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看來

離婚是個“社會問題”

除此之外

這是閑人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文｜易中天

離婚與再婚,，也是閑話的一個熱門話題，中國人對于離婚一類的話題,，從來就是興趣盎然的,。

'某某人離婚了！'這樣的消息,，在任何單位和社區(qū),，往往都能引起熱烈的討論。打探真情者有之,，尋根究底者有之,，扼腕嘆息者有之，大發(fā)感慨者亦有之,，其熱鬧與興奮,，往往能持續(xù)好些日子。

中國人為什么喜歡議論別人的離婚呢,？因為一般地說,，中國人不贊成離婚,。

在中國人看來，結(jié)婚也好,，離婚也好,，都不是純粹的”個人問題'，而是'社會問題',。'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是社會的要求,；'夫妻恩愛,，白首偕老'，是社會的理想,。既然是社會問題,，當(dāng)然也就'人人有責(zé)'，大家都要關(guān)心過問,。所以,，單身男女如果老不婚嫁；便會有人一再來介紹對象,。同理,，已婚男女如果居然要各奔東西，自然也會有人一再來調(diào)解勸和,，至少父老鄉(xiāng)親,、同事鄰居們要議論議論。

那么,，結(jié)婚和離婚,，為什么不是”個人問題”而是社會問題呢？因為,，第一,，它們關(guān)系到社會組織最重要成份——家庭的建立或破裂。第二,，它們也關(guān)系到社會的安全與穩(wěn)定,。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家'是社會組織結(jié)婚中最基本和最常規(guī)的單位,。最基本就是不可再分割,，'最常規(guī)'就是'普遍性模式'。這是中國社會與西方社會的一個重大區(qū)別,。

西方社會是'個人本位'的,。個人是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最基本的單位。一個人完全可以因為個人的原因而脫離家庭，投身社區(qū),，加入政黨,，或獨往獨來，自行其是,，仍不失為社會的一員,。他組成家庭也好，解散家庭她好,，'成家'也好,，'出家'也好,，都完全是他個人的事,。只要不違反法律，履行一定手續(xù),，社會和他人便無權(quán)過問,。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則不同，個人的身份,、地位,、價值、權(quán)力,、義務(wù),、責(zé)任、榮譽,、利益,，都和他的家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并取決于他的家庭,，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比方說,，一個人如果出身'名門望族',，則他的地位也高，面子也大,。反之,，如果出身'賤民庶人'，則也許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同理,，一個人，如果升了官,，就會封妻蔭子,、耀祖光宗。反之,，一個人,，如果犯了罪,，則會禍及滿門，誅滅九族,?？梢姡鐣莫剳?，是施及家庭而非個人的,；社會的管理，也是施于家庭而非個人的,。其原因,，就在于家庭是社會最基本的單位。家庭既然如此重要,，則社會對于導(dǎo)致家庭破裂的事,，也就不能放任。

離婚不但會導(dǎo)致家庭的破裂,，而且還會影響社會的安定和政局的穩(wěn)定,。因為如前所述，結(jié)婚的第一目的,，歷來就被說成是'合二姓之好',。依此理，則離婚當(dāng)然也就是'結(jié)二姓之怨',，至少也是'絕二姓之好'了,。這樣，兩個人的離異,，便很可能導(dǎo)致兩個家族之間的仇恨和敵對,，甚至徒起禍端，大打出手,。如果這兩個家族是名門,、豪族、官宦,、諸侯,，則還可能引起政治糾紛，甚至引發(fā)戰(zhàn)爭,，至少也會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這種嚴重后果的產(chǎn)生是很自然的,。因為如前所述,，個人與家庭，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一個人受損害,，就是全家受損害；一個人沒有面子,，就是全家沒面子,。離婚，尤其是女方被”休',，對于女方家族而言,，是極沒有面子的事。因為這往往意味著自己的女兒'不好'：或是不賢惠（如不事舅姑,、嫉妒）,，或是有過失（如口舌、盜竊）,，或是沒福氣（如無子）,，或是無婦德（如淫佚）,，總之是'有問題',，這才成了'沒人要的貨'。這當(dāng)然是極丟面子的事,。更何況,，這些'問題'深究起來，又多半要歸咎于'沒家教',。這就等于直接往女方家族臉上抹黑了,，豈能容忍？當(dāng)然非得一報還一報,，大打出手不可,。

離婚影響社會安定的第二個方面，是會造成新的單身男女,。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看來,，”單身男女'無異于'無家浪子'。他們和'無業(yè)游民'一樣,，都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一個人沒有職業(yè)，也就沒有'飯碗',。沒有飯碗,，就會'鬧事'，比如行竊,、詐騙,、搶劫、殺人等。同理,，一個人沒有配偶,，也就沒有'家室'。沒有家室,，就會'出事',，比如通奸、嫖妓,、搞同性戀,、看黃色錄像，甚至強奸,。因此,，社會必須關(guān)心兩件大事：一是讓每個人都有一份職業(yè)，'有口飯吃',；二是要讓每個人都有一個配偶,，'有個家室'?？傊?，不能讓個人成為'無業(yè)游民'或'無家浪子'，成為流離于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之外的'不安定因素',。

既然離婚會造成這么多的危害,，則離婚也就當(dāng)然不會被人看作是'好事'。既然不是好事,，則人們當(dāng)然也就不但要表示反對,，而且要表示驚詫：'好端端的，離什么婚呢,？'中國人是很主張湊合的,。'好死不如賴活'，是主張湊合著活,；'好散不如好合',，是主張湊合著過。那么,，如果有兩個人居然不肯湊合了,，則大家便會不約而同地得出結(jié)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而這,，正是閑人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

一對夫妻要離婚，當(dāng)然是'出事'了,。但這個事,，卻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性格問題、經(jīng)濟問題,、與男方或女方家族成員關(guān)系問題等等,，都可能導(dǎo)致一對夫妻的要求離婚。

但是閑人們卻多半不會這樣理解,。

在一般的閑人們看來,，一對夫妻要鬧離婚，只可能是在一個問題上出了事,，這就是性,。具體說來，又有兩種可能,，一是某一方出現(xiàn)性功能障礙,，二是某一方（也可能雙方）有了外遇。無論是何種情況,，都足以讓人大講其閑話,。

前已說過，性,，是中國閑話的一個熱門話題,。平時沒事找事地，都要以歪就歪地扯到性上去,，如今有了真人真事,，便更可大肆議論一番,。議論的內(nèi)容,，自然少不了捕風(fēng)捉影。比如說那男的常服'固精丸',，或親見他買狗腎鹿鞭泡酒,，或說那女的常去醫(yī)院看婦科?；蛟S有個楞小子,，聲稱他確知那對夫妻新婚之夜就沒干成那事，這時大家就會一起看著他笑,，問：'聽房了吧,！'其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楞小子面紅耳赤，其他人哄堂大笑，大家都覺得講這類閑話,，真是開心好玩,。

如果說第一類問題多具神秘性，那么,，第二類問題則更具戲劇性,。因為一個人如果有了”外遇',，那就一定會有許多故事情節(jié),。比如說,，兩個情人是如何認識的？是舞場上的伴侶,，還是從前的舊相識,、舊相好、青梅竹馬,？如果是新認識的,，則他們?nèi)绾蜗嘧R，又如何由相識而相好,，自然有許多故事,，許多情節(jié)。如果是舊相識,、舊相好,，則自然有許多典故和史實可以稽查考證。

再下來,，兩個人是如何勾搭成奸的,？幽會和偷情又在什么地方？這里面也大有文章可做,。當(dāng)然,，最精彩的高潮，還是捉奸那一幕,。那可真是懸念迭出,、險象環(huán)生、扣人心弦,。這時,，擁有'第一手可靠情報'的人，往往會成為眾望所歸的核心人物,，出盡風(fēng)頭,。

除了敘述情節(jié)外，議論人物,，也是這類閑話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這時，話題往往會較多地集中于那個'第三者',。因為如果沒有那個'第三者'出場,，這臺好戲自然也就無法上演。所以,，人們對于'第三者'的關(guān)注,，往往會超過離婚的當(dāng)事人雙方,。如果那'第三者'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則大家的談興也就會更濃,。如果她竟是一位'女明星',，而那男的又是一位'大導(dǎo)演'，那就不止于大家說說閑話,，還會驚動新聞傳媒,，讓許多三流小報重金聘請'寫手'來妙筆生花了。

因'第三者插足'而導(dǎo)致婚姻的破裂,，只是諸多離婚案中的一種,。如果并沒有什么'第三者'，那就只好在當(dāng)事人身上去做文章,。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般地說，一旦發(fā)生離婚案,，責(zé)任往往是被算在女人身上的,。中國古代沒有'離婚'這個概念，而只有'休妻'的說法,，這是男女不平等的又一體現(xiàn),。'休妻'又叫'出妻'，禮法上歷來有'七出'之條,。也就是說,，做妻子的只要犯了'七出'中任何一條，做丈夫的都有權(quán)將其趕出家門,，予以體棄,，就叫'出妻'或'休妻'。

“七出”之條大約在周代就已經(jīng)有了,。依據(jù)《大戴禮記·本命》和《儀禮·喪服》賈公彥疏,，丈夫們可以隨便把有錯或無辜的妻子打發(fā)出門的七條所謂”正當(dāng)理由'是：不事舅姑（公婆）、無子,、淫佚、口舌,、盜竊,、妒忌、惡疾,。

不事舅姑就是不孝敬公婆,。其實，事實上未必是'不孝敬',，只要公婆'不喜歡',，也要休妻的,，如古詩中焦仲卿之妻和宋代大詩人陸游前妻唐琬之被休即是。因為'不事舅姑'即為不孝,，而不孝乃罪莫大焉,。同樣，無子也是不孝,，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淫有兩種,，一種是'淫亂',，即與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包括家族成員）發(fā)生性關(guān)系，當(dāng)然是'失德',；另一種是'淫佚',，即性欲旺盛，無休止地與丈夫做愛,，結(jié)果弄得丈夫元氣大虧,，腎虛體弱，當(dāng)然也是'失德',。這兩種情況,，也都無恥，理應(yīng)休去,。妒忌是不容丈夫與別的女子交往,，或在自己'無出'的情況下不容丈夫納妾，也算'不過婦德',?？谏啵ㄓ纸?#39;多言'）有三種：一是在公婆面前多嘴，是'不恭',；二是在丈夫面前嘮叨,，是'不順'；三是在姑嫂妯娌之間倒閑話,，是'不和',。三種情況都會影響家庭的安定團結(jié)，因此也必須休去,。盜竊一說,，有點莫名其妙。因為夫妻俱為一體,，哪有自家偷自家的,？大約是指偷了婆家的東西送到娘家。惡疾一說更無道理,。做妻子的生了病,，理應(yīng)由丈夫出資治療,，豈有反被趕出家門之理？

由此可見,，”七出'之條,，對女性極不公平。不但不公平,，也很苛刻,。做妻子的稍有不慎，便會有被休的可能,。比如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僅僅因為妻子做了一頓夾生飯，便把她休了,，簡直豈有此理,。

正因為丈夫休妻如此便當(dāng)，可以成為'正當(dāng)理由'的條件又那么多,，所以,，一旦發(fā)生離婚案，人們就有可能作出截然相反的兩種判斷,，一種是條件反射般地立即想到準是那女的有了什么'問題',，另一種則是條件反射般地立即想到?jīng)]準是那男的'沒安好心'。

事實上,，許多男人的出妻,、休妻、棄妻,，根本就不是做妻子的有什么錯誤,，而是他們自己嫌貧愛富、厭舊喜新,。比如魏的平虜將軍劉勛,，娶妻宋氏，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后來劉勛看上了山陽司馬女,，就以'無子'為理由，把宋氏休了,。結(jié)婚二十多年不提無子的事,，一見山陽司馬女就想起'繼統(tǒng)大事'了，其真實原因可想而知,。漢代王肅的休妻，更是連理由也沒有,，只因皇帝要把公主嫁給他,。附馬爺當(dāng)然是'乘龍快婿',，王肅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休妻。

大約禮教的制定者也料定了會有這種事情,，因此又作出了'三不出'的規(guī)定,，以為休妻的限制。所以'三不出',，依《公羊傳．莊公二十七年》何休注,，即是：'嘗更三年喪不去，不忘恩也,；賤娶貴不去,，不背德也；有所受無所歸不去,，不窮窮也,。'一個女子，如果出嫁時娘家有人,，現(xiàn)在娘家無人（一般指父母雙亡,，則'娘家'已不復(fù)存在），就不能休棄,，因為這會使她無家可歸,。在舊時，女子是不能獨立成'家'的,。兒時以父母為家,，婚后以丈夫為家，所以出嫁叫'歸',，離異后回娘家也叫'歸',，又叫'離異歸宗'。娘家不存,，自然無家可'歸',，這是極不人道的，因此社會不予允許,。另外,，歸通饋，娶能取,，有取無饋,，也是不道德的，因此'有所娶無所歸不去',。'嘗更三年喪'是指做兒媳婦的已為公婆守'三年之喪',，義同'未嫁女'，與丈夫有了兄妹情分，如若休去,，便是忘恩負義,。'賤娶貴不出'，則是指丈夫娶妻時,，夫家尚貧賤,，現(xiàn)在富貴了，倘若休妻,，便是勢利,、背德、沒良心,。

“三不出'中,，最深入人心的是'賤娶貴不出'。一個男人,，如果違背了這一原則,，便難免會有人說閑話，甚至受到公開的輿論譴責(zé),。中國人歷來崇尚的,，是'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反對的是見利忘義,、喜新厭舊、另攀高枝,。如果有人膽敢如此,，輿論一般都不會輕饒；如果這時女方起來反戈一擊,，大家則多半會拍手稱快,。

這樣的事，歷史上也曾有過,。比如后漢有個叫黃允的,，當(dāng)時曾'以雋才知名'，但看來'德'卻不怎么樣,。司徒（一種地位極高的官）袁隗想為自己的侄女求偶,，看到黃允英俊瀟灑，便贊嘆說：'得婿如是,，足矣,！'黃允一聽，立馬回家鬧離婚,。黃允的妻子夏侯氏,，并沒有如常見的那樣，呼天搶地，尋死覓活,，痛不欲生,，而是平靜地對婆婆說,，如今我被休棄了,，即將與黃家長辭，希望能一會親屬,，略敘離別之情,。于是，大集賓客三百余人,，夏侯氏穩(wěn)坐正中,，舉起手來，歷數(shù)黃允不可告人的隱私丑聞,，共十五件,。說完，便登上車子,，揚長而去,。

這下子可就輪到黃允被別人大講閑話了，而且被講的內(nèi)容,，顯然還不止于離婚一件,。

離婚者的閑話多，再婚者的閑話也不少,。

一般地說,，中國社會并不反對再婚。鰥夫的續(xù)弦一直受到鼓勵,，寡婦的再醮也只在一段時間內(nèi)被視為'失節(jié)',，但這并不意味著再婚是多么光榮和體面的事。事實上,，不少的再婚仍是難免要招來物議的,。比如說，童男娶寡婦,，處女嫁鰥夫,，就很沒有面子。因為前者是'撿別人剩下的貨',，'吃別人啃過的饃',，如果不是神經(jīng)病，那么便多半是沒本事的,；后者則是嫁了個'二婚頭',，是去做'填房'，那便多半是'嫁不出去'，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所以,，這一類的婚姻，當(dāng)事人的心理障礙往往都很大,，要有很大的決心才行,。

另一類極易招惹閑話的再婚，是當(dāng)事人雙方都有子女者,。有子女的再婚,，原本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其中牽涉到如何與對方前夫或前妻子女相處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說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不過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是把生兒育女看作為婚姻的目的,。既然結(jié)婚的目的，本在生兒育女,，那么,，現(xiàn)在你們已有子女了，還再結(jié)什么婚,？好好領(lǐng)著你們的子女過日子,，把他們撫養(yǎng)成人，不就行了,？

顯然,，已經(jīng)完成了生育任務(wù)卻還要婚嫁，只能有一個解釋,，而這個可能有的解釋在許多人看來,，又是很'可恥'的事。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性只有以生育為目的才合法,，才道德，非生育的性事則應(yīng)視為'淫欲',，這就難免讓人說閑話,。如果雙方當(dāng)事人年齡較大，便閑話很多：'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不安分,！'如果是老夫娶了少妻，則閑話也不少：老的固然是'老不正經(jīng)'（否則娶那么年輕的女人干什么）,，女的自然也未必是什么'好東西',。因為'自古嫦娥愛少年',，哪有年輕貌美的女子甘愿嫁給老頭子的？如果不是'早已失身',，無法嫁給童男,，便是'另有圖謀'，八成是在打那老家伙遺產(chǎn)的主意,。而且,，說不定還早已暗中養(yǎng)了個'小白臉'，讓那老頭傻呵呵地戴綠帽子,。顯然,，這樣的閑話，不但當(dāng)事人受不了,，便是他們的子女，也會感到壓力,，并因此而極力反對他們父母的再婚,。中國老年人再婚的困難，一多半原因往往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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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易中天《中國的男人和女人》