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路888號老洋房的被拆,，引起上海市民的痛惜。

痛惜的同時,，我們也瞥見了隱沒在這座城市里的這個人群——那些癡迷老房子的上海人,。

若不是他們的最初發(fā)現(xiàn)、奔走呼吁,，這棟老建筑的被拆事實可能就消匿于鬧市,，恐怕還會有老建筑繼續(xù)遭遇此類不堪境遇。

那些癡迷老房子的市民,，散布在這座城市的各處,，有的是退休職員、有的是國企干部,、有的還是學(xué)生,。他們用各自的方式走進老建筑、親近老建筑,、記錄老建筑,。他們找居住在老房子里的爺叔阿姨“賣萌搭訕”，套出一些獨家故事,；一次次去老房子用餐,、喝茶,，只為近距離一睹芳容。

城市由建筑,、人,、傳奇構(gòu)成,。那位退休后到處拍老房子的上海老克勒,，已積累數(shù)萬張珍貴圖片，拍得越多,，他越感嘆上海建筑式樣之豐富,，常常讓他大開眼界?！斑@就是上海的包容,，建筑就能體現(xiàn)海納百川?！?/span>

那位癡迷老房子的95后男生開了個獨特的老建筑公眾號,，30多篇文章量不算多，可對正在上學(xué)的他來說,，每一篇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浸潤了他的感情和思考?！按斑叺呐柙宰兞?，窗外的景物變了，拍照的人變了,，但是房子和它承載的記憶卻不會變化和消失,。這種變與不變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老房子的妙趣所在,?！?/span>

那位致力于絞圈房子研究的民間建筑學(xué)家不無感慨，“我已經(jīng)70歲了,，我的奢望就是在上海城市規(guī)劃館有一間小小的陳列室,，擺放絞圈房子的模型，用展板講述絞圈房子從四合院到三合院再到石庫門的演變,，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它不是爛房子,。”

那位在微博小有名氣的普及老建筑文化的國企職工,，這樣解讀鄔達克,，我們從鄔達克身上讀到的不僅僅是這個城市的建筑史，從四行儲蓄會籌資成立國際飯店,，讀到的是一部民國金融史,；從他設(shè)計的市三女中，讀到的是一部民國教育史；而由他設(shè)計建造的上海啤酒廠,，背后又是一部沉甸甸的民族工業(yè)史,。

這些癡迷老房子的上海人，在觀賞記錄老建筑的同時,，更憂心的是老建筑的命運,，他們真心希望，能有一天電鉆與鐵錘的無序轟鳴不再驚擾到這些深處于城市里弄間的“前輩長者”,，取而代之的是對他們定期且專業(yè)的細致呵護…

建筑并不是水泥磚塊的堆砌,，而是一個承載著記憶的生命體，人們認識建筑的過程,，就是賦予它全新內(nèi)涵的過程,。從今天起，推出癡迷老房子的上海人系列,。也許他們就在你我身邊,。

癡迷老房子的上海人①|(zhì)他花了20年拍了8萬張老洋房照片

文/ 王海燕

瞿凱 （圖左）和嚴爾純 （綠房子屋主吳同文的外孫）在油畫《綠房子》前合影。

他拿著廣角相機在番禺路129號附近轉(zhuǎn)悠,。老樓有些破敗,、落寞，似乎被人遺忘,，他卻抑制不住地歡喜,，多次在前后花園拍照，一次他偶然發(fā)現(xiàn)大門在陣風(fēng)中晃動,，試著用舊鑰匙竟然將那把破鎖打開,，便跑進去將里里外外都拍了個遍。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樓板松脆,、墻壁微斜，他很擔(dān)心這片老宅的安危,。2012年,，他發(fā)現(xiàn)有建筑工程隊進駐這片區(qū)域，“看來舊居要修繕了,?！彼d奮起來。

建筑隊也注意到了這位屢屢上門,、白發(fā)花白的老先生,，向他請教瓦片該如何修。

老先生叫瞿凱,，今年67歲,，土生土長的上海人,。1996年起，他開始了老洋房攝影之旅,，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在上海的里弄街坊里到處轉(zhuǎn)悠,，給各式老洋房拍照留念。那塊他常去的區(qū)域就是鄔達克舊居,，20多年來,，他反復(fù)拍這所老宅，從修繕前,、到修繕中,，一直到修繕后，老宅每一年的模樣都留存在他的相機里,。

鄔達克舊居。   瞿凱攝

“我是一個鄔迷,，鄔達克在上海的所有建筑我都拍過,。”不僅僅是鄔達克,，瞿凱手頭的老房子照片已積累8萬張,，足以成立一個上海老建筑圖庫，他將此稱為“凱迪克圖庫”,，這是他20多年來的積累,。只要有人發(fā)一張上海的老建筑照片，他看一眼,，就能說出這是哪里,，這里曾住過哪些人，叫什么名字,。

足足用了七年,，方才找到建筑的正南面

瞿凱的曾祖父十九世紀末在英資惠羅公司當(dāng)買辦，專門經(jīng)銷蕾絲花邊,、刺繡,、家庭布藝，祖父傳承父業(yè)創(chuàng)立了自己名號的花邊抽繡公司和品牌,，自行設(shè)計,、生產(chǎn)、銷售工藝繡品,，產(chǎn)品專門銷往歐美國際市場,。瞿凱自幼就居住生活在老洋房中，他從父輩,、街坊鄰居那里聽了不少老洋房的故事,?！拔覐男【秃屠涎蠓肯嗍欤@是沒法割舍的一種情感,?！?/p>

1996年，他從深圳調(diào)回上海,，偶見市區(qū)一處歐式老建筑外墻上用紅漆寫著一排大大的“拆”字,。“那么漂亮的老房子,，拆了多可惜,，我想留下她的倩影?！睆拇?，他騎著自行車在上海里弄開始了老房子拍攝之旅。

瞿凱自幼學(xué)習(xí)美術(shù),，他試著從各個角度拍這些老房子,，甚至鋌而走險。

有段時間,，他坐車經(jīng)過延安高架外灘第一灣,，每次總會遠遠看到東南方向大約300米處“鶴立雞群”矗立著一座玫瑰紅色的九尖頂?shù)母缣厥浇烫谩,！斑@樣的尖頂很少見,，我一定要找這個教堂?！睘榱伺牡竭@些尖頂,，他用盡一切心思，前前后后花了8年時間,。

天主教圣諾瑟堂,。    瞿凱攝

瞿凱講他的拍攝經(jīng)歷。他估計金陵東路江西路口一幢大樓上的陽臺正好對著那座教堂,，樓上是外灘飯店,，他就跑到樓上陽臺觀望那座教堂，萬萬沒想到那個陽臺是三角形的,，只有0.5平方米,，疊放著兩臺空調(diào)外機，地上滿是電纜,，腳都沒處放,，陽臺與教堂距離約有100米，必需帶三腳架長焦距鏡頭來拍,，而且只有下午兩三點鐘光照角度最佳,。

“條件再苛刻也要來拍,。”于是他選定一天下午大太陽,，再度登上外灘飯店三樓陽臺,，盡管三腳架放不下三個腳，兩點支撐,，依然興奮不已,，一口氣拍了三卷膠卷……

事后回家想想還不滿足，何不到馬路對面民房樓頂天臺拍攝,？幾天后又去對面永勝路與居民商量,，這里的居民倒也寬容?！笆獠恢M入樓房一片漆黑,，樓梯又陡又窄，踏板僅有一個手掌寬,?！钡櫜簧线@些，直往樓梯上沖,。忽然，樓上一條哈巴狗直沖他頭頂撲了下來,！“照片沒拍成,，卻嚇掉我半條命?！焙髞硭终业搅私烫玫恼T,，多次入內(nèi)拍攝，拍到了想要的照片,。

“我的第六感很敏感,，走到哪里，都能搜索到很有味道的老房子,。但有些建筑實在很難拍,。”有段時間他經(jīng)常在江蘇路,、利西路,、武夷路一帶拍攝老建筑，發(fā)現(xiàn)利西路南側(cè)有幾幢相連的英國式老洋房起起伏伏,，高低錯落有致,，十分漂亮，這么大體量的一座房子它的正面又是怎么樣的呢,？他開始尋找這座大房子的正南面,，好好欣賞它的“尊容”,，經(jīng)過幾次的踏勘，終于發(fā)現(xiàn)要繞到前面一條延安西路多幢大樓的背后弄堂最深處……

“原來她被遮掩在六幢六層公房的后面,?！宾膭P指給我看這個建筑?！斑@是六幢三組連體的東印度建筑,，體量龐大，東西寬度竟然達到60米,，為了拍全景,，我只能分段拍攝?！?他說,，如今這里已經(jīng)不是72家房客了，簡直就是被分割成372家房客的馬蜂窩了,。

鄔達克的建筑他最熟悉,，拍得也最用心，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來西郊玩,，有一間拜占庭風(fēng)格的教堂很美,。“后來我知道這就是鄔達克設(shè)計的教堂,?！宾膭P說，多年后,，他騎自行車到西郊,，想要再拍一拍那棟建筑，結(jié)果一路問人,，大家都搖頭,。

焉息堂。瞿凱攝

他不甘心,，終于在一座橋的附近發(fā)現(xiàn)被倉庫遮擋住的老教堂建筑,。他想走到教堂對面拍照，發(fā)現(xiàn)壓根走不過去,，地上坑坑洼洼,，非常危險，于是他選擇從建筑另一邊的小樹林過去,。小樹林一片“烏漆墨黑”,，瞿凱把照相機抱在胸前，閉著眼睛往里面沖,，走了50米,，只見到兩面高墻,，只好放棄?；丶抑笏氜D(zhuǎn)反側(cè),，依然心有不甘，于是第二天又去,。這一回他巧遇兩位工作人員,，好說歹說，終于同意讓他進去拍照,，并叮囑他不能亂走,。

拍到投入時，瞿凱哪里記得這些,，各個角度左挪右騰,。忽然，身后傳來一陣陣獅虎的吼叫聲,，嚇得他出一身冷汗,，立馬撒腿而跑。他這才想起工作人員的叮囑,，這里靠近西郊公園的猛獸繁殖場,。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幢老房子,，住過哪些人

拍得多了,，瞿凱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只要一看照片,，就知道是哪幢老房子，里面住過哪些人,。

華山路849號丁香花園   瞿凱攝

“你知道丁香花園嗎,，都說與李鴻章有關(guān)，其實現(xiàn)在掛牌的丁香花園不是李鴻章的,?！宾膭P賣了個關(guān)子。

長樂路1244號,，后門從華山路弄堂進入右首第一家,，也就是莫夫人花園別墅，“這才是“丁香花園”的真身,，這里就是李經(jīng)邁的母親,，李鴻章妾莫夫人的寓所?！?/p>

丁香花園真身（李鴻章妾莫夫人西班牙式別墅,，華山路807弄2號）,。   瞿凱攝。

“這座西班牙式花園別墅有著太多神秘歷史故事,。這撞到了我的圖庫槍口上,，我對這座花園別墅太熟悉了?！宾膭P講起丁香花園的歷史,，上世紀30年代后期通過經(jīng)紀人，寧波籍富商徐氏家族買下了這座花園別墅,，徐氏家族的第三代傳人與瞿凱同業(yè),，彼此在廣告、設(shè)計,、制版,、印刷領(lǐng)域精誠合作20多年，徐氏大家族在這座花園別墅悠閑地生活了30多年,。后來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占據(jù)并作為司令部,，文革后這里一度被國家海洋局征用。大約10年前花園柵欄用蛇皮布遮掩,，拍攝過講述民國時期的影片……

“這里被埋沒了幾十年,！雜草從生，變得默默無聞,?！?瞿凱說，這座西班牙式豪華花園別墅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了,。這些被遺忘的角落,，被他記錄在相機里。

他關(guān)注老房子背后的主人和故事,，開始整理這些老洋房的掌故,。他說，上海只有兩棟房子是荷蘭式,，一棟在岳陽路,，一棟在桃江路39號?！案鶕?jù)我掌握的情況,，很少有人知道，一般人不感興趣,，沒有人留意,。”

華山路555號華山醫(yī)院內(nèi)的中國國際紅十字會1907年成立時的舊址。瞿凱攝

華山路555號有座古老的紅磚房子很漂亮,。瞿凱回去問90歲的老父親,，“他就是一本活字典，告訴我這里以前是醫(yī)院,，曾經(jīng)去看過病,。” 瞿凱一查這里是中國紅十字會,，1907年,，盛宣懷曾在這里任中國第一任紅十字會長。

美華村,，陳納德和陳香梅的新婚別墅,。瞿凱攝

“大風(fēng)車你知道嗎，都說與陳香梅和陳納德有關(guān),，其實只和陳香梅相關(guān),。” 瞿凱說,，這是陳香梅父親早年為子女置辦的房產(chǎn),。陳香梅和陳納德結(jié)婚的房子是虹橋中星·美華村?！拔也榱撕芏噘Y料才知道,，去了多次都進不去，里面的房子都快塌掉了,，門窗全不知去向,，我是爬到土坡上方才拍到別墅的上半部分?！?/p>

“90年代那會兒很少有年輕人對上海老建筑感興趣,，現(xiàn)在好了，有大批年輕人對此感興趣,，我很高興,，終于找到知音了，很多年輕人比我還厲害,，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家可以一起交流,、探討,。”瞿凱說,。

目前,，凱迪克圖庫擁有上萬張照片，他將此整理分類，在朋友圈分享,。

巨鹿路22座英國鄉(xiāng)村式毗連花園別墅,。   瞿凱攝。

其中有一組是巨鹿路的照片,，去年6月,，瞿凱幾次去巨鹿路852號-892號，他想拍攝鄔達克設(shè)計的英國毗連式別墅,?！澳菚r888號大門緊閉，也不大好拍,，誰知不到一年,，老洋房就被毀了?！彼麌@道,，不可再生的優(yōu)秀歷史建筑就這么毀滅了，令人痛惜,。在那幾天,，他和鄔迷朋友們連續(xù)關(guān)注此次事件的動向。

“除了呼吁,，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留下老房子在不同時期的風(fēng)采,。”

題圖：鄔達克舊居建于1931年,，英國鄉(xiāng)村別墅風(fēng)格,，1932年至1938年鄔達克在此居住。 蔣迪雯攝   圖片編輯：項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