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朝是否存在，在民初古史辨時代受到強烈質(zhì)疑,，夏王朝的開國始祖禹更被認為是具有天神性的神話人物,，而不被承認是實際存在的人君。

本文討論武丁時代卜辭中“西邑”一辭的出現(xiàn),，是作為受祭的對象,，正與傳世文獻《禮記?緇衣》“西邑夏”相合，而且《尚書?太甲》及《清華簡?尹誥》,、《清華簡?尹至》,，也有“西邑夏”、“西邑”之辭,，可見西邑即是夏,，夏是周人對商之前朝的一個稱呼，殷人滅夏三百年之后的武丁時代，仍然以為“西邑”能作祟害王,，所以不時要燎祭,，“西邑”最早是夏的王都，但卜辭中已轉(zhuǎn)化為代表夏王朝先王之亡靈,，由于伊尹曾服事夏王朝,，而他與湯結(jié)盟滅夏，夏桀之元配“妹喜”在卜辭中和伊尹一起出現(xiàn),，即受殷人祭祀的“蔑”,，從滅夏故事的人、事,、地三方面的記載,，顯示卜辭的“西邑”正是夏王朝存在的明證。

卜辭中數(shù)見“西邑”此一地名,，如果“大邑商”指的是殷人的首都,，“西邑”則應(yīng)在“大邑商”之西的一個城邑，然而“西邑”一詞和“黃尹”一起出現(xiàn),，又受到商王祭祀,，其中的意涵很值得探討?！拔饕亍辈忿o所見如下：

(1) 貞：于西邑,。合7863（乙7283）

(2)西邑(害)。合7864正（圖一）

(3) ㄓ于黃尹,。 
貞： ㄓ于西邑,。合7865（林1-9-14）（圖二）

(4) 貞：燎于西邑。合6156正（綴6,、佚379+珠707）（圖三）

(5) 西邑庫487（英753）

(6)丁巳□告于西邑,。七月。合9631（林2-18-2）（圖四）

合7863（乙7283）,，林宏明將[乙0790（乙補0471）+乙2186（乙補1820）+乙補0508+乙0910+乙7283+乙508+乙2186+乙5028+乙4347+乙5874+乙8603+乙8556]遙綴乙740。（圖五）在林宏明所綴此版中,，其云：

「貞：于西邑」和「貞：于」各位于左右甲橋相對位置,。卜辭有「侑于西邑」（合7865，同版還卜問侑于助商滅夏的伊尹「侑于黃尹」）,，也有「侑于」,。

合6156有「貞：燎于西邑」「貞：于岳」，和本組相對照,，「貞：于西邑」可能是卜問「貞：燎于西邑」,；而合6156「貞：于岳」是「燎于岳」。合13507卜骨卜問「燎于」,，同版亦有「王夢」的卜問,，可以參見,；本組「貞：于」也應(yīng)是卜問「燎于」。

丁山認為：「西土即西邑,，西邑即西國,，凡卜辭所謂西土者亦謂周人?！谷徊忿o中亦有東土,、西土、南土,、北土,，實為以大邑商為中心的地理概念，「西邑」并非「西土」,，卜辭中亦無「東邑」,、「北邑」、「南邑」這些相應(yīng)的詞匯,，兩者概念并不相同,。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將「西邑」歸于「邑與都」之下。認為卜辭「邑」可以分為兩種,，一是王之都邑,，一是國內(nèi)族邦之邑。屬于王之都邑有天邑商,、大邑商,、大邑與西邑。然而除征引上舉卜辭中的四條,，并說明「ㄓ,、尞、告秋于此」外,，并沒有對「西邑」有進一步的解釋,。

「西邑」可以被祭祀，也會作祟為害,，可說具備了神靈的條件,，然而其名稱卻類似地名，頗為矛盾,。是否「西邑」是商人對某位神靈的代稱呢,？

胡厚宣認為：

西邑疑即唐邑?！抖Y記》《緇衣》引《尚書》逸文尹吉說,，「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殷代有幾個重要城市,，首都大邑商在中央,；東有亳土，為殷之舊都,；西有唐土,，為夏之舊都。除首都大邑商外,，于唐土亦作大邑,。因其地正在殷都的西方，所以又稱西邑,。

卜辭或貞帝茲邑,，或貞帝唐邑。茲邑為殷之首都大邑商,，唐邑為西方重鎮(zhèn)西邑唐,。因其為東西兩大重要城市，所以要特別貞卜,，帝是否要給它們帶了災(zāi)害來,。

《禮記?緇衣》：「《尹吉》曰：『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弧棺⒃疲骸敢嘁a也,，天當為先字之誤。忠信為周,。相,，助也，謂臣也,。伊尹言：尹之先祖,，見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終,。今天絕桀者,，以其自作孽。伊尹始仕于夏,，此時就湯矣。夏之邑在亳西,?！?/p>

《尚書?太甲》：「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其后嗣王罔克有終,，相亦罔終，嗣王戒哉,！」〈太甲〉雖屬偽古文尚書,，不過該段亦見于《禮記?緇衣》，相信當有所本,，可能也是對同一材料的抄錄,。

這條材料在《清華簡?尹誥》可以見到戰(zhàn)國時的文本樣貌：「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勾送狻肚迦A簡．尹至》伊尹及湯往征夏朝時．也以「自西捷西邑」稱之：「湯往征弗附。摯度,，摯德不僭,。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箤Ρ取肚迦A簡?尹誥》與《清華簡．尹至》，很明顯西邑,、西邑夏都是指夏王朝,。

不過，仍有持不同意見者,，王寧認為「西邑」在商之東,，即「有仍」國。

戎遂,、有娀之虛,、西邑、西邑夏：即有仍,，周代的任國,，在今山東濟寧。夏末夏桀從斟尋徙都于此,，稱「西邑」或「西邑夏」,。

王寧在另一篇〈清華簡《尹至》、《尹誥》中「西邑」和「西邑夏」的問題〉中引述幾條例子說明西邑夏在東,，而非在西,。其一是「自西捷西邑」，認為「當時的形勢是商人在西而夏人在東」,。又引《呂氏春秋?慎大》：「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說明商湯根據(jù)桀的這個夢兆認為自己居于西方會得勝,。

王寧說法系誤讀了《呂氏春秋?慎大》一文，原文為：

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fù)往視曠夏，聽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斗,，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挂烈愿鏈?。商涸旱，湯猶發(fā)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

天子夢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是指夏桀所夢,，時湯未伐桀,，并非天子。此夢于湯不利,，故妹喜通過伊尹轉(zhuǎn)告湯,，加之當時商國干旱，天時不利伐桀,。種種困難,，均是襯托出湯的出兵屬正義之舉，夢兆天時不能難之,，并非湯聽聞夢兆后認為自己屬于「西方日勝」者,。

依「自西捷西邑」，王寧將「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改句讀為「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將國認為是夏桀都城,，然「國西」殊為不辭,，不宜如此連讀。且《呂氏春秋?慎大》此處乃是說明湯依著桀夢日的征兆,，設(shè)法改變行軍途徑,，明明要西進伐桀,，卻要命令軍隊先向東走，再西以進,，借此應(yīng)合桀的夢兆，使自己處于西方日勝的有利位置,。若商湯真在夏之西,，徑言起師伐桀即可，又何必說「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

在卜辭中沒有見到「夏」的稱呼,，這可能是一個由周人產(chǎn)生的名詞。從上述材料可知戰(zhàn)國至秦漢時的文獻所稱「西邑」即「夏」,，合稱則與「大邑商」詞性相對,，如胡厚宣所言，殷卜辭所謂「西邑」即「夏」,。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邑字下：「西邑夏,、天邑商、大邑周皆謂國,?！埂肝饕亍埂ⅰ肝饕叵摹拐巧?、周邑制國家的概念轉(zhuǎn)化而來的詞匯,。

「夏」為何與「西」有關(guān)，劉桓認為夏朝后期政治中心西移,，西部地區(qū)被稱為夏,。《左傳》中鄭國大夫子西名夏,、夏征舒之祖少西,，字子夏，是夏有西義,。又認為「西邑」必在今山西境內(nèi)夏墟或故夏墟一帶,。不過胡厚宣說法的問題，與陳夢家相同,，都是受到「邑」字所限,，將「西邑」視為一個地名。但從上引辭例來看,，很顯然「西邑」是受祭的對象,。

「于西邑」固然可以解讀為「在西邑」，但從「 ㄓ于黃尹」共卜的狀況來看,，黃尹是受祭者,，西邑不應(yīng)該是地名,，而也應(yīng)該是受祭者。這點劉桓已有很好的說解,，他認為卜辭中的「西邑」兼受ㄓ ,、燎、告秋（）三種祭祀的待遇,，又可以為害于人,，可見其人格化，與卜辭中的「河」相近,。其云：

篤信天命鬼神的殷代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將西邑人格化了，他們相信此地能顯神靈,，與人禍福,。這正表明西邑不比尋常，地位很特殊,。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曾經(jīng)指出受到ㄓ祭與燎祭的神祇,，包括王亥、河,、岳,、夨、兇（稷）,、（棄）,、，至于告秋的對象除西邑以外,，尚包括（棄）,、河、王亥,、上甲,。由此可知，西邑與祖先神,、自然神的性質(zhì)非常接近,，應(yīng)該不是地名人格化，而是指夏王朝的王室歷代亡靈,。

武丁時夏朝已滅,，商人稱其為「西邑」，但在伊尹去見時,，夏朝猶在,，故稱其都為西邑夏，這也正與「ㄓ于黃尹」對貞有關(guān),。不過,，都邑人格化于史無征,，更不用說唐邑不是西邑，唐邑在武丁時仍有族氏居住,，向商王朝納貢,，而西邑僅有作為祭祀對象出現(xiàn)而已。即便唐邑不是故夏之都,，那么在卜辭中也看不到西邑有與唐邑類似的記錄,，兩者仍然有性質(zhì)上的不同。最有可能的解釋是西邑不是實指某地或某地之神,，而可能是虛指西方的神靈，《竹書紀年》曰：「自禹至桀十七王」,，也就是說,，指夏王朝之歷代亡靈。

那么為何又要稱「西邑」呢,？殷人卜問是否為祟為害,，可能與亡國之靈有關(guān)。同卜之伊尹,，其事跡也與夏有關(guān),，上引材料中，均已提及伊尹及其先祖服事夏王朝,，因此列于同卜之列,，并不足怪。亡國的祖先失其血食,，需要安撫,，古人對于亡靈也有因其作祟而祭祀安撫的記錄，如《新蔡葛陵簡》：

夏( )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 (懌)之古(故),，(就)禱陳宗一,。壬(辰)之日禱之。(乙一4,、10,、乙二12)

晏昌貴對于上舉的楚簡有這樣的解釋：

《左傳》哀公十四年：「陳氏方睦，使疾而遺之沐,，備酒肉焉,，饗守囚者，醉而殺之而逃,，子我盟諸陳于陳宗,。」又,， 「子行抽劍曰: 「需,，事之賊也,。誰非陳宗。所不殺子者,，有如陳宗,。」乃止,?！箍资枰唬骸戈愖冢茸婀砩褚??！龟愖诋斨戈愔趶R鬼神?！?平)夜君成之所以祭禱陳宗,，蓋因坪(平)夜君封地原為陳國疆域，陳亡國后,，因立陳宗而祭禱其祖先鬼神也,。」

《左傳?昭公七年》對于死掉的厲鬼為祟害人也有如下的紀載：

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鑄刑書之歲二月,，或夢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辜叭勺樱啂ё?，國人益懼,。齊、燕平之月,，壬寅,，公孫段卒，國人愈懼,。其明月,，子產(chǎn)立公孫泄及良止以撫之，乃止。子大叔問其故,。子產(chǎn)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p>

《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刮涠〔忿o出現(xiàn)祭祀夏的亡靈，應(yīng)是不足為奇的,。

「西邑」應(yīng)該是一個商人對「夏」的稱呼,，夏亡三百年后的武丁時代，已不存在「西邑」這座城邑,，因為在卜辭中不見商人對西邑的經(jīng)營與往來。此外,，「西邑」能被燎,，應(yīng)非真的遣人到夏墟祭祀，而是作為夏王朝亡靈的一個代稱,，在殷王朝的城邑內(nèi)舉行祭祀,。

夏王朝故地可能還是主要由琮（崇）侯控制，其地應(yīng)在伊,、洛地區(qū),。琮（崇）侯可能是夏裔，猶如周滅商后,，封殷之后于宋一樣,，是一種安撫籠絡(luò)、便于統(tǒng)治的方式,。其后琮（崇）侯為周所滅,，夏之后裔只剩「杞,、繒猶在」（《國語．周語》）,。

過去拙稿曾指出卜辭與伊尹、黃尹合祭的「蔑」即「妹喜」,，夏亡后妹喜成為伊尹的配偶,，始得與伊尹一起受到商王朝的歷代追祀。如果「西邑」與「妹喜」都能成為定論，便能證明伊尹,、妹喜與商湯滅夏的相關(guān)史事并非后人妄言虛造,。

后記：

經(jīng)劉影博士提示，合9631（圖四）所殘「西」可能是殷卜辭所見的神祇「西母」殘文,，不一定是「西邑」,。其說值得參考，故記于此,，希望有人綴合復(fù)原此片,，以饗學(xué)界。

圖一圖二圖三

圖四圖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