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的蕭紅的文章,,是《小城三月》,,講述東北一個端莊的小城里,一個女孩子溫柔而隱秘的愛,,蕭紅的筆調清清淡淡,,不刻意渲染,卻傳遞出了無盡的傷感,。 又看了一些,,與張愛玲的浮金煥彩的華麗氣象不同,,蕭紅筆下是一派近乎稚氣的天然,像一個孩子無心的講述——那個孩子就坐在姥姥家的門檻上,,沒心沒肺地饒著舌,,可是沉重與悲哀終于從言語間帶了出來,那個孩子的臉,,也被陰影遮住了一半,。 喜歡這樣的文字,難免會關注到作家的生平,,這方面的內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積攢下來,漸漸有了個整體印象,,而這整體印象,,正如那孩子臉上的陰影,一種無辜的慘傷,。 蕭紅不長的一生里,,大致跟過三個男人,每一個男人對她都不好,,第一個男人曾與她訂婚,,但蕭紅莫名其妙地跟另外一個男人出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找這位未婚夫,,被對方家人逐出門外,。這未婚夫也似是個有情有意的,把蕭紅安置到一個地方,,兩人同居數月,,等到蕭紅的肚子漸漸大起來時,未婚夫突然無影無蹤了,,結合整個事件來看,,簡直像個有預謀的報復。但是,,就算是一個報復,,仍比蕭紅后來遇到的男人對她還要好一些,起碼這個男人給她留下的是一個謎團,,而不是確鑿的侮辱與冷漠,。 第二個男人是蕭軍,很多文章喜歡把他的形象描寫得很正面,,與反面的端木蕻良做對比,,可是,據說,,有一次,,蕭紅的臉上有一塊青腫,,朋友問她怎么了,,她說是跌傷的,,蕭軍冷笑道,別不要臉了,,什么跌傷的,,還不是我昨天喝醉了打的。要不是轉述這話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我簡直要懷疑是無中生有的傳聞,,一個文明的男人,怎么可能說出這樣的話,,粗暴地撕下那女子最后一點遮掩,,冷酷的語言比拳腳傷害更重。 至于端木,,就更不用說了,,他對于蕭紅的文字都輕視,他當著她的朋友的面,,讀她寫的關于魯迅先生的文章,,鄙夷地笑個不停: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對于一個以文字為生命的女子,,這傷害可想而知,要是別人這么說,,還可以對他的有眼無珠一笑了之,,偏偏這個人,是她無法忽略的丈夫,?;蛘呤捈t意亂情迷死心塌地倒也認了,但她接受他以前,,曾對聶紺弩說,,端木是膽小鬼,勢利鬼,,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裝腔作勢。 她的一生,,確實可堪同情,,可是,她為什么總是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呢,? 和她時代相近的才女,,雖然情路都不是很順當,,但起碼都活得很有尊嚴。就說丁玲吧,,胡也頻對她始終鐘情,,馮雪峰雖為現實所阻,卻也脈脈有情,,更不用說與她白頭偕老的丈夫陳明,,在她去世多年之后,寫回憶文章時,,仍飽含著動人的柔情,。張愛玲算比她運氣差點,但也只是感情上受點傷,,沒有家暴,,也沒有和自己看不上的人在一起。 蕭紅的處境,,和她習慣于在靈魂上依賴他人有關,。這個他人,不專指男人,。我們都知道,,魯迅對蕭紅很愛護,蕭紅也寫過一些懷念性文字,,可是這份友誼在許廣平的筆下又是一種味道,,盡管她努力寫得非常溫婉。 許廣平說,,蕭紅特別喜歡去她家,,幾乎每天都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魯迅先生沒有那么多時間奉陪,,就讓許廣平陪著,他自己在樓上看書,。許廣平身在樓下,,心卻在樓上,那時魯迅的身體很差,,她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又沒法上去探視,一邊陪蕭紅說話,,心里卻非常緊張,。果不其然,有次魯迅看書時,坐在躺椅上睡著了,,被子滑落下來,,先是小病,最后演變成大病,,再也沒有起來,。 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后寫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為了懷念,,但那份怨責怎么著也是掩飾不住的,,像我這樣的讀者看了就要嘆,蕭紅,,你也真是的,老是去人家家干什么呢,?你難道看不出人家的不耐煩嗎,? 我想,蕭紅決不是那么不敏感的人,,只是她沒辦法,,她沒有一份好愛情,魯迅及許廣平曾經給予她的愛護就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溫暖,,她也許已經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這兒朝哪兒走呢,?這兒,,畢竟是逐步冷下來的微溫,剩下的三個方向,,則是無邊枯寒,。甚至她和許廣平絮絮而談時,心里也不見得不緊張,但她仍然將身體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一些,,無視墻上移動變幻的光影,,言笑晏晏。 張愛玲有過類似的經歷,,她在美國,,拜訪胡適,頭開得非常好,,也算相見甚歡,,可是,當說到某個話題時,,胡適臉色稍稍一暗,,張愛玲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那異國他鄉(xiāng),,面對這位非常欣賞自己的偶像級前輩,,張愛玲也未敢多加親近,她太明白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距離也許是友誼的保鮮劑,,倒是胡適還來看望過她一回,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過于親近而生出的些微尷尬,。 我有時看名人們回憶朋友的文章,或者是第三者講述兩個人的友誼,,總懷疑里面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隱情,,兩個人,真的可以那么親密而又那么清爽嗎,?反正我的經驗是,,哪怕與別人握手的時間略長一些,我都要擔心彼此手心里的汗把大家弄得都不舒服,,這種擔心倒不只是針對異性,。 我不知道蕭紅可有類似的體驗,是否擔心華美的袍上爬滿虱子,,也許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更想要取暖,,即使將虱子一道披掛上身,。她像忍耐虱子一樣,忍耐著世界的冷眼,,還裝成一派天真模樣,,仿佛因不諳世事而無從察覺,就可以不受傷害,。 她不肯殘忍地對自己,,就輪到別人殘忍地對她了,他們都看出她沒有勇氣跑掉,,他們全都把她給吃定了,。休說人性皆善,更不要以為肌膚相親的男女之間總是愛意與溫存,,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只要有可能,,總有人想要占據上風,,蕭紅隨機碰到的男人更不會例外。更何況她習慣于在最壞的處境里貼上去,一無所有,窮形盡相,也許她高看了那些男人和他們的愛,那種無私偉大的愛只會在瓊瑤筆下出現,。 《聊齋》里有一篇,,說一個女鬼還是狐貍精與一個男子相好,男子的家人排斥她,,羞辱她,,她仍然“含垢為好”,我覺得這四個字特別好,,多少女子,,就是這樣無望地忍耐著,那樣敏感的心,,這會兒卻裝做麻木,。 蕭紅與男人的關系,其實是她與這世界關系的一個縮影,,她不夠決絕,,不夠果斷,她老想貼上去,,拖延著,賴著,,她太貪戀泥淖里的溫暖,,不肯孤立無援地站在天地之間。直到她彌留之際,,才脫下了那副天真熱情的面容,,寫道:平生遭盡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心靈里的寒逼出來,,靈魂終于孤單單徘徊于無地,。 本文摘選自閆紅《從尊敬一事無成的自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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