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有一個儒生與眾不同,,以自身為祭品,緩解時代的浮華和喧囂,,他就是司馬光,。他的人生,從一個傳說開始,。 儒學正能量 司馬光的祖父和父親做官都以氣節(jié)和政績著稱,。生在這樣的貴胄世家,家教自然嚴格,。五六歲時,,他以一個孩子的虛榮向姐姐炫耀自己會剝青胡桃的皮(其實是趁姐姐不在時他讓仆人剝的),聽到的卻不是姐姐的贊嘆,,而是父親的訓(xùn)斥,。謊言就像傷疤,雖然痊愈,,卻總有痛感,。司馬光的一生,便因童年的這個傷口,,隱隱作痛,。這痛楚時刻提醒他:人生的第一要義,是一個“誠”字,。 7歲時,,司馬光成了宋朝最美少年:他將一塊叫作責任和智慧的石頭,砸向一個蓄水缸,,救出了被淹的玩伴。這次事件給他帶來了榮譽,,同時也讓他壓力山大,。此后,,世界在他的眼中,一直是那個被困于水缸的孩子,,他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尋找最有質(zhì)感的石頭,尋找最有利的時機,,尋找最適宜的角度,,一擊中的。 12歲左右,他隨父親到了京城,,結(jié)識了父親的朋友龐籍,。龐籍是當朝重臣,現(xiàn)在則成了他的恩師,。恩師的欣賞如潮水,,一次次將他推上榮耀的浪頭,他卻時刻保持著低調(diào)和謙卑,,因為只要他稍一忘形,,幼年的傷疤就會隱隱作痛。 20歲時,,他已高中進士,。在慶功宴上,人人興高采烈,,他卻是淡泊的另類,,甚至拒絕戴上皇帝賞賜的花朵。直到同年以皇命相壓,,他才不情愿地戴上,。這種樸素的人生觀,在現(xiàn)今的年輕人看來,,無疑是戕害人性,;對司馬光來說,則是人性的閃耀和張揚,。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孔丘的男人親手制定了這個宗法世界的規(guī)章和禮儀;之后,,多少粉絲前仆后繼地實踐著,、印證著,只為這儒學正能量永不消退的魅力。五六歲時司馬光的試探和挑戰(zhàn),,只是他回歸正統(tǒng)前必需的磨難和考驗,。 所以年輕的司馬光沒有游移,而是心甘情愿地皈依,。此后數(shù)十年間,,他上疏言政奮不顧身、身為宰相堅不納妾,、家無余財賣田葬妻……他奉行最純粹的儒家規(guī)范,,他通身如此潔凈光明,以至于后世把他當作儒家代言人,,和孔子,、孟子同列為圣人。 他如此苦心孤詣地修行,,除了滿足精神上的潔癖外,,還有更深一層含義:以自身燭光照亮同時代和后世那些于幽暗人性中摸索前行的人們。 中進士后,,大齡青年司馬光才娶妻張氏,。張氏是宋朝最幸福的女人之一,在鶯鶯燕燕的男權(quán)時代,,一直獨享著一個杰出男人不溫不火的愛情,。 婚后,司馬光做過地方判官一類的小官,。這期間,,他很焦慮,不是能力不夠,,他任職時很有政績,,“政聲赫然,民稱之”,;也不是擔心沉淪下僚,,他有足夠的自信和人脈;而是,,他看不到時代的進步和改變,。幾千年過去了,戰(zhàn)爭,、饑饉,、政變、災(zāi)難……一直有增無減—歷史一直在循環(huán),,一直在重蹈覆轍,。 所幸,,他有博大精深的儒學—它是司馬光的指南針,助他在茫茫雪原,,尋找突圍的途徑,。在基層為官的這段經(jīng)歷很重要,,這是他進入政治中心前的歷練,,也是他以后著史的熱身—在此期間,他讀典籍,,寫札記,,對歷史的獨特見解漸成雛形。 四個皇帝之后,,司馬光像候鳥一樣,,一直穿梭在地方和中央。物是人非,,不變的是他的治平理想,。他曾任過度支判官、宰相一類的濁職,,也任過館閣??薄⒌钪胸?、史館檢討一類的清職,。濁者給予他經(jīng)驗,清者給予他時間,,在清濁中浸潤,,司馬光的內(nèi)心被打磨得玉潤珠圓。 就在這珠光中,,四任皇帝粉墨登場,,替司馬光安排了或飛揚或悲愴的人生履歷。 第一任是宋仁宗,。 這個“貍貓換太子”的悲摧主人公性格寬容隱忍,,在他41年太平天子的執(zhí)政期間,,司馬光雖初出茅廬,卻已顯山露水,。然而,,無子的宋仁宗本來就身體不好,嘉佑二年(1057年)更是突然病倒,,病情時有反復(fù),,至高無上的天子面對疾病的玩弄也無能為力。 整個朝廷如暗涌的潮,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里卻波濤洶涌,。此時,主張立嗣還是祝?;实廴f壽無疆,,成了關(guān)系到仕途的微妙問題。宰相等人主張立嗣,,但仁宗病情一穩(wěn)定,,反倒不好意思提了,;恩師龐籍也主張立嗣,,但此時龐籍正被外放,,身不由己,;還是司馬光的諫官朋友范鎮(zhèn)捅破了這張紙,。他上書請求皇帝立嗣,,以確保政權(quán)穩(wěn)定,,但皇帝不置可否,。 在外地為官的司馬光明知皇帝對此頗多忌諱,,仍力挺范鎮(zhèn),,自己上書三次,,仁宗都沒有回應(yīng),。但他毫不氣餒,調(diào)回京城后舊事重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于使仁宗明白了立嗣的重要性,、迫切性,、合理性,然后立了宗室趙曙為皇太子,。 第二任就是英宗趙曙。 這個由司馬光等人重磅推出的皇帝為人低調(diào),,“慎靜恭默”,卻是個孝子,,剛即位便要為生父討名份。送鮮花的自是不少,歐陽修等人便認為應(yīng)追尊為皇考,;只是,,扔雞蛋的更多,多數(shù)大臣只同意追為皇伯,。一字之差,卻是新舊兩個陣營的較量,。 奇怪的是,,新陣營中的司馬光此刻卻站在舊陣營中,。他雖也主張追為皇伯,,但因有策立之功,,英宗不好意思翻臉,,只不客氣地把其他人全部外放,。司馬光請求將他們留在朝中,英宗不允許,他便自請同貶,。當然,英宗沒有同意,。 除了這點鬧心事,,司馬光對英宗還是很感激的。英宗是他的伯樂,,是《資治通鑒》得以成書的保證和前提:不僅提供了政治支持,,還提供了物質(zhì)保障和精神動力。在英宗時期,,《資治通鑒》正式開始寫作,。 第三任是神宗。 這位勵精圖治的青年熱衷變法,、垂青王安石,,卻極力想在新舊人物中尋找平衡點。他找到了司馬光,,對其人格魅力大加贊譽:“如光者,,常在左右,自可無過,?!?/p> 當司馬光因政見不同辭去公職,專門在家編纂史書時,,神宗仍然沒有忘記他,為他提供2400卷珍貴藏書,。十九年磨一劍,,史書出爐后,神宗還為新書賜名《資治通鑒》,,并親自作序,。 第四任皇帝哲宗在司馬光生命中只能算個醬油派,他9歲即位,,由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在位一年,司馬光就撒手人寰,。但這一年中,,哲宗卻給了司馬光一個無限美好的夕陽紅:司馬光為相,率舊黨逆襲成功,,盡廢王安石新政,,恢復(fù)舊政,。 四朝元老司馬光當然免不了宦海沉浮,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無論前途如何黯淡、生活如何拮據(jù),、內(nèi)心如何落寞,,他都始終保持著那份悠然和自尊,煥發(fā)著一個儒者的青春,。 兩個直男司馬光的一生,,和一個叫王安石的男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王安石比他小兩歲,,頗有魏晉風流,,生活上不修邊幅,常常捫虱而談,。撇開政見不同,,他和司馬光倒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同是少年得志,21歲高中進士,;同是度支判官,,曾為包拯屬官;同是飽學高潔之士,,惺惺相惜,;同是耿介忠直之人,性情相投,;生活低調(diào),,不事奢華;堅不納妾,,一生一夫一妻…… 他們都“不好聲色,,不愛官職,,不殖貨利”,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使他們的“傾慕之心,未始變移”,,雖然軌跡相異,,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他們越走越近。 早在做仁宗的文學侍從時,,司馬光和王安石就有交集,,并且“特相友善。暇日多會于僧坊,,往往談終日”,,別人幾乎無法參與二人的交談。那時,,他們只是30歲左右的文青,,離社稷股肱之臣尚遠。雖有心于治平之術(shù),,奈何時機不成熟,,只能以詩酒自娛。雖說自古文人相輕,,但這個圈子的文人,,性情和學識相近,倒相重得很—重人就是重己,! 1060年,,司馬光和王安石終于走到一起,共同任職于財政部,,文友兼同僚更是其樂融融,。只是,近距離的接觸,,尤其是一旦有了充分的話語權(quán)和自主權(quán),,再雪藏的差異也會流露出來。 神宗繼位,,國庫空虛,。圍繞如何解決財政問題,司馬光和王安石發(fā)生了第一次分歧:司馬光注重節(jié)儉,,王安石注重生財,。兩人都說服不了對方,但神宗迅速倒向王安石,,實行熙寧變法。 倔強的司馬光奈何不了神宗,,便雙管齊下:正面恪盡為臣之道,,彈劾王安石;私下又以朋友身份,,三次致信王安石,,勸他不可“用心太過,自信太厚”。王安石則見招就拆,,在神宗那兒將司馬光駁斥得體無完膚,,私下里卻“賜之誨筆,存慰溫厚”,。 對王安石的倔強,,早在馬政部門任職期間,司馬光就領(lǐng)教過,。春日牡丹盛開,,上司包拯置酒,召諸同僚賞花,。領(lǐng)導(dǎo)勸酒,,司馬光雖不喜酒,也勉力喝幾杯應(yīng)景,,但王安石憑包公如何勸,,始終滴酒不沾。領(lǐng)教過卻還要嘗試,,只能說明司馬光內(nèi)心的憂患之深,。 無力改變政局,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王安石實行新政,,司馬光唯有逃離,,逃得遠遠的,逃到洛陽去,。在牡丹花香里,,他不是沉淪,而是將一件最有價值的事情進行到底—繼續(xù)編纂《資治通鑒》,。而王安石,,目送著司馬光的背影,內(nèi)心如五味雜陳:有失落,,有惋惜,,更有決絕和凜然。 至此,,軟綿綿的北宋王朝里,,兩個最剽悍的直男分道揚鑣。雖然后來他們一直在關(guān)注對方,,偶爾也會懷念那些一起走過的青春,,但他們卻絕無可能復(fù)合。令人遺憾的是,,他們的道路雖不同,,目標卻一樣:都是為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獻祭自己。 獨樂時光1073年,,洛陽,,司馬光的獨樂園建成。此時,,距他離開京城已整整兩年,。此園大約20畝,有流水,、池塘,、小島、修竹,,間之以讀書堂,、釣魚庵、種竹齋,、采藥圃,、澆花亭……只聽名字,還會以為這是哪位雅士的大觀園,。 其實,,對司馬光來說,不僅這些景觀的雅稱,,就是獨樂園的名字,,也有自嘲意味:他為官清廉,不善理財,,謫居洛陽已屬不易,,更何況還要發(fā)奮著書,哪有精力財力經(jīng)營園子,!司馬光的粉絲,、李清照的父親曾透露:所謂“閑居的園林”,不過是司馬公的自我慰藉罷了,。 司馬光這樣解釋:自己安貧樂道,,為迂叟之樂,薄陋鄙野,,不敢與君子共,,故曰獨樂。其實,,他并不孤獨,。早在京城,他就帶領(lǐng)著一個編史班子,,謫居洛陽,班子成員仍與他患難與共,每日里做書蠹鉆故紙堆,,從字縫里審視歷史的花開花落,。 班子有明確的分工,三位助手負責不同朝代,,兒子做校對,,司馬光自己要做的是統(tǒng)籌,以保證思想的正確,、體例的統(tǒng)一,、文風的一致……從發(fā)凡起例至刪削定稿,都親力親為,。 謫居郁悶,,著史又費神,但還是有高興的事:程顥,、程頤等碩儒不時來訪,。跟他們坐而論道,司馬光心中晴朗了許多,。偶爾有朋友來訪,,司馬光也會偷閑一下,盡地主之誼,,和老朋友范鎮(zhèn)遠足,,由登封到龍門,將洛陽風光盡收眼底,。 只是司馬光沒有想到,,他在洛陽會一住15年。15年的光陰,,將他從一個砥柱官僚變成耆耆學者,。但他對京城一直投以關(guān)注的目光:新法來勢洶洶,卻弊端重重,,自己只能沉默著,,把目光垂向史書—他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一招制敵的機會,。 1084年,,《資治通鑒》終于殺青,。只是,妻子張氏再也分享不了這份喜悅,,她早在兩年前就已仙逝,。沒有妻子的相陪,,司馬光真正感到累了。他已66歲,,上天給予他的時間僅僅剩下兩年,。 而此時,力主變法的神宗已病入膏肓,,親密的敵人王安石也被罷相還家,。司馬光的機會終于來了。1085年,,哲宗即位,,反對變法的太皇太后終于祭起了司馬光這桿大旗。 離開獨樂園,,司馬光有些戀戀不舍,,但朝政需要他,受新法所害的百姓更需要他,,他的去留關(guān)系到一個國家的命運,,而非一人的榮辱。 在新舊兩派的斗爭中,,司馬光雖做了15年的看客,,人望卻有增無減。不久前,,就在他赴京為神宗奔喪時,,汴梁百姓發(fā)出了“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的懇請,。那一刻,7歲時砸缸的沖動又回到了他滄桑的心中—他要一石擊中新法這口大缸,,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于是,新法被一一廢除,。而他親密的敵人王安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回天乏術(shù),,最后蒼涼病逝,。司馬光感到悲痛,他們畢竟是朋友,;卻并不內(nèi)疚,,他們只是聽從各自的內(nèi)心召喚而已。不過,,沒有了對手,,司馬光也迅速衰老,,幾個月后,便追隨老朋友而去,。 獨立救援在司馬光一生中,,儒學正能量一直是其內(nèi)心的支撐,少年時一閃即逝的叛逆,、中年時正氣凜然的衛(wèi)道、老年時出凡入圣的肅穆,,都表明司馬光是一個純粹的儒者,,一個至誠至性的國家主義者。 其時,,北宋政局微妙,,文化飆升、經(jīng)濟動蕩,,內(nèi)有農(nóng)民起義綿綿,,外有遼、金窺伺不斷,,如何將外強中干的國家變得富饒強壯,,是司馬光與同時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夢想。只是他與那些激進人士如王安石不同,,他太清楚一個中空的國家如同一個危重的病人,,經(jīng)不起猛藥的折騰,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 他開出的藥方是溫和的中藥:德治,,以德感化民眾;學史,,以智啟迪圣君,。 修德不成問題,遵循孔夫子的教導(dǎo)即是,。從五六歲說謊始,,以7歲砸缸終,司馬光修德,,只用了一兩年時間,,便成為日后全民的道德偶像,以至于陜州,、洛陽的百姓一做錯事,,就忐忑不安:“司馬公會不知道嗎?” 甚至,,德高望重的司馬光的身體狀況也影響到了宋朝與遼,、夏的關(guān)系,,有司馬光當政,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對此類事,司馬光只淡淡地說:“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p> 而修史,,則要坎坷得多。早在少年時代,,《左傳》就以其故事性吸引了司馬光,;中進士后在地方為官的幾年,史學,,則以其實用性走進了他的視野,。 治亂成敗、是非功過,,其實一直都是當代史,。幾千年來,沒有誰能跳出這個怪圈,,就像溺水兒童幾乎必然會死去一樣,。因此,打破這口缸,,將這些散亂的歷史整理成冊,,從草蛇灰線中找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給北宋王朝以借鑒,,就成了司馬光一生的夢想,。 從20多歲到66歲,司馬光始終埋頭于一件事:編史,。從青年到暮年,,從京城到洛陽,他一直在和時間賽跑,,在正史,、野史、譜錄,、別集,、碑志中披沙揀金,考異近3000條,征引300多種文獻資料,,終于在生前圓滿完成任務(wù),。 可惜,,他沒有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北宋皇帝會如此不給力,,《資治通鑒》問世僅43年,,女真鐵騎就踏遍了大宋的半壁江山。倒是元朝統(tǒng)治者孺子可教,,做了他忠實的弟子:以司馬光的治亂思想為指導(dǎo),,以《資治通鑒》的總結(jié)為理論,最終囊括了大江南北,。 縱使他的初衷付諸落花流水,司馬光也不必郁悶,。青史之中,,他為儒生的形象劃定了新的制高點,他的獨立救援也力透紙背,,讓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有了雖蒼涼卻也堅定的亮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