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開篇第一回說道,，《紅樓夢》 曾名《風月寶鑒》,。所謂風月寶鑒，其實是一面鏡子,，正照為紅顏,，反照為骷髏，是為警醒世人,，凡事皆有兩面,，于紅顏中見骷髏，于繁華中見凋零,，于熱鬧中見寂滅,，不可以眼前所見為真。

正如《好了歌》里唱的：“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span>

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領會到這一點,，比如賈瑞,，他就是一個極好的反例。

賈瑞,，字天祥,，賈府遠房玉字輩子弟，父母早亡,，由祖父賈代儒教養(yǎng),。賈瑞于書中首見于第九回的頑童鬧學堂時，是個“專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在賈府之中，一直為人所不屑,。

在寧府慶賈敬壽宴時碰上鳳姐,，賈瑞明知鳳姐是自己遠房嫂子，卻不顧人倫,，妄動勾引之念,，多方撩撥，暗中情挑,。鳳姐是何等樣人,，她心中雖有千般嗔怒，萬種鄙夷,，面上卻假意迎合,，虛以委蛇，偽通款曲,，讓他蠢蠢欲動的心如鵝毛,，似飛絮，只輕輕被風一吹,，便按耐不住要上天,。正如蒙府本測批云：“游魚雖有入甕之志，無鉤不能上岸,；一上鉤來，欲去亦不可得,?！?/span>

鳳姐虛情假意，賈瑞卻神魂飄蕩： “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么不來,？──死了也情愿,！”不曾想，竟一語成讖,。

今天我們就從中醫(yī)的角度來看看,，賈瑞是怎么一步步踏上黃泉不歸路的。

鳳姐假意約賈瑞相會,，讓他“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span>

本段脂批云：“凡人在平靜時，物來言至,，無不照見,。若迷于一事一物，雖風雷交作,，有所不聞,。即‘穿堂爾等’之一語，府第非比凡常,，關門戶,，必要查看，且更夫仆婦,，勢必往來,，豈容人藏過于其間？只因色迷,，聞聲聯(lián)諾,，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

穿堂兒這樣的地方,，哪里是用來幽會的？看來賈瑞真是色迷心竅,，聽了不但不覺得其中有詐,，反而“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果然,，去了就沒有好果子吃,。

先是半日不見人來，然后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關得鐵桶一般,。賈瑞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墻,，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F(xiàn)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span>

好容易熬到早晨,，有人開了門，他才得空逃回了家,。

然而,，受苦還沒有結束，回到家之后又被祖父賈代儒發(fā)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里念文章,，真是其苦萬狀,。

賈瑞胃中空虛，又受風寒,，正氣定然受損,，只是他年紀尚輕，身體還壯健,，故未有癥狀出現(xiàn),。但他毫不吸取教訓，依然色心不死,，過了兩日,，又去找鳳姐。

鳳姐又設下圈套,，約他當晚于夾道中屋子里相見,，然后貍貓換太子，讓賈蓉冒充自己去赴約,，又讓賈薔狼狽為奸,，一同弄得賈瑞“臊的無地可入”。

賈蓉和賈薔不但敲詐賈瑞寫下兩張五十兩銀子的簽契,，還設計機關,，讓他寒冬臘月，糞水淋頭,。賈瑞“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zhàn)”，真是慘不忍睹,。

好容易回到家中后,，明明已經(jīng)想通是鳳姐設計圈套對自己請君入甕，發(fā)一回狠,；卻“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致,，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里。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一夜未睡,，傷肝耗心,。

“自此滿心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常常的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之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span>

從這些內容我們可知賈瑞的病源。從中醫(yī)角度分析,，他是一受風寒,，二遇驚嚇，三遭濕冷,，四縱淫欲,，更有各種胡思亂想導致的心神不收。

這個病的情形是怎樣的呢,？

“心內發(fā)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癥，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span>

讓我們來逐一分析下：

首先心內發(fā)膨脹，即胸中悶漲,，當有寒邪填塞胸中,，心陽受傷；

口內無滋味,，首先是脾胃出了問題,，《素問·靈蘭秘典論》云：“脾胃者，倉稟之官,，五味出焉,。”《難經(jīng)·四十九難》亦云：“脾主味” ,；其次,，心也存在問題，《靈樞·脈度》云：“心氣通于舌,，心和則舌能知五味矣”,。方舌能辨知五谷飲食滋味，賴心氣之和暢,，若舌不知五味,，當慮其心氣失于通暢所致；

腳下如綿,，腎主骨,，脾主肌肉亦主四肢，可見腎脾兩虛,；

眼中似醋,，應該是肝血虧虛,，津液不足，引起酸澀,；

黑夜作燒，當是陰虛火旺,；

白日常倦，為心脾氣虛;

下溺遺精,，《靈樞·本神》篇說：“怵惕思慮則傷神,，神傷則恐懼，流淫而不止,。……恐懼而不解則傷精,，精傷則骨酸痿厥,，精時自下?！毙闹魃衩鳎纳駛麆t會已遺精不止,。所以《景岳全書·遺精》指出：“精之藏制雖在腎,，而精之主宰則在心，故精之蓄泄無非聽命于心,?！?/span>

嗽痰帶血，應當是虛火灼傷肺陰,，腎虧于下,，而不能上濟于心，陰愈虛則火愈熾,，火愈熾則陰愈傷,，心火克肺經(jīng)，這里的咳嗽，也是虛勞咳嗽,；

如此纏綿病榻一年,，“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边@是典型的譫語,。

而譫語之證，亦有虛實之分：實者為病,，其聲必高,，其氣必壯，其色必贏,，其脈必強,，多昏糊煩躁，喚之亦不理睬,，是熱犯心神也,；虛者為病，其聲低微,，語言反復,，其氣必短，其色必萎,，其脈必無力,。凡其自言自語，喃喃不休或驚恐不安,，或問之不應,，答之不知所云，沉迷昏睡,，似寐非寐,，呼之即醒，旋之迷糊不清者,，此乃心神將脫矣,。

賈瑞的譫語，是典型的虛者為病,，心神將脫,。

綜上所述，賈瑞最大的問題在于心陽受傷,，神氣浮散,，陽不固陰,，陰不斂陽，故出現(xiàn)各種虛勞癥狀,，脫陽遺精,。

《素問·靈蘭秘典論》早有論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以此養(yǎng)生則殃,。”

對此時的賈瑞而言,，治療方案該當安穩(wěn)心神，并潛藏收斂浮散之陽,，固攝外漏之精,。桂枝龍骨牡蠣湯，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夫失精家,，少腹弦急，陰頭寒,，目眩,，發(fā)落，脈極虛芤遲,，為清谷,，亡血，失精,，脈得諸芤動微緊,，男子失精，女子夢交,，桂枝龍骨牡蠣湯主之,。”

方中桂枝湯,，調和營衛(wèi),，補益心陽；加龍骨牡蠣以鎮(zhèn)心安神,，潛鎮(zhèn)攝納,，固澀其陰,，收斂其陽，令精不外泄,，陽不浮散,。

可實際上，賈瑞得到的治療是怎樣的呢,？“賈瑞家人百般請醫(y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span>

這些藥是起什么作用的呢,，讓我們來逐一分析：

肉桂：補火助陽，引火歸源,，散寒止痛,；

附子：暖水燥土，瀉濕除寒,，補火續(xù)陽,；

鱉甲：滋陰清熱，破瘕消瘀,，調癰排膿,；

麥冬：清涼潤燥，生津除煩,；

玉竹：清肺潤燥,，滋肝清風；

大致看來,，這幾味藥或補陽,、或滋陰、或清肺,、或潤肺,、說明這些醫(yī)生思路不是安穩(wěn)心神，潛陽固斂,，只是各種滋陰補陽,，沒有抓住病情的根本，故終將徒勞而無功,。

看下文,，果然不出所料,，“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

于是賈瑞家人急得又四處求醫(yī)問藥,，有醫(yī)生開了獨參湯，可賈代儒如何買得起,，當然是去榮府里去尋,。“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span>

且不論是渣末,，其實就算是獨參湯又怎么樣呢。還是不能解決問題,。

此時的賈瑞,，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

上天終有好生之德,，遂賜予賈瑞最后一次求生機會。跛足道人給了他一面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風月寶鑒”,。

此鏡子“這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但要緊之處是“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而“只要依法施為，三日便可病好”,。

 “專治邪思妄動”,，邪思起于心，妄動而漏精,，完全對癥啊,，而且治療所需時日也就三天，真是救命稻草啊,。

賈瑞先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此處脂批云：“所謂‘好知青冢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是也”,，其實正是給賈瑞當頭棒喝,，讓其正心誠意，重新做人,，使得飄蕩不定的心神重新落地,。

但是賈瑞是怎么做的呢？且直接看原文：

“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胫銓⒄嬉徽?，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里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span>

此處脂批：“此一句力如龍象，意謂：正面你方才已自領略了,，你也當思想反面才是,。”真是最后的懸崖勒馬機會啊,。

事已至此,，賈瑞不但不反省，還變本加厲：

“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span>

如此作死，焉能不死,？

“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span>

臨死賈瑞還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弊罱K，神魂消滅,，化為異物,。

無窮的痛苦與悲傷，都留給了他的親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

雖賈瑞是咎由自取,，但觀者讀書至此,，也只能長嘆一聲，子曰: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賈瑞是個極不堪的沒落的紈绔子弟，無一善可言,。作為人物典型,，除了貪淫好色之外，也別無特征,。不過由于風月寶鑒貫串其中,，因此這故事包含有主題寓意在內。脂批對本回總評中,，很重要的一句話是“以助解者生笑,，以為癡者設以棒喝耳?！?/span>

這句評語適合的豈止是這一回,，又豈止是適合紅樓夢,，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序言》中也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span>

讀此回者，讀此書者,，不可不知曹雪芹悲天憫人之懷,。此回當做警世恒言看，因“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