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正芳(團扇絹本) 韓非
初讀《項脊軒志》的時候,不過十多歲,,并不能切身體會到作者的悲涼心境,,卻是記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幾句,。那時候故鄉(xiāng)的小樓后有一個小院子,也確實種了一棵枇杷樹,。 說起來,,這棵枇杷樹與我本無淵源,它原是路邊一株小小的苗,,偏偏被我瞧見了,,于是就誤打誤撞地成了我的“院中之物”,。一開始,它是那么的小,,不過六七寸高,,枝細葉嫩,仿佛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然而才過兩三年,,它便長得比較粗壯結實了,比那時的我還高出好一截,,自然也開始開花結果了,。 若是把枇杷樹比作姑娘,那她應該是個挺莽撞的鄉(xiāng)野丫頭了,。冬日,,院子里萬物沉寂,枇杷樹卻自顧自地開花了,。花朵并不嬌艷,,只是一簇簇的小白花,,花瓣厚實,五瓣一朵,,仿佛一個個支棱著的小耳朵,,等候春的足音,而花萼呈銹色,,毛茸茸的,,興許是為了御寒呢!到了二三月份的時候,,院子里就熱鬧了:晴時看桃花灼灼,,蜂圍蝶陣,雨時看梨花落落,,飛燕歸巢,。而枇杷樹呢,還是那副樣子,,呆頭呆腦地杵在院中,,枝上的小白花仍舊不起眼地開著,似乎對周圍的熱鬧毫不在意,,你卻是拿她沒有辦法,。 四月初,花褪殘紅,,新葉生發(fā),,院子里正是新綠一片,,枇杷樹已經(jīng)驕傲地結出一個個青色的小果實了。果實硬硬的,,渾身青綠,,還帶著淺淺的白色絨毛,細細嗅著,,有一絲絲苦澀的味道,,這個時候的果實是不能吃的——會傷脾胃。再過些時日,,枇杷都漸漸地長大成熟了,,黃澄澄地掛在葉子下面,用它清甜的果香引誘著饞鬼,。我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樣的美味,,一放學便會跑到樹下,想方設法地摘下幾顆:搖樹是搖不動了,,它的樹干已經(jīng)有碗口那么粗了,,我便索性爬上樹去摘。枇杷樹的果實并不見得特別香甜,,有時候還會嘗到酸澀的味道,,我卻是十分享受這個過程。當然,,嘴饞的不止我一個,,還有附近的燕雀,每每四下無人的時候,,便會有燕雀在枝葉間跳來跳去,,啄食熟透的枇杷,有不少枇杷都被它們啄壞了,,倒也可惜,。 盛夏時節(jié),枇杷樹便被淹沒在一片蔥郁翠綠之中,,而到了秋冬時節(jié),,她又成了院中一個特立獨行的角色了。秋風乍起,,草木搖落,,當院中一片蕭索時,枇杷樹卻仿佛被截留在夏天,,一如既往地青蔥碧綠著,。枇杷葉葉面寬大,葉脈清晰,,又能清熱止咳,,我卻不以為意,。我只喜歡枇杷葉的氣味,清清淡淡,,有些許苦味,,正是這樣的味道,叫尋常蟲子不能近身,,雖然偶爾有螞蟻在枝葉間忙活,,那也是十分可愛的。 枇杷樹是亞熱帶植物,,我的小院里自然是從不下雪的,,可是有一年冬天,院子里竟下了一場極大的雪,。厚厚的雪鋪在院子里,,白茫茫、軟綿綿的一層,,踩上去會有細微的“嚓嚓”聲,。雪堆在枇杷樹枝上,青白相映,,別是一番清新景象,。然而就是在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了解到了死亡的含義,。 小時候,,我總喜歡把弱小的東西往家里帶,,除了枇杷樹,,一只白尾巴的狗也是其中之一。白尾與家人相伴數(shù)年,,那年冬天,,它產下了兩只小狗,這原本是件多么快樂的事,!偏偏生死無常,,它病死了,兩只寶寶也因缺乏奶水相繼死去,。本是朝夕相處的伙伴,,突然間就消失了,我為此難過了許久,。我才十多歲啊,,在體會到生命降臨的喜悅后,又被迫去理解死亡和失去的含義,,這未免太殘酷了,。 “看見那棵樹了嗎,?”奶奶指給我看,“它們就埋在枇杷樹下,?!? 我并不能理解奶奶的深意。她說,,你喜歡狗,,可現(xiàn)在它們的血肉都化為枇杷樹的一部分,你也會喜歡這棵枇杷樹的,。當真如此,?這是否意味著這個世界的生死得失,都只是具體形態(tài)的轉變輪回,?我懷疑著,,卻也漸漸釋懷了。 后來,,我仍然喜歡著這棵枇杷樹,,只是不再仔細地觀察它的花葉,摩挲它的枝干,,而是思考著它背后的變化轉換,。輪回之說讓世界變得玄妙虛無起來。偶爾我會想著,,這棵枇杷樹既然吸收了尸骨血肉,,那它豈不是也吸收了萬物氣息?如此,,那這棵枇杷樹便不再是枇杷樹,,而成了世間萬物的寄宿之處了。這世間到底有沒有枇杷樹,?究竟什么才是枇杷樹,?抑或是世間萬物本就是一片混沌,無法分離,?當我再看著這棵枇杷樹時,,突然覺得陌生了:這朵枇杷花,千年前可能開在桃樹枝頭,,這片枇杷葉,,上輩子可能游走在江河之中。這時,,枇杷樹不再像一個簡單天真的鄉(xiāng)野丫頭,,倒像是一個滿身玄機的道人,我想要探索,卻反被他給迷住了,。 而如今,,我在異地求學,故鄉(xiāng)的院子仍在,,花謝了又開,,燕去了又回。春去秋來,,周而復始,,我以為這是絕對的規(guī)律,卻不曾想到,,生死才是這世間的絕對規(guī)律,。 去年冬天,我滿心歡喜地回到家中,,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的向來碧綠的葉子已然枯黃,仿佛一個垂死的老者,。我心中一顫,,我以為它歷經(jīng)了炎涼,也看慣了世事,,自當堅強挺拔,,風霜不侵,可是啊,,它未等到我歸來便要匆匆離去了,。我接受了狗的死去,接受了童年的離去,,也明白了得失的意義,,卻從不曾想,陪我接受一切的它也會離我而去,。 “你喜歡狗,,可現(xiàn)在它們的血肉都化為枇杷樹的一部分,,你也會喜歡這棵枇杷樹的,。” 那現(xiàn)在呢,?我心愛的枇杷樹也死去了,,我該去喜歡什么?這個世界之大,,處處都會有它的痕跡,,一草一木一瞬一息,我都會去關注嗎?不會了,,我不會再去想什么輪回,,生命有限,變化無常,,更何況那些碎片殘留,,當真就是我的枇杷樹嗎?輪回之說不過是一種安慰,,經(jīng)歷過離別,,我已經(jīng)足夠堅強去面對不幸。現(xiàn)在只要珍惜回憶,,能無愧當下便是善哉,。 最后一次,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粗糙的樹干,,那是干燥而溫暖的觸感,。我心中涌起一陣悲傷,卻又感到坦然,,生命何其短暫,,卻又何其玄妙。枇杷樹還是枇杷樹,,不是其他物質的集合,,死后也不可能存活在其他生物中。我仿佛又看見小小的它立在路邊——原來我與它淵源頗深呢,。 如今重讀《項脊軒志》,,已是另一番心境了。庭有枇杷樹,,唉,,哪有什么枇杷樹,如果有,,也不過是在回憶中罷了,。
本文刊2016年12月22日《文匯報·筆會》 ……………………………………………… 2016年,筆會創(chuàng)刊70周年,。 衷心感謝您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注,, 也期待未來的歲月里, 我們依然能照見彼此…… 回復“201611”,,您可收到上個月的好文章推送: 王宏圖:《英語是白玫瑰,,法語是紅玫瑰》 陳尚君:《我知楊鐮》 毛 尖:《〈潘金蓮〉里的男演員》 陳大康:《原本應是李紈的,都屬了王熙鳳》 王 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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