的記載:“謝中郎在壽春敗,,臨奔走,,猶求玉帖鐙?!敝x中郎即謝萬,,東晉名相謝安之弟。他于東晉升平三年(359 年)以西中郎將統(tǒng)兵北征慕容俊,,因高高在上,、盛氣凌人失去士卒的擁戴,結(jié)果兵敗壽春,。此句批評謝萬于兵敗逃亡之際,,臨上馬還奢求用嵌了玉的馬鐙。 之后稍晚一些的例子,,還有南朝梁蕭子顯的《南齊書》,,其書中的《武十七王·廬陵王子卿傳》記載齊武帝責備其子蕭子卿過度奢侈之語曰:“純銀乘具乃復可爾,何以作鐙亦是銀,?”語中“乘具”與“鐙”并提,,可知“鐙”應(yīng)指作為馬具的“馬鐙”。同書《張敬兒傳》:“敬兒與(沈)攸之司馬劉攘兵情款??(攘兵)寄敬兒馬鐙一只”,,但寄“ 一只”而非“一雙(一副)”馬鐙,,頗耐人尋味,似乎馬鐙在當時還屬尚未普及的稀罕之物,,且是僅供上馬所用的單鐙,。南朝梁簡文帝《紫騮馬》詩云“賤妾朝下機,正值良人歸,。青絲懸玉蹬,,朱汗染香衣?!庇稍婎}可知玉蹬即玉鐙,,當指用玉石琢成或嵌了玉的馬鐙。北周王褒《謝賚馬啟》中有句:“黃金作勒??白玉為鐙,?!薄吨軙ち号_傳》中也稱道梁臺身手矯健、技藝過人,,“年過六十,,猶能被甲跨馬,,足不躡鐙;馳射弋獵,,矢不虛發(fā)”,。 以上這些記述歌詠,都出自南北朝乃至以后的文獻,,其中所述及的史實最早涉及馬鐙的,,是東晉中期謝萬兵敗之事。語言中的詞匯是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直接反映,。如果馬鐙這一器物早在兩漢甚或秦漢之際就已出現(xiàn),,那它在同時期文獻中就應(yīng)該或多或少有所反映,而漢代及以前的文獻卻未能留下有關(guān)馬鐙的記載和用例,。因此,,“鐙”字在文獻運用中的上述事實,也正好說明馬鐙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在兩漢之后的事,。 歷代字書對“鐙”字的訓釋,可從另一方面印證馬鐙的出現(xiàn)不是在魏晉之前,。最早收錄“鐙”字并對它的意義予以解釋的字書,,是許慎的《說文解字》。其對“鐙”字的解說是“錠也”,?!板V”在當時有兩義,一是指一種盛熟食的器皿,,二是指燈盞,,正與前文所引“鐙”字在《儀禮》《楚辭》等早期文獻中的用例相吻合。之后的字書,,包括曹魏時代張揖的《廣雅》和南朝梁顧野王的《玉篇》,,都無不因襲許氏的說法,以“錠”“鐙”互訓,。 現(xiàn)存歷代字書中,,最早明確指出“鐙”有“馬鐙”義項的,是北宋人編的《廣韻》,。該書去聲嶝韻所收“鐙”字下訓曰:“鞍鐙,。”當然,,任何一部字書都不可能及時而全面地收錄當時語言中所有的字詞,,并羅列出它們的每一義項;今人亦不能僅僅根據(jù)某部字書沒有收載某一詞語,,或沒有訓及某個詞語的某一意義,,就否認當時語言中該詞語或該義項的存在,。不過,我們結(jié)合其他方面的材料,,“鐙”字的“馬鐙”一義遲至北宋的字書中才得到反映,,就不應(yīng)看作是偶然的現(xiàn)象了。如曹魏張揖的《廣雅·釋器》中,,與馬具有關(guān)的字詞(包括被釋字和訓釋用字),像羈,、勒,、韁、靶,、綏,、鞅、鞍,、絆,、皁、櫪,、鞈,、防汗等多達數(shù)十個,卻并未涉及馬鐙,。尤其是梁代顧野王的《玉篇》一書,,它在釋義方面并不一味因承《說文解字》,而比較注重羅列出一個字詞在當時所具有的多個義項,。如“極”字,,顧野王除首先列出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訓釋“棟也”而外,又給出了“中也”“至也”“盡也”“遠也”“高也”等解釋,。而且,,該書的收詞范圍也并未囿于前代典籍,而對魏晉以來漢語中新出現(xiàn)的一些字詞和意義給予了相當?shù)淖⒁?。如“土”部的“??以土堨水”和“墅??田也,,又??村也,田廬也”,,都及時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內(nèi)容的豐富和演進,。因此,“鐙”的“馬鐙”義在該書中的闕如,,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馬鐙這種器物在當時可能尚未普及流行,。 以上種種事實,應(yīng)該足以說明:中國古代馬具的發(fā)展史上,,馬鐙的出現(xiàn)是比較晚的,。除非有更新且更可靠的資料證明,,三國之前它確實還未見蹤影,更談不上得到廣泛的應(yīng)用,。所以,,上述電視劇中的諸多馬鐙鏡頭,用今天流行的說法,,應(yīng)該都視為“穿越”,。 然而,漢民族將馬除駕車,、馱物,、耕作等而外又馴作坐騎,據(jù)史學界公認的看法,,始自趙武靈王倡導的“胡服騎射”,,即公元前302 年的戰(zhàn)國中期。之后不久,,“秦,、楚、趙三國,,各擁有騎兵萬名,;其次為燕國和魏國,亦分別有三千名和五千名”,。此距馬鐙的產(chǎn)生和應(yīng)用,,足足早了五六百年!那么,,在這漫長的歲月里,,騎乘者是如何在騎行乃至馳騁和激烈的格斗中保持身軀的平衡和穩(wěn)定的呢?《史記》《漢書》中記載楚漢精騎奮勇相搏,、漢軍騎兵深入大漠奇襲匈奴等記載,,不至全系史家向壁的虛構(gòu);而且,,從一些漢代的畫像磚上,,我們也可見到:騎者的大腿跟馬背平行,膝蓋彎曲,,小腿下垂,,雖然不見馬鐙,但整個身姿跟足蹬馬鐙的形狀頗為相似,,并不像腳下一無所托般讓整條腿呈下墜狀,。 對此,我贊同《論漢代中國的馬鞍和馬鐙問題》一文中提到的觀點:在馬鐙產(chǎn)生之前,,作為馬鐙的初期形態(tài),,應(yīng)該存在過一些大致具備馬鐙功能的物件,,比如說用藤草、樹皮,、布條,、革帶等做成的懸在馬腹兩側(cè)的繩套。事實上,,在云南晉寧石寨山曾出土一個西漢末期的貯貝器,,其頂部“有一個騎無鞍馬者的鎏金塑像,其雙腳拇指套在鞍前垂下的繩圈中”,;而西方歷史記載中公元4 世紀入侵歐洲的匈奴人,,“所使用的原始馬鐙也只不過是繃帶、皮帶或者用一種亞麻織成的腿帶”,。 按照需求促進創(chuàng)造的常例,這些軟質(zhì)材料做成的腳套或當為中原周邊馬背上的民族所首創(chuàng),。這種“原始馬鐙”雖可隨地取材、制作簡便,但易于朽損,,難免隨用隨扔,;特別是因材質(zhì)柔軟輕飄、形狀不定型,,腳伸進伸出都很不方便而頗具安全隱患——一旦墜馬倒地,,騎者的腳若未及時抽出,將導致被馬拖行,。這些弊端,,使其可能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都未能作為“標配”而成為馬具固定的組成部分,甚至沒有獲得一個統(tǒng)一和固定的稱謂而進入漢民族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 原始的軟質(zhì)腳套最終遭到淘汰,,被真正意義上的馬鐙所取代,應(yīng)該得益于金屬采冶業(yè)發(fā)達到相當?shù)某潭?,銅鐵等金屬材料的產(chǎn)量使其不再是稀缺的資源,。而這一局面的出現(xiàn)無疑是比較晚的。因為在金屬尚屬稀罕貴重之物,、被普遍應(yīng)用于社會生活諸多領(lǐng)域之前,,人們不可能將其用于制作馬鐙;滿足錢幣,、農(nóng)具,、兵器等的制作需求,肯定是那時更重要更優(yōu)先的考慮,。馬鐙雖然作用巨大,,畢竟是踩在腳下的“賤器”,,何況有原始形態(tài)的同類用品聊堪供用。從《南齊書·武十七王·廬陵王子卿傳》載齊武帝責備其子蕭子卿過度奢侈之語“ 純銀乘具乃復可爾,,何以作鐙亦是銀”,,不難看出“鐙”在當時人們心目中所居的次要地位。東晉末期貴為帝弟的馮素弗和鮮卑貴族所用的馬鐙尚為桑木心,,金屬材料僅作為外皮包裹,,也頗能說明問題:從技術(shù)、工藝,、實際等方面講,,純用金屬鑄造反而簡單、耐用得多,。之所以舍易求難,,金屬資源的緊俏,應(yīng)當是一個受制的因素,。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馬鐙出現(xiàn)之后,漢民族選取漢字中固有的“鐙”字來表示這一器物,,也可謂神來之思,,充分顯示出先人們特有的聰明睿智。從用字之法來看,,以本來表示盛食器和燈盞的“鐙”標指馬鐙,,屬于“假借”;而從造字之法來看,,“鐙”字表示馬鐙則屬“會意兼形聲”:從金從登,,登亦聲。真是沒有比這更精當恰切的選擇了,! (作者為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社長,、編審,中國訓詁學研究會會員) 原文載于《大眾考古》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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